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皇上说出“心头大患可除”的卦言时,皇上疾言厉色地训斥他一番,喝令他不许乱说。
可他当真几天都不动声色,皇上到底还是按捺不住,想从他这里听个主意,又不可能放下身段,便通过薄言给他透露消息。
“不清楚呢,”他声音柔和,谦逊道:“我这些天没出门,还没来得及知道,惭愧,是宁王爷出了什么事吗?”
“你听说了?”薄言吃惊。
“也不是。我回宫那天,见皇后娘娘神色悲戚,方寸大乱,想必除了宁王爷外,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让皇后娘娘如此。”
薄言看看已经出了宫门很远,才压低声音:“曲司天真是心思聪颖,一猜就准——宁王爷这次真的出了大事了。”
曲沉舟看着他的目光,从善如流地拐去一旁角落里。
薄言几步跟上去,叹了口气。
“曲司天不知道,您几位离京的这段日子里,正赶上太后娘娘过寿,原本喜气洋洋的日子,没想到宫里出了血案。”
曲沉舟眉心一动:“宁王爷没了?”
“如果是宁王爷,皇后娘娘现在也许还好些,是……太后,”薄言的声音轻轻的:“是太后去了。”
“太后!”曲沉舟佯作愕然:“如此国丧,我居然还不知情,亏得薄统领今日提醒!太后驾崩……难道与刚刚提到的血案有关?”
薄言顿足:“正是啊。”
“太后在筵席一半时就说身体困倦,回去歇息了。之后谁也没注意到,宁王爷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等我听到消息进到拢翠苑里的时候,宁王爷手里还拿着匕首,太后娘娘一身的血,只三刀,都是要害,已经回天无力了。”
曲沉舟诧异问:“还怎么会这样!难道宁王爷是凶手?娘娘既然还有口气,可说了什么?”
太后豁出去性命,却还撑着最后一口气等众人赶到,必然要把宁王彻底咬死。
“太后娘娘连着喊了几声——不孝儿孙,慕景昭杀我!当时所有人都听到了!”
“喜公公也受了伤,照喜公公的说法,宁王爷尾随他们而来,趁着屋里只有太后和他的时候,伺机行凶。”
“宁王爷一连声地喊冤,说是从筵席去出恭,结果见着个人影,一时迷了心窍跟着人走了……”
薄言虽没明说,可谁都知道,宁王是被什么迷了心窍。
可这借口平时用用,众人顶多暗中笑笑,眼下这情况却糊弄不过去。
怎么就偏偏在这个时候,看到了中意的宫里人呢?却又指认不出来究竟是哪一个。
虽然人人都诧异于宁王爷行凶一事,可宁王越是解释,反而疑点越多抹得越黑,无法从嫌疑中脱身。
薄言见他沉默不语,轻声道:“这事说来也蹊跷,宁王爷怎么突然敢这么大逆不道?又究竟是因为什么下狠手?难道是皇后娘娘……”
曲沉舟拦住这一连串的问题,示意继续向前走,只问:“皇上对此怎么处置?宁王爷现在人在哪里?”
薄言见他问到点子上,松一口气。
“宁王爷这段时间一直被关在宫里呢,不让任何人接触,只皇上过去问过两次,到现在也没拿主意。”
“只是皇后娘娘一直在为王爷喊冤,朝中也因为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唐侍中说的话里挺不客气,也有不少人在帮腔。”
“您回来之前,皇上身体虚弱,卧床不起,连早朝都休了半个多月,好在这几天又恢复许多精神。”
薄言犹豫一下,还是说道:“您回来的正是时候,您看宁王爷究竟……”
“薄统领言重了……”曲沉舟打断他的话。
“我只是个靠天吃饭的人,不懂朝政,也不敢僭越多话。至于寻查真相,大理寺和刑部比我专长,若是皇上或是哪位大人用得到,我义不容辞,可眼下,在我职责之外,恕我爱莫能助。”
薄言碰了意料之外的钉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可……可是,曲司天,为皇上分忧,这是为人臣的职责,如今皇上忧虑,前朝后宫都不安宁,我们如何置身事外?”
曲沉舟微微一笑——薄言这个人固然值得拉拢,却并不甚机灵,多年习惯的忠诚导致在关键时候转不过弯,倒让皇上拿来当枪使。
这就怪不得在哪一边都做不成心腹。
“薄统领言重了,皇上如今身体最重要,我今天不就是奉命去调制新丹药?”
见薄言似是不服气地还要说什么,他的指尖点在薄言肩上。
“皇上正值壮年,万事都了然于心,自然有打算。这是皇上的天下,宁王爷也是皇上的骨肉,还轮不到你我做主。”
这话卡死了薄言的路,他又不好说,暗示自己将消息透露过来的人是皇上,曲司天这样的立场和态度似乎也无可厚非。
所谓观看演武原本不过是个幌子而已,可骁营这次却格外卖力,进退间喊声震天。
个个都是消息灵通的,谁不知道他们顶头的曲司天这次又在皇上面前立了大功,哪怕是曲司天养伤的这几天里,其他几部投向他们的目光都是羡慕嫉妒。
与他们相比,往日里最趾高气昂的金吾卫反倒没了精神,从校场的另一边频频往这边看。
丁乐康尸骨无存,谁也不知道即将接手的人,还能不能让他们再有从前的声势荣光。
曲沉舟当做没看到四面投来的各异心思,令人打赏下去,在薄言忧心忡忡的目光作别,前往洞天庄。
这里取自“别有洞天”之意,一直是为皇上炼制丹药之所,牛鬼蛇神层出不穷,比司天官这个位置还令人眼花缭乱。
如今他带回了木精,自然顺理成章地将丹药炼制接管过来。
皇上的身体状况并不是什么秘密,别院的府医早就将温养的方子念给他记在脑子里。
要对付皇后和怀王,皇上这把利刃的用武之地还多得是,不能让人现在就这么倒下。
曲沉舟在洞天庄逗留到暮色低垂,宫门必然已经落锁。
好在他早晨去向皇上请安时已经禀明。
今□□程繁多,时间紧张,洞天庄中琐碎事宜也要尽快了解清楚,今日赶不及宫门落锁前回来,皇上允他在外暂住一晚。
而宫门外的去处,自然也是皇上知道的地方——从前的奇晟楼,如今的曲府。
他离京一个多月的时间,府中虽有细节没能雕琢完成,大体已经完成,有林管事管着进度,连府中仆役家丁和用品器物都已经准备妥当。
林管事早带着所有人在门口处迎着,见曲沉舟手臂上的纱带一直缠到手掌,下马也是被搀扶下来,眼眶红了红。
他正犹豫要不要造次上前,曲沉舟招了招手,只带着他向内院走去。
“曲司天……”
曲沉舟转身看他:“林管事这么叫就生分了,还是像以前一样吧。”
“沉……沉舟。”林管事试着叫一声,久别的生疏终于散去,面前的还是那个与自己相伴了十多年的孩子。
“都是那边来的人?”
林管事明白这话在问什么——府中不想多生枝节,自然要找诚实可信的人,而如今这些人,都是柳家从外面调来的。
“是,”他轻声回答,随人一直向卧房走,直到门口才停下来,忍不住问:“沉舟,你和世子到底……”
曲沉舟微微侧身,以目光止住他的疑惑。
“林管事,家中人照看仔细,嘴紧紧闭牢,其他的事不要多问。”
房门在身后关闭,他在卧房中转了两圈,绕到床头一侧,扳动床架内的机括,拨开墙上挂画,沿着逼仄的甬道向下。
一间密室,如今还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
他在房间中间站了一炷香工夫,脚下忽然轻震一下。
片刻后一点微光指着路线,向前十数丈便豁然开朗,斗室中只摆了简单的桌椅,墙壁上燃着两盏灯,四下弥漫着新鲜的潮气。
他被突然明亮的灯火晃了眼,只抬手遮了一下,便察觉身前的光陡然暗下去,一个人影像是将他整个包裹进去一样。
“你果然在。”那人将他挡在面前的手拿开,轻轻按在墙上,熟悉的气息落在颈间:“如果不在,我就要上去找你了。”
“你敢……上去吗?”曲沉舟被这气息热得只剩下轻喘:“怎么回来这么快?”
“你让我快点回来,我怕你久等。”
“我可以等。”
“我不想让你等,”像是要把从前的遗憾都补回来,温湿的唇衔着耳垂,低声呢喃:“沉舟,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不要闹了,”曲沉舟虽然被遮挡着,什么也看不到,却能听到脚步声:“一会儿不是还有别人来?”
所谓的“别人”已经来了。
容九安的脚刚落下最后一阶台阶,轻轻“啊”了一声,进退两难。
身后的甬道狭窄低矮,凌河微微躬着身,将他向前推了一下:“阿九,干什么呢,走啊。”
容九安被硬挤进屋里,凌河呆了片刻,也被后面的人向前推。
“走啊,别站着不动……”
白石岩身量高,弯着腰刚一抬头,从缝隙中看到了不远处的情形,正想打退堂鼓,最后面的方无恙失去了耐心。
“进去啊!”方无恙将前面三人一股脑推出去,一抬眼,骂了一声:“操!瞎了!”
“要不要出去?”凌河向白石岩问,脚已经开始向后退。
“再等等,”容九安十分冷静:“以我的判断,快结束了。”
听到他们的议论声,被抵在墙边的曲沉舟挣扎了几下,却始终被人亲热不够似的锢着,终于忍无可忍,抬膝向两腿间狠狠一撞。
这边一字排开的四人在这一声闷响中,仿佛感同身受,同时夹了一下腿,倒吸口凉气。
看着柳重明踉跄跪下,谁也没打算去扶。
方无恙幸灾乐祸:“该!”
凌河看似冷漠,此时倒是更好心些,向身旁说:“我赌世子今后怕是不行了,白将军怎么看?”
白石岩目瞪口呆,竟不知道是惊喜还是惊吓,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我赌重明还能挨几下。”
“白将军,凌少卿,身为朝廷命官,不得私下聚赌。”容九安平静地当先找了个座位坐下。
“有赌注吗?有的话,我押白将军这边。”
第196章 破局
“诸位人在京中,对于发生了什么,该是比我和世子更清楚。”
屋内一桌六椅,正适合几人落座,曲沉舟坐在桌边,向下扫一眼,又看向一桌之隔。
“世子好了没有?可曾听说太后的事?”
“好了,好了,”柳重明脸色仍是铁青,强忍着疼,镇定回答:“我昨天回京,已经听人说过了。太后寿诞上,宁王持刀行凶,喜公公亲眼所见。”
他向右手侧一人问:“皇上有没有意思让你插手?”
“没有,”凌河摇头:“天家的事,哪有大理寺去管的份。我只随皇上去见过一次喜公公,喜公公一口咬定,说他们刚在拢翠苑歇下不久,宁王在门口借口看望娘娘,他们毫无防备,就开了门。”
“我听说喜公公身上也有刀伤,”柳重明问:“伤势如何?如何落刀的?”
“不清楚,喜公公在皇上面前发毒誓所言是真,当天夜里就悬梁自尽,追太后而去了。皇上起先并没有让仵作验伤,倒是太后那边……”
凌河转向容九安,示意他接口。
“唐侍中在朝中闹得厉害,闹着要为太后验尸,可天气炎热,太后早已下葬,更多人反对重启棺木,对太后大不敬。”
“最后两边只能各让一步。喜公公的验尸结果来看,的确是被宁王手中的刀刃所伤,持刀方向和两边身上的血迹都对得上。”
“唐侍中无话可说,转而要见宁王,但皇上并没有允许。”
凌河点头:“若这案子是在大理寺,我也不会允许,唐家可动的手脚太多,两下对了口风,太后就白死了。”
“凌河怎么看?”曲沉舟的手指轻轻叩着扶手:“宁王当真是凶手?”
“不清楚他是不是凶手,只是从仵作的结果来看,行凶时刀的确是在宁王手里握着。”
“这还不好办?”
白石岩起身,手中虚虚地似握着刀柄,向方无恙示意一下。
在方无恙到面前时,他闪身到身后,一手捂住方无恙的嘴,一手将刀塞在方无恙手中,向前一刺,而后一反手,又向自己腰肋处刺了几下。
所有人都看得明白,这两人之间身高的差距,与喜公公和慕景昭相差无几,尤其是慕景昭呆愣的情况下,力量上的差距更大,几乎没有反抗的余地。
“很好,”曲沉舟认同道:“这么说来,大家其实都认同,与其说太后被杀,不如说是太后借宁王的手自尽,嫁祸给宁王。”
没人反驳这个说法,实际上,唐侍中和皇后在前朝后宫闹得厉害,也是因为这个猜测。
只是当时在现场作证的人都已经死了,宁王的口供又是空口白话,不足以自证清白。
习惯使然,凌河的关注点在案件本身:“我很不能理解,太后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柳重明看一眼曲沉舟,对凌河似笑非笑:“多想无益,你要是能把后宫的恩怨摸明白,距离抄家问斩也不远了。”
凌河识趣地闭上嘴。
容九安向他微微探身:“哥,要不然……”
“不用。”
凌河知道弟弟想说什么——要不然你先离开吧,这样堂而皇之的血腥诡计,曾经是他最深恶痛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