向前几步,回头看了看那些已经兴奋起来的师生们,唐主簿将季司业拉到一边,摸了摸上唇说道,“去了嘴上的胡子,他不就是那个新来的杂役杨爽么?”
“这?”
季司业眯眼睛,回头看着火光那边已经缩成小豆大小的人影,一脸狐疑。
“我听说当今北镇抚司的杨休羡杨千户和万大人一贯交好,两人经常共同进出办案……难道说?”
刚来国子监后厨才两天不到,就用精湛的厨艺赢得了全体师生厚爱的“包司务”就是……是“活阎王”万达。
什么锦衣卫的后厨,人家是锦衣卫的指挥佥事,堂堂四品大员。比季司业这个从四品下的国子监司业还要搞出一个头呢。
“万大人和杨大人,在我们国子监后厨,做了三顿饭是么……还有一顿点心。”
季司业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脏有点受不住,可能是被烟熏的,连呼吸都透不过气了。
“难道他们早就知道国子监内有歹人,故意潜伏进来办案的么?”
唐主簿低声惊呼。
然后眼珠一转。
“那‘阿兰’那个孩子……难道也是锦衣卫?”
毕竟他们三个人几乎是同时出现在国子监的。
不过,有年纪那么小的锦衣卫么?
“别,别说了。北镇抚司的事情,是我们能管得了的么?”
脑子已经乱成了一团的季司业晃了晃脑袋,决定还是先带着学生们去避难。
国子监这次出事,几乎把整个城东都给连累了,之后肯定要追究他们这些官员的职责。无论如何,先过了今晚再说吧。
与此同时,北镇抚司衙门内,万澜坐在交椅上,看着不断进进出出的官兵们,小脸上是露出了完全不符合他这个年龄的孩子应该有的冷静表情。
他转过头,望着药堂的方向,缓缓地闭上眼睛,默默祈祷着。
“老天保佑,千万不能让小千哥哥出事啊。”
这么多年来,对于一直跟在他身后守护着他的梅千张,万澜也是充满了感情的。那是他的守护神,在这个早慧的孩子的心目中,梅千张和汪直一样,都是家人一般的存在。
“要是这次小千哥哥没事……”
他睁开眼,露出了下定决心的表情,举起右手,朝天伸出三根手指。
“我发誓,我至少一整年都乖乖的,绝对不惹我爹生气了。”
药堂内,梅千张侧躺在医榻上。
被鲜血浸得湿透的衣服已经被剪开扔在地上,露出他精干的身躯和被竹子贯穿的可怖伤口。
今天京城里受伤的人太多,锦衣卫里的大夫们都被派了出去,沿街整治受伤的百姓。幸好经验最丰富的老大夫留下来坐镇,他拿手的就是各种外伤和刀伤。
邱子晋主动表示自己也看过医书,可以留下来帮忙。大夫看他神色镇定,于是让他给药童打下手。
“这块布头,你要拿好。”
大夫将一块叠着方方正正,足有二值高的白色纱布放到邱子晋的手中。
“一会儿我把竹竿从他的腰部拔出来,你要马上用这块布将他腰后的伤口按住,我来按住前头。老夫刚才粗粗地看了一下,这位郎君虽然被竹子贯穿了身体,但是腹部的肠和胃应该没事,竹子是在腹腔下面的骨盆里……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邱子晋接过布条,瞪大凤眼,点了点头。
“只要拔出竹子的时候,不发生严重的出血,他应该还是可以活下来的。”
“应该?”
邱子晋着急地问道,“难道还有可能会死不成?”
“老夫是大夫,不是神仙。正所谓‘救病不救命’。他体内的竹子到底如何?有没有毛边,会不会在拔出来的时候擦到血脉,一切都未可知。你,我和他,我们都在赌。”
大夫说着,双手搭在梅千张小腹右侧的竹竿上,深吸了一口气。
“赌的,就是他的性命。”
说着,他猛地一抽,焦黄色的竹竿从鲜血淋漓的伤口顺势被拔出。
邱子晋眼疾手快,双手重重地将布块按压在了伤口上。
那暗色的血洞看的人触目惊心,不过更加触目惊心的,是梅千张本来还算平稳的呼吸,经过这么一下后,他喉管里无意识地发出了一声“呵”,然后嘴巴张开,脖子一歪,竟是彻底地休克了过去。
“梅千张!”
邱子晋不敢放开按压在伤口上的布块,只能对着他大声叫着。
白色的布料顿时被鲜血染得通红,整块白布都被染成了红色。邱子晋感到自己的双手仿佛是浸在了血水之中,黏腻的感觉让他浑身战栗。
“师父,他厥过去了。”
药童低下头看着梅千张,想要伸手揭开他的面具,去掐他的人中。
就在药童掀开面具,见到那下面那张失去脸皮的面孔时,吓得大叫了一声,然后双腿一软,跌到在地上。
“鬼!鬼啊!”
药童一手在后面撑着身体,一手指着梅千张的脸,哭着喊道,“师父,他不是,这是鬼!”
大夫抬头看了眼,眉头一皱。
这大夫多年来一直为锦衣卫们治病看伤,经验丰富,一眼就看出了这个郎君怕是受过南镇抚司的“家法”。
那脸皮被揭下后,只剩下暗红色的,狰狞的血肉,尤其是眼睛和嘴唇的四周的经络,看起来格外吓人。即便是城隍庙里站在城隍老爷身旁的小鬼和夜叉们,恐怕都比这人好上几分。
眼看这药童吓得都站不来了,大夫无奈之下,只好让邱子晋一前一后堵住两边的疮口。亲自去按梅千张的人中。
“糟了,背过气去了。”
掐了一会儿人中,见此人毫无反应。大夫又将耳朵凑到梅千张的胸口,听了听心跳。
“这人身体底子好,这么折腾心跳依然有力。不过他现在厥了过去,若是接不上气,不管这下面的伤口好不好,人都要撑不住了。”
“大夫,你帮我按照按着伤口。”
邱子晋毫不犹豫地说道,“我来给他渡气。我看过医书,背气昏厥的时候要么施针刺激经脉,让人因为疼痛而清醒。要么就是渡气,好让他续上呼吸。”
“好,我来按住伤口,你来给他渡气。”
大夫听他说的很有道理,这个病人此刻的身体情况已经不适合再受到金针的刺激了,不如用口对口传气的法子来试一试。
两人分别站在医榻的两侧,互相点了点头。
就在邱子晋放开布块的一刹那,大夫一把将其按了下去。
“梅千张……”
邱子晋绕到榻前,看着在灯光将梅千张的脸照的纤毫毕现。除了残留的眼皮和嘴唇,这张脸已经没有任何覆盖的皮肤了。
刚才在星海汇的包厢里,只是一眼,就让他心神震动,整个人都忍不住地在颤抖。之后阿澜那孩子突然冲了进来,梅千张带着面具匆匆离开,他都没有恢复过来。
没想到再一次见到他,就看到梅千张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
邱子晋弯下腰,伸出手,心疼地抚摸上他的面颊。
指尖上传来的粗糙让他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他记得清清楚楚,曾经的梅千张是那么一个英俊的少年,英俊到除了“一剪梅”的诨名,江湖中人还给他起了一个“采花贼”的绰号,据说连被他盗过的女性受害者都不忍心告发他。
在他的印象里,他一直是那个有着蜜色皮肤和葡萄一样黑色大眼睛的南国少年郎。
谁能想象,现在这个比恶鬼都可怕的面容,曾经是那么地风华绝代呢。
透明的泪水滴在梅千张的脸上。
深深地用嘴吸了一口气,邱子晋慢慢低下头,侧过脑袋,覆上了他的唇。
一个鬼面夜叉,一个如玉郎君,灯光下的两人侧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看着眼前震撼的一幕,就连经历过无数生死的大夫都忍不住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年轻人,你可要活下来啊……你这个朋友,对你真的没话说了。”
压着依然往外头不断冒血的伤口,大夫忍不住低声说道。
紫禁城昭德宫内
“砰!”
一声剧烈的枪响,打破了深宫好不容易才恢复的平静。
汪直单手举着火铳,冷冷地看着坠落在脚下的黑色怪物。
“果然被素素猜中了。这紫禁城里,怕是比宫外更加凶险。”
他冷笑说。
站在汪直身后的,是一脸愤恨表情的朱见深。
而朱见深旁边站着的,是单手握剑的万贞儿。
鲜血从龙泉宝剑的尖端滴下,落到了地上铺设的金砖上。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没有任何医学知识,本章内容都是我胡说八道,大家就不要从医学角度来研究了。我就是看新闻里有被钢筋扎穿的大哥都能活下来,心想着被竹子穿了应该也能活下来吧……
第90章 斩妖除魔 中
一刻钟前
骑着骏马,汪直沿着安定门大街一路朝着皇宫的方向飞奔,沿街的灾情让他看的触目惊心。
自从七岁离开广西浔州城被送入京城,京都与他而言就是个花与梦铺织的梦幻之都。位处天子脚下,楼宇庄严,官员威武,百姓骄矜,何曾见过这番慌乱狼狈的景象?
他俯下身子,拉着缰绳,不断叱着身下的马匹,往禁内的方向奔去。
北京城又被称为“四九城”,四九”中的“四”指的就是皇城中的四道门,分别是:东安门、承天门、西安门、北安门。“九”则指的是北京城的内城门,分别是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朝阳门、阜成门、东直门、西直门、安定门、德胜门。(注释1)
后世的戏文《游龙戏凤》里有这么一句话,生动直白地点出了北京城的大致构造:大圈圈中有个小圈圈,小圈圈中又有个黄圈圈。
它们就是所谓的“小圈圈”和“大圈圈”。
进了东安门算是进入了皇城的外朝范围,内监的“四司六局”,包括万岁山都在这个范围内。过了东安门,再往里就是东华门,进了东华门才算是进入了“黄圈圈”的范围。
平日里汪直进出禁内犹如无人之境。他是朱见深特许的侍者,不受门禁控制。哪怕大内里落了锁,只要见到汪直本人或者他的关防腰牌,都必须为其开门,任其自由出入。
整个京内,和汪直拥有同样特权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锦衣卫指挥佥事万达。
而今天,是汪直入宫以来第一次遇到不得其门而入的情况。
东华门外,负责守卫的御林军将领百户朱广,居然大声呵斥汪直下马接受盘查。
“你可知道我是何人?”
汪直坐在马上,冷冷地看着下面的朱广,和他身后明火执炬的御林军兵士们。
火炬的光亮照亮了汪直的半张侧脸,少年如同白瓷一般的脸上带着几道黑印,眼睛因为刚才被油烟狠狠地熏过,眼眶一圈都是粉红色,配着少年狠辣又高傲的语气和俾睨的眼神,在这深夜之中显出一种惊人的妖艳美感。
“我……小人自然认得公公。”
朱广本来仗着人多,还对汪直呼喝,如今被他这一震慑,居然无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将右手搭在佩刀上,抬头对着汪直笑道,“公公今日出宫了,想必也知道,如今城外发生了大乱。为了防止有心人浑水摸鱼,混入皇城对陛下和诸位娘娘们不轨,从刚才起,整个皇城的戒备都提升了。不论是谁,如今进出宫门都要核查关防。大人请体谅一下属下们,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说着,躬身对汪直作揖。
这一番话无懈可击,汪直不得不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就在汪直掏出印有自己名字和“御马监”三个大字的铁质腰牌,即将递到朱广的手中时,变故陡然升起。
一个御林军的兵丁背着光走到汪直坐骑的另一侧,伸手去拉辔头。马儿发出一声低鸣,汪直警觉地转过头,看着那边,厉声叱问,“你做什么?”
已经将马匹拉过半个身位的士兵回过头,心虚地僵立在原地,“没……没什么。小人是想替公公牵马。”
就在此时,比汪直要高出一个半脑袋的朱广一下子驱身来到汪直身侧,伸手想要去抓他的肩膀。
在巨大的阴影投射在下来之前,汪直轻巧地往后小跳了半步,将差点脱手的腰牌收了回来。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汪直左手去拉马的辔头,右手伸入胸口,将腰牌放回怀中,警惕地眯起眼睛。
“来人呀。”
朱广狞笑道,“本官刚才勘验了一番,这腰牌分明就是伪造的。此人不是汪公公,一定是个假货,把他给我拿下。”
说着,他抬手一挥,兵士们一拥而上。
“我看你们谁敢!”
汪直一直拢在胸口衣襟内的右手伸了出来,不过这一次,他掏出的不是铁质腰牌,而是一把金色的,上头镶嵌了红蓝宝石的精致火铳。
“这,你这歹人居然还敢携带火器!”
被黑洞洞的火铳枪口顶着脑门,朱广惊慌地指着汪直,“你还说你不是歹人?你这是试图入宫行刺啊。”
“放屁!”
少年冷笑着抬起下巴,“这把火铳是陛下赐给万大人。万大人在我十岁那年作为生辰贺礼转赠给我的。在陛下娘娘的面前都过了明路,整个昭德宫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是御赐之物,由不得你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