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之后冷静下来,越来越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如今对曲沉舟的避让,并不是对方真正需要的。
长久以来,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负疚中,却忘记了石岩转述的话里,明明白白说的是“有愧于你”。
那个肯等他十年的沉舟,那个肯为他坦然赴死的沉舟,那个重活一世仍愿为他百死不悔的沉舟,始终都没有变。
始终都将所有担子都担在自己身上,始终都将所有过错都归咎于自己。
也始终都没有学会爱惜自己。
这几个月的冷漠疏离,柳重明始终都以为是因为亏欠和怨恨,却因为那一夜的“自寻死路”,隐隐找到了出口。
他想明白了小狐狸的决心,这决定让他骨头缝里都是寒意。
“沉舟,无论从前的我为你做过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我也许是他,也许不是他,但无论是哪一个,都不会愿意看到你对此耿耿于怀。”
“不要一意孤行地去走死路,你不再是孤身一个人,我们有很多方法可以选择,能不能依靠我一下?”
“既然你不会爱惜自己,就让我保护你,好不好?”
柳重明察觉掌心的手指微微痉挛着,更用力地握住。
“我答应你说的三件事,第一,从今以后再不疑你,第二,对你言听计从……”
曲沉舟自然记得,这是他曾经在十里亭外说过的话,忽然冷笑一声,将手抽出来。
“对我言听计从吗?世子是不是忘记了,我这个位置是踩着谁爬上来的?你敢听我的话吗?你不怕我再算计你?”
“沉舟,我的确害怕你算计。”
曲沉舟眸中暗了片刻,没来得及低头,便有一个温热的吻落在额头。
“你说你算计了我们所有人,可我们都安然无恙,只有你自己伤痕累累。”
“这世上除了你,再不会有第二个肯这样算计的傻子。”
“我真是怕死了。”
“我……”曲沉舟想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却能听到喉间哽塞:“我不过是将世子当做手中棋子而已。”
那个吻轻移到唇边。
“做你的棋子,是我的荣幸。”
“第三,待一切尘埃落定,是去是留,我给你自由……”
作者有话要说: 柿子:说来你们可能不信,这是我新学的一招,叫欲擒故纵——老婆你要是舍得我,你就走吧【嘤嘤】沉舟:好的,我走了。
柿子:?
第184章 石矛县
第二天早上再次上马时,丁乐康就觉得腿脚有点发软,第一脚踩上马镫晃了一下,余光看看另两位仍神采奕奕的模样,忍不住感慨一声,年轻真好。
日落之前,他们又投宿在下一个镇上。
连着几天赶路,又跟着半宿的激烈体力耕种,就算他是习武之人,也觉得有些疲倦。
在桌边坐下时,本来已经不怎么有力气开口,可看到对面的柳重明自顾自笑得一脸春情,还时不时地将衣袖放在鼻尖下闻闻,到底忍不住问了一句。
“重明在想什么呢?这么高兴?”
“想昨日美人在怀,抱着一夜好睡,到现在还衣袖留香,”柳重明意犹未尽似的舔舔嘴唇:“没想到穷乡僻壤,也有绝色倾城。”
丁乐康飞快偷眼瞟了一旁的曲沉舟,见对方正专心向小二问话,不知是故意无视,还是真的没听见。
也不知道这位世子爷说这话,是当真命好碰到个真美人,念念不忘,还是专门为了气人的。
反正送到他房里那个,只能算是一般。
片刻后,曲沉舟的目光果然还是转了过来,话里不善:“高兴就好,看重明的样子像是尽了兴,就是不知道怀里的人有没有满足呢?”
丁乐康见柳重明脸色一黑,忍不住咳了一声,琢磨着曲司天也是嘴太毒,这明摆着在说世子不行呢。
“那肯定的,肯定的。”他两边打着圆场。
柳重明喝了口茶水,笑一声:“沉舟呢?昨晚的人有没有伺候你好睡?”
曲沉舟抿着嘴,怎么也说不出那个“有”字,憋了半天才道:“没有。”
“没有正好,”柳重明立刻顺杆上:“这边看着也不错,今晚再试试?”
丁乐康还没听明白其中的意思,正打算暗示柳重明不要再继续拱火,见曲沉舟将手伸入钱袋。
“小二哥,这镇上有没有小相……”
“沉舟!”他头皮一紧,连忙打岔,可年轻人血气旺盛有需求,可以理解,他总不好明着阻拦,尤其这两只公鸡打架的时候,便只能委婉提醒:“路途还远,盘缠省着点花。”
“丁大哥说的是,”曲沉舟从善如流,指间夹的金锭放回去,取了银锭搁在桌上:“劳烦小二哥给我找一个小相公,送到客房去。”
柳重明立即接口:“给我也找一个。”
丁乐康按捺着已经呕到嗓子眼的老血,硬着头皮:“给……给我也叫一个。”
柳重明这一次改走了窗户,跳进来的时候,看到曲沉舟已经沐浴完毕,波澜不惊地坐在桌边等他。
心中又是好笑,又是酸楚。
他早知道小狐狸的固执和倔强不是一时半会能软下来的,十年孤寂凝结成的外壳也不是那么容易融化。
可是他有足够的耐心。
即使没有人给他留门窗,即使不被允许进入这个房间,他也有足够的耐心。
更别说眼下。
昨晚他们什么也没谈成。
他们在桶边轻吻的时候,曲沉舟还有些许挣扎,等他将人从水里捞起来,哼起他们都熟悉的调子,小狐狸已一动不动地蜷缩在怀里。
“重明……”
他抱着人坐在床上,听到熟悉的叫声,习惯性应了一声:“我在呢。”
怀里的人沉默良久才说:“我不是在叫你。”
“我知道,”他扯了被子过来盖住两人:“他不在,我替他应你。”
曲沉舟偏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又说:“我恨你。”
“我知道,”柳重明耐心给他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你说过,只有对忘不了的人,才有爱恨。”
“我忘不了的不是你。”像是生怕没有把话说清楚似的,曲沉舟咬着下唇,又一字一句地说:“你不是他。”
“我知道,他托我照顾好你。”
曲沉舟的眼睛隐在阴影里,放在柳重明身后的手虚虚攥了一下,终于安静下去,呼吸平缓均匀。
大半年来,柳重明第一次觉得身边的乌烟瘴气慢慢沉积下去,一切都重新明亮起来。
是他的错,他想,不光没有教沉舟爱惜自己,还有一桩事,他们从前谁都没有学会。
两个人中,总该有一个人知道,如何对心爱的人坦诚。
“劳烦世子深夜过来,”曲沉舟已经把长发散下,一副随时准备睡觉再轰人出门的架势:“昨天小二提到石矛县时,世子是发现什么了?”
柳重明早料到他会问起,随身带了地图铺在桌上。
“沉舟,你还记不记得,我从前跟你说过,我哥哥遇害的事件前后,定陵丘往南四十里的一户人家不见了。”
曲沉舟自然记得,当时他们就猜测,那户人家极有可能就是隐姓埋名的周怀山。
“那户人家就在石矛县管辖内。”
柳重明在地图上画了个三角。
“不止如此,我和凌河提前整理了所有跟怪树相关的命案,都是发生在——石矛县、郁南县和定陵丘,这三处连接的范围内。”
曲沉舟皱起眉头:“难不成真有吃人的树?我以为只是谣传。”
“空穴来风,必有起因源头,而且不瞒你说,我派出去的人,也有因为这个没能回来的,所以我信。”
“可是就算真有吃人树,怎么可能有这么大。”
曲沉舟点着那块围成的范围。
“光树根就能延展四十里,树会有多高?这样一颗巨树,怎么可能不引人注意?可是这一路上过来,我没有听人说哪里见过这么一颗大树。”
两人看着地图,都不再说话。
这一趟出来,万一拿不出什么可以交差的东西,皇上必然不可能善罢甘休,认真追究起来,搞不好会把柳重明在其中动的手脚查出来。
更何况,曲沉舟已经信誓旦旦地说过“妖物作祟”,结结实实给皇上落了一块心病,若是空手而归,他的下场不会比前任们好到哪儿去。
回京之日就是断头时。
“这几天一路上有发现什么有用的卦吗?”
柳重明倚在窗边,听着外面的声音,客栈并不大,隔音也一般,能听到转角那间房里,有甜腻的声音在克制地叫。
“还没有。”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在每个路过的人身上消耗精力,曲沉舟有些疲倦,也无法做到面面俱到:“世子这边也没有卦,也许是距离目标还远。”
他虽然这么说,可这个“目标”究竟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柳重明拍板:“那就先去定陵丘看看,也许到了那儿,能找到什么线索。”
如今除了这个目标,他们也没有更好的去处,虽然石矛县也早晚要去,可现在有丁乐康跟着。
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他柳重明一旦有点风吹草动,丁乐康怕是都不会坐视不理。
“丁乐康你打算怎么办?”他认真问:“你不是打算就这么把他搞到精尽人亡吧?”
曲沉舟忍了好一阵,才把跟他斗嘴的情绪压下去。
“他的目标不是我,所以不是我怎么打算,而是世子怎么打算。”
柳重明心里自然也清楚。
“好不容易搞到这么个机会,把丁乐康带出来,不能让他活着回去,关键是什么时候动手。”
“他对怀王重要,慕景延肯定会调人跟着咱们,动手早了,我也落不到什么好。最好是把这趟的事办妥了,快到京城的时候。”
“世子的人呢?”曲沉舟问:“慕景延未必有耐心等到那个时候。”
“正在赶过来。不过跟你交个底,两边都在暗处,谁也摸不清哪个是。而且走在人群里倒还好,之后如果走野地,也没法距离太近,还是要靠自己警醒着点。”
一柄裹着革衣的短剑放在桌上。
曲沉舟默默拿起来,入手不重,拔出剑锋时,在嵌着细银的葛衣口上留下一道磨痕。
他最初跟着柳重明学的就是短剑,但碍于身份,短剑不方便携带,直到铁铺里打造出可以折叠扣合在奴环里的短剑时,才换下飞刺。
触感冰凉,像是顺着血脉上行,却烧得他心里沸腾。
“世子……”
柳重明拦住他的话:“让你收着就收着,我做生意可以赊账,回京之后再把钱给我就行。”
曲沉舟不再说什么,收好短剑,起身去将帷幔放下一半。
“世子回吧,明天还要赶路。”
可世子不回,不光不肯回,还试图往床上坐。
曲沉舟张开手护住整个床沿:“世子自重!”
柳重明只能退后几步,将两张椅子拖过来拼在一起。
“那两个人被我安排在我那房间里,正颠鸾倒凤得痛快呢,现在回去,大家都尴尬。你别赶我出去,椅子上还不行吗?”
另半边帷幕也被放下,看不见床上的身影,好在也没有人赶他。
他去吹熄了烛火,在椅子上仰面躺下,身下坚硬又凉,却比别院那张床舒服很多。
能再次跟人距离这样近,他已经别无所求了。
可两张椅子毕竟短了点,他的脚还踩在地上,无处安放,正打算再拖一把椅子过来,听到床上有人翻了个身。
极含糊的字从帷幔的夹缝中挤出来。
“……过来。”
不需要第二声吩咐,柳重明脚步带风地掀开帷幔,又轻手轻脚地挪上床沿,看见已经有一块地方腾出来。
直到他躺下,曲沉舟也一直背对着他。
只有他们两人的狭小空间里,逐渐弥漫着带点甜丝丝的味道。
柳重明慢慢伸出手,虚虚地在那把细腰上比划,谨慎琢磨着,这只手落下去,自己是会被踢下床,还是挨个耳光。
“世子为什么叫我一起跟来?”
他毫不意外,早猜到曲沉舟会忍不住问。
“沉舟,宫里的事我也能得到消息,你知不知道,太后找过你之后,现在怎么样了?”
没有得到回答,他自顾自说下去。
“也是,你负责骁营,肯定知道。皇上让人盯着太后呢,不让她再有机会在宫中走动,更别说接触你。”
“如今因为醉骨香,瑜妃被贬,慕景延被软禁在家,宁王正是风光的时候,太后必然按捺不住,想要为儿子报仇。”
“你如果还在宫中,无论太后做了什么……”
“行了!”曲沉舟忽然出声呵斥:“柳重明,我的事不要你管!”
柳重明安静片刻,低声恳求道:“沉舟,我愿意听你的话,可是你不要每次都让自己涉险,好不好?就算不想着别人,你也该想想……”
他停了一下,识趣地在嘴里换了一句话:“也该想想姑姑他们……”
“你要是真听我的,”曲沉舟冷冷打断:“那你听清楚,我们已经毫无瓜葛,我是死是活,都与你无关。”
柳重明无言以对,只能缩回虚悬在腰上的手。
帷幔遮住了仅剩的一点月色,影子和黑暗融为一团,他怕睡过了时辰,半梦半醒中仍维持着一点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