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的能扰人。
“师尊, 我这个招式学不会,您能给我做个示范不?”
“师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我看不懂。还有这里,这里。”
“师尊, 这个糯米团子可好吃了,您要不要尝尝?”
“师尊,你老是自己一个人待着闷不闷啊,我陪您说会话吧!”
钟离靖没想到自己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竟曾以为这孩子是个安静不多话的性子。
不过, 孟尘的确不是活泼外向的性格,只是不知为何,在他面前的时候,话总是格外多一点。
“为何不去找你师兄?”有一次孟尘又拿着一本剑法来寻他时,他问。
“师兄啊……”小孩挠了挠脸, 似乎不擅长在背后说人家的不好,只是委婉道, “师兄看起来,不太好相处的样子。我有点怕他。”
钟离靖默默想, 难道我就是一副好相处的样子么?
他站在顶峰已经太久, 又因修无情道的缘故,性情已非冷漠一词可以概括。别说寻常弟子,便是太玄掌门和门派中几个长老见了他, 也免不得会拘谨几分。
可孟尘却好像一点也不怕他。
“我的命是师尊救的呀。”小孩理直气壮的说,“要是没有师尊,我早就没命了,怎么可能怕您呢?”
“再说了,反正师尊修的是无情道嘛。”小孩转了转眼珠,雪白团子一样的脸蛋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就算我再烦,师尊也不会嫌弃我的,对不对?”
知道钟离靖不会回答他,小孩自己用力点了点头,自我肯定道:“一定是这样!”
钟离靖不置可否。
的确,他情绪向来淡漠,虽被扰了清闲,倒也不至于觉得烦躁。
他接过小孩递来的剑法书,瞥了一眼,开始一点点将给他听。
到达大乘巅峰之后,单纯的闭关已经很难继续突破,所以钟离靖待在外面四处云游的时间要远比待在太玄宗多。这次是因为捡来孟尘这个意外,才破例多留了几个月。
之后,他再一次离开宗门,一走就是四年。四年对凡人来说或许漫长,可在修士看来只不过是弹指一瞬。钟离靖在众人眼里向来踪迹成谜,几十年不见身影也是常事,太玄宗上下都已经习惯了,如无大事,从无人敢去打扰他。
可这一次钟离靖从入定中醒来,却发现自己临时寄身的府穴洞口,被一堆白色的小纸鹤给埋了。
他沉默半晌,拿起一个纸鹤拆开。
“师尊,您走了一千五百多天了,您是迷路了吗?”
熟悉的声音从纸鹤身上传来,清脆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幽怨。
钟离靖顿了顿,又拆了一个纸鹤。
“师尊,我已经自学完回风剑了,您要不要回来检查一下我的课业?”
“师尊,我现在和大师兄的关系可好了,修炼途中不懂的地方都去问他。不过悄悄说一句,我觉得还是你讲的好。”
纸鹤传音是他教给孟尘的,当初只说有紧要情况可以用此术向他传音,谁知对方传了这么多,却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看来还是课业布置的太少。
钟离靖虽这么想着,却还是继续拾了一只纸鹤,拆开了。
这次的传音很简单,只有短短几个字。
“师尊,我想你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太玄掌门对他间隔这么短时间便再度返回宗门感到十分惊讶,还委婉的询问他是否遇到了什么事。他简单答了两句,便回了天极峰。
刚踏入天音阁不久,一道白色身影便急急忙忙冲了进来,如一只莽撞的小燕子,一头扎进他怀里,激动的喊了声:“师尊!”
抱完又喊完,对方才反应过来他不喜被人近距离触碰,连忙撒开手后退一步,脸上却依旧洋溢着浓浓的喜悦:“师尊,您总算回来啦!”
钟离靖看着眼前清俊挺拔的少年,一时几乎没能和四年前那个瘦瘦小小的孩子联系起来。
“您不会不认识我了吧?”少年见他久久不言,惊诧的瞪大眼睛,有些急切地提醒他,“我是孟尘!”
他颔首应了一声,示意自己记得。
少年松了口气,双眸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早知道您一走就走那么久,当初我就该耍赖多留您一会儿。”少年笑着看他,眼睛亮亮的,“师尊,欢迎回来!”
钟离靖看着少年纯澈的笑颜,心口似乎浅浅的痛了一瞬,像埋进了一根看不见的针。
已长大成人的孟尘不像孩童时期那般喜欢粘人,可一些小习惯却完全没变。他去天音阁时还是喜欢“丢三落四”,今天是一盒桂花糕,明天是一只草编小人,即使知道这些东西多半会被遗忘到冰冷的角落,却还是乐此不疲。
钟离靖拿着那只手编的、穿着和自己同样款式衣袍的小人,再一次感受到了心口传来的难以忽视的刺痛。
他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孟尘对他的心绪一无所知,仍是隔三差五就来天音阁寻他,说一些有意义或是没意义的事情。他看着毫无防备的少年,知道自己只需动一动手指,就可以让这个人无声无息的,彻底在这世上消失。
可念头起过千万遍,却总是做不到最后一步。包括那一年的百花节,他抱着喝醉昏睡的少年回到栖雪居,手指已经落在了对方纤细的脖颈上,最后的动作,也不过是拉起薄衾,细细给对方盖好而已。
他最后选择再一次离开太玄宗。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如往常一样去游历寻求突破,只有他自己明白这一次离开是因为什么。
他在逃避。
道心的裂痕日渐增多,继续待在那孩子身边,恐怕真要应了那天机中的命数。
世人传说钟离仙尊无所不能,钟离靖虽未自负到那般地步,却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也有如此柔懦寡断的一面。
他远远的离开太玄宗,进入了一方秘境,决意闭关冲击渡劫之境。修真界中,大乘境已站在芸芸众生的至高处,渡劫境强者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中。他若想突破,恐怕至少要花个数百年光阴。
但这样也好。几百年过去,以那人的资质,想必也已步入巅峰之境,甚至早已忘了他这个师尊。而他若能突破渡劫,假以时日飞升上界,与那人永不相见,也算另一种意义上的圆满。
可他没想到,在这方秘境中,他意外的见到了传闻中的“三生镜”。
在镜子里面,他看见了自己的前生。
第48章 移魂
和这一世一样, 三生镜中的他因不信天命将孟尘带回了太玄宗,继而作茧自缚,道心动摇, 最后狼狈出走,决意及时止损, 借隐世闭关彻底斩断尘缘。
可接下来的事情却完全脱离了他的预料。
他看见孟尘陷入一连串精心设计的圈套, 孤立无援,在泥沼中越陷越深;
他看见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接连失去自由、失去修为、失去尊严,被折磨的形销骨立, 心如死灰。
他看着青年一片灰暗无光的眼眸, 胸膛仿佛被一点一点撕裂开来,难以承受的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眼时,钟离靖发现自己竟入了镜中,回到了那个漆黑的雨夜。他浑身僵硬不能动弹,眼睁睁看着一道白色的身影在暴雨中跌跌撞撞而来,然后支撑不住的摔倒在自己身前。
是孟尘。
青年身上伤痕累累,外袍被雨水湿透, 整个人单薄的如一片干枯的秋叶, 露在衣服外的皮肤是长久不见日光造成的苍白,手腕瘦的骨头都快要支棱出来。
钟离靖心中大恸, 他想立刻伸出双手把青年抱进怀里, 想把所有害他欺他辱他的人全部杀光, 想对他说师父来了, 你什么都不用怕……可他说不出一句话,控制不了自己的动作,只能眼看着自己的右手拔出了分天剑,稳稳的落在了青年的脖颈上。
青年眼中方燃起的一丝微光霎时凝固了, 雨水在苍白的脸颊上滑落,好像一滴泪:“师尊,连您也不信我么?”
我信。我自然信你。
“和这件事无关。”钟离靖开口,说出的却是淡漠残忍的字眼,“只是天命不可违罢了。”
一道雪白的闪雷从暗夜中劈下,钟离靖的心魂和镜中的自己重合,一瞬间彻底回想起前世的一切。
前世的他在向孟尘伸出手的一霎,再度想起了天机的警示。他知道,一切定数将在这一念之间——这双手一旦伸出去,他那颗裂隙丛生的道心将彻底破碎,再也收不回来了。
他心无旁骛追逐半生的大道,也将彻底崩毁。
手指僵在半空,下一刻,缓缓将分天剑拔了出来。
“天命不可违。”他似是在告诉孟尘,也似是在提醒自己。分天剑直指青年咽喉,只需一剑,从此所有犹豫、踌躇、不舍、思念、爱恋……全部与他无关。
他将重新变回那个没有杂念的自己,不再受任何外物的干扰和束缚,一心一意的在认定的路上继续走下去。
只需这一剑。
笼罩着寒芒的剑尖稳稳悬在空中,似乎被冬夜的冷雨冻结,迟迟不能再进一寸。可青年没让他犹豫太久。
他替他做了抉择。
“不劳您动手。”死寂无波的声音伴随着雨声送入耳际,“我自己来。”
他尚茫然不知发生何事,一朵触目惊心的血花已在暗夜中悄然绽放,占据了他的全部视线。
雨声越来越大,那道白色身影缓缓跌落在泥泞的雨水里,再无一丝声息。
那一瞬,钟离靖听见了自己胸口,有某样东西,彻彻底底的碎裂了。
“我不知在三生镜中看到的是真是假。”钟离靖为孟尘擦去嘴角的血迹,永远平静的眸底终于泛起了一层痛楚,“可无论真假,我都不会让它再次发生。”
所以,从三生镜中出来后,钟离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自己毁掉了这一世的无情道心。
前世的他怯懦愚昧,看不清自己真正的感情,以至于亲手逼死了孟尘;这一次,他不想再去追求什么大道,系念什么苍生,只想弥补自己犯下的错,好好对待自己最重要的人。
“……是么。”孟尘偏头避开他的手,轻轻咳了一声,“所以,你对我态度的改变,都是为了补偿我?”
钟离靖没说话。他听出了青年声音中的讽刺。
“师尊,你应该知道,不是所有东西都可以挽回的。”孟尘告诉他,“在我最需要你,而你选择把剑搁在我喉咙上的时候,我对你就已经死心了。”
纵使心里早就明白,可亲耳听青年把这句话说出口,钟离靖的手还是轻轻颤了一下。
“对不起。”他低声说,“小尘……对不起。”
孟尘闭了闭眼。
曾经,他听裴玉泽亲切的唤他“阿尘”时,也曾不满的向钟离靖抱怨过,嫌他太冷冷冰冰不近人情,对徒弟不仅没有昵称,甚至连大名都不曾叫过几回。
现在,他终于听到了。
可是已经不稀罕了。
“我不需要道歉。”孟尘攒了些力气,伸手把钟离靖推开了,直视着他道,“我现在活的好好的,不想去追究以前的事。如果你想补偿我,就让我走。”
钟离靖:“去哪儿?”
“和你无关。”
钟离靖静默片刻,问:“和他一起么?”
他的目光越过孟尘,落在了不远处到底昏迷的薛朗身上。孟尘的看着那目光,身体抑制不住的开始变冷:“你想干什么?”
“小尘。”钟离靖注视着他,“我的道心已经毁了。”
无情道心已毁,他如天机所言,从大乘巅峰境界跌落至初入大乘,同时也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一个有爱恨、有私欲的普通人。
这辈子自毁道心,纵使是为了避免重蹈前世覆辙,却也有着隐秘的爱望,想着这辈子换一个身份陪在那人身边,护他一世周全。
可命运似乎故意在惩罚他,孟尘竟不知缘何也有前世记忆,从一开始便避他如蛇蝎,甚至把所有目光,都倾注到另一个人身上。
这样的结果,让他如何忍受,又如何能接受?
“我也会嫉妒。”钟离靖平静的陈述,“让你和他一起离开,我做不到。”
“那你想怎么样!?”孟尘骤然拔高了音量,“你是不是也想学你那两个好徒弟,把我手脚再打断一次关起来!?”
“我不会……”
“我知道你不会。可把我好手好脚的圈在你身边,和那又有多大的差别!?”孟尘两眼发红,咬牙一字一顿道,“钟离靖,你为了挑衅天道,把我捡回去;你为了证道,便想着杀我;现在你觉得我重要了,又想着把我留下。”
“从头到尾,你有没有问过一句我的意愿?”
“你想我死,我就得死。你想我活,我就得活。你说不许,我就连离开的自由都没有。”
“我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你圈养在身边的一头畜生?!”
钟离靖看着青年血红的眸低,心如刀绞:“我没有那么想过。我只是……”
我只是想让你在我身边。像以前那样,像一切都还没发生时那样……
“不可能了。”孟尘昂起头,一滴泪从发红的眼角滴落,“师尊——我最后唤你一声师尊。如果你不想成为我余生最恨的人,就让我和薛朗离开。”
钟离靖目光复杂的看着他,轻声道:“如果你把一切都忘了呢。”
孟尘缓缓睁大了眼睛。
“如果回到最初那些日子,”他说,“是不是就可以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