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妮丝感到心中一阵轻松。
一切危险, 一切挡在珀西瓦尔前方的威胁, 都已经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凭借与圣子珀西瓦尔的友谊而从数百名贵族小姐中脱颖而出, 成为教会圣女的丹妮丝是从未来某个时间节点穿越回来的,她有着之后数十年的记忆。
出于对珀西瓦尔的爱慕与关注, 丹妮丝非常清楚他并不是真正的圣子, 而是女仆的儿子。
上一世,坎西城的城主埃德蒙正是揭破这个秘密的人。
由于埃德蒙揭发了两个圣子被互换的真相,珀西瓦尔在教会的处境曾一度艰难,直到教皇陛下松口向心腹透露某个秘密后才有所改变。
可即使是这样, 直到最后珀西瓦尔也没有坐上教皇的宝座。
仅仅是因为出身的原因,教会的各位大主教无视了他身上好学、聪慧、谦卑、仁爱……所有的优点,转而去支持一个除了神谕以外一无所有、学识粗鄙、容貌丑陋的替代品。
丹妮丝深恶痛绝他们的选择,她想要拨乱反正,让珀西瓦尔登上他该得的位置。而光明神想必也赞同这点,不然为什么会将她送到三十年前,还是个少女的时候。
“赞美光明神。”
丹妮丝在夕阳里面对坎西城,低声为黑死病中挣扎的几十万平民祷告
这一世,她已经提前解决了挡在珀西瓦尔前方的所有障碍,丹妮丝相信只有让珀西瓦尔登上教皇之位才是最好的,对她、对珀西瓦尔、对整个世界。
从之前,到未来,她一直是如此坚信的。
·
因为多了一世记忆而运筹帷幄的圣女并不知道骄傲是阻挡人类进步的天敌。
她也不知道,自己走后不久,在教堂门外跪了三天三夜的路易子爵直起身,对随从道:“起来,去城北。”
“是。”
“还有……”
“什么?”
余光瞥见教堂内的一片火光,路易顾不得吩咐随从,踉跄着大步跑进房间,脱下自己的披风用力拍打,熄灭了被放在火盆里焚烧的一摞羊皮纸。
“少爷?”随从大惊失色。
他看到路易子爵扔掉被烧焦的披风,从火盆里小心翼翼地捧出羊皮纸,道:“我没事。吩咐书记员抄写10遍……不,100遍,让他们通知整个坎西城,按照上面的内容应对瘟疫。”
“……”
“黑死病并非是不可克服的,”神情冰冷的脸上,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映着火盆底部未熄灭的火星,越烧越亮——
“从来没有什么光明神的惩罚,有的只是贪婪的人心和比地狱更残酷的手段。”
路易大步走出正门,对整个坎西城最华美的大教堂连看都不看一眼。
哥特式建筑的尖顶下,无数片彩色玻璃倒映着头顶的日光,似乎在他头顶聚拢了一层光晕。
在这圣光般的美景中,他问:“城主府内替圣女传递消息的人抓到了吗?”
“是的,一共三名仆役、一位骑士。”
“杀了吧。”
“……不,等等。”将要上马车时,子爵阁下又改了主意。
“初次拜访他人好像应该送礼物才算得上正式。”
“我们已经为您准备了红酒、鲜花和玫瑰蛋糕。”
“换掉,”路易不容置喙:“蛋糕留下,其余的换成黑麦啤酒、牛肉汤、马铃薯、花园里的新鲜泥土,还有……”
“把他们四个捆好,这是我要送给法师先生的研究材料。”
“……”
看来,黑暗法师的恐怖与血腥,不论身处哪个阶层,坚持什么立场,都对此深有耳闻呢。
·
白泽还不知道已经有人将一批新的研究材料打包好、送货上门,想要为他血腥恐怖的名声添砖加瓦。
他正在搅拌玻璃烧杯内的液体,加入适量磷粉过滤后,拿起针管,抽了5毫升。
——这是经过数次调整后的最佳用量。
不得不说,虽然本意并非如此,但蝤还是起到了研究材料的作用。
“这是最后一针,今天之后就不用再继续注射抗生素,改为小剂量口服就可以了。”
蝤身上红肿渗血的地方已经结痂,白泽用皂化反应的副产物甘油加上其他材料做了管祛疤膏给他涂伤口,然后用绷带裹得严严实实,连眼睛都遮住了。
“放心吧,不会留疤的。”他安慰反派。
蝤点头。
他并不是一个注意外表的人。事实上,在这片大陆,出身低下的仆役拥有超凡的美貌本身就是种原罪。但在银发巫师的面前,他却破例希望自己的脸能够恢复原貌。
……这样的话,或许能够得到他的一句赞许。
只要一句就好。
白泽伸出手试探了一下蝤的额温,小声道:“差不多退烧……要是有温度计就好了,回头看看哪个法师手里有水银。”
蝤安静地聆听他的话,哪怕有些名词他听不懂。
人一旦失去视觉,听觉和触觉便会格外灵敏。被绷带蒙住眼睛,蝤听见棚屋一角的火堆发出哔哔啵啵的响声;血液在血管里潺潺流动,将冰凉的药剂带去每一块发烧的肌肉与组织;覆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掌柔软冰凉,指腹上有几枚薄茧,呼吸吹拂在额头上带来轻微痒意,以及……
自己的心猛然在胸腔中跳动起来,毫无规律,不受控制。
“砰砰”的心跳声是如此清晰剧烈,以至于白泽拔.出针管,怀疑地低下头,将耳朵放在蝤的胸口。
“不会吧?没听说过链霉素的不良反应里有心包炎啊……再说现在发作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鼠疫有腺型、肺型、肠型……但是没有心型的,你刚刚是不是有点心动过速?”
蝤:“……没有。”
法则同情地注视着反派。
——没有过速,只有心动,懂么?
你不会懂的,你这只莫得感情只会瞎撩的渣兽!
哈里森在一旁“蹭蹭蹭”地挥舞着羽毛笔抄书,看到屋子里“师慈徒孝”的一幕,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于是“哼”一声踢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白泽也不生气,毕竟他七天前刚和哈里森打了个赌,假如蝤能痊愈,哈里森就必须留下来多给他当半个月的男护士。
这种要求,稍微有一点小情绪……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安抚完蝤,白泽跟在哈里森身后走出去。
他刚走到门口,就注意到周围的窝棚里有人在打量自己。
这些目光来自居住在一旁的平民。
他们从破木头烂茅草的缝隙间躲躲闪闪地偷看白泽,窃窃私语——
“就是这个人和得了黑死病的人住在一起?”
“对,已经十几天了,他到底什么时候死?”
“等他死掉,那些小刀、食物和玻璃器皿就归我们了吧?”
一想到他们前几日偷窥到的闪闪发亮的小银刀,晶莹剔透的玻璃器和屋子里柔软香甜的白面包,这些吃不饱穿不暖,靠卖苦力和小偷小摸为生的贫民顿时急促了呼吸,就连眼睛都亮了起来。
自从城里爆发起瘟疫,他们已经许多天没有出去做工,时至今日,大部分人家里连比石头还硬的黑面包都找不出一块。
这样一只肥羊就住在自己隔壁,怎么会不心动?要不是顾忌他身边的大个子,早在刚搬来时白泽就会被周围的“邻居”在半夜洗劫一空。
在饥饿面前,就连屋子里有一个黑死病患者也不能令这些亡命徒退缩。
其实邻居们也奇怪,按说有一个病人在家里,不出十天,这户人就会完全死绝,家里的东西随便让人哄抢。可偏偏隔壁的两个家伙过了快半个月还活得好好的,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保证看到了他们家那个得病的少年,他看起来已经完全好了……起码比刚来的时候好得多,不光能起身,还能到外边清洗自己的衣服,用一种叫做“生石灰”的粉末消毒。
“不管了。”不知道自己其实看到了多么了不起的事情,缺少食物和瘟疫的威胁令贫民们的耐心降低为零,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
“再等下去大家都得死。”
“既然这个小白脸磨磨唧唧不肯病死,那我们干脆冲过去把他抢光!”
“他身边的大个子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难道能打得过我们十几个?”
“没错!不要怕!大家一起上!”
话是这么说,看着身材高大、长相又凶恶的红发法师,不少矮小瘦弱的贫民还是忍不住抖了抖。
“要不……我们还是等他走了吧,他不是每天下午都要去主城区干活?”
“对对,走了以后银发小白脸就任我们收拾了。”
“……”
“扑棱棱”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一只乌鸦发出“嘎嘎”的、发笑一样的沙哑叫声,黑色羽毛飘落,落到某个贫民的头顶,让他因为不详而朝天空啐了一口。
哈里森听着乌鸦传来的消息,站起身,用奇怪的目光扫视了旁边的窝棚一眼。
他的影子在身后拖出长长一条,又高又壮,头上再生出两只犄角仿佛就成了《圣经》上说的大恶魔。
刚才还暗中商量抢劫计划的贫民们生怕这个魔鬼冲进来打自己,吓得闭紧了嘴缩进自己的窝棚。
风吹过,四下无声,只有屋顶的茅草在瑟瑟发抖。
哈里森:“……”
就这胆子还想去打劫泽维尔?
他原本是想鼓励一下这群贫民,告诉他们“心有多大梦就有多大,尽管上!”的。
但现在……
“唉。”哈里森唏嘘地望着天空,叹了口气。
——怕我?怕我有什么用?你们想要抢劫的这个小白脸才是最可怕的黑巫师好吗?眼睛不要可以捐了!
哼!
·
从屋里取出一摞羊皮纸,哈里森叹口气,如这群贫民所愿走出街区,走上唯一通往主城区的道路。
一瞬间,周围的窃窃私语似乎都提高了两个八度,带着点兴奋的味道。
“他走了!走了!”
“太棒了!”
“我们……”
“我们什么时候去抢?现在?”
“……等天黑以后吧,天黑之后这个小白脸就看不清我们了。”
“好主意!”
这个年代由于维生素A摄取不足,大部分平民都患有夜盲症,在深夜里是看不清东西的。然而贫民们在这片街区生活了很久,即使看不清,他们也能准确地辨认方向。
可是白泽一个外来人就不行了,不说别的,光是胡乱堆放在巷子尽头的那堆尸体和杂物就能拦住他的脚步。
为首的抢劫者十分聪明,他的计划周全又缜密,如果不是碰到白泽,说不定已经成功了。
只可惜,他想要抢劫的,是一个黑暗系法师,非常强大的那种。
——假如说黑暗的力量对贫民们的加成是+1,对白泽的加成就是+100000000……,+∞。
所以,一不小心,通过乌鸦又听到了全部计划的哈里森已经开始在心底默哀了。
一口气收获了这么多自投罗网的研究材料,泽维尔这个家伙到底是该兴高采烈还是该心情烦躁呢?哈里森在心底猜测着。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叮铃铃”的响声,这是用纯金制作的铃铛才能发出的美妙声音。
“让开,让开。”
街道一头飞驰来一辆四轮马车,车上的骑士将鞭子甩得噼啪作响,车轮声一路响彻街道,就连街边守在房子里的平民都忍不住将门窗悄悄地推开一条缝,从里面透出好奇的目光来。
抬起头,看到马车上装饰的金色百合花纹章,哈里森的嘴巴不由长大,张成了一个“O”字。
“不得了了……”他自言自语道:“泽维尔,真的有人来把我们抓上火刑架了,看起来还是城主的人。”
话音未落,朝天空中的一只乌鸦比了个手势,哈里森让乌鸦回去报信,自己则把羊皮纸一塞,拔腿飞奔,试图靠自己的两条腿赶超四条腿的马车。
这下……这下怕是要累断气了!哈里森边跑边咬牙切齿地想:自己前世一定欠了泽维尔很多钱!很多!
·
在马车奔向贫民区,哈里森追着马车跑的同时,一场罪恶正悄悄在白泽的附近发生。
坎西城位于大陆南边,天黑得比其他地方更早。
太阳缓缓下沉,下午5点过了大半便沉入地平线尽头,一点点银色星光在天穹上亮起,像是缀在天鹅绒上的珠宝,将夜幕倒映成一种迷人而优雅的暗紫色。
从地面仰望星空,漏斗般的星河仿佛在瞳孔中缓缓旋转。
这可是工业时代看不到的美景,白泽在心底赞叹。
然而居住在中世纪的大部分居民却欣赏不到这番美景,事实上,遥远的天空像是在他们眼前蒙了层纱,和近处的景物一样模糊不清。
黑暗里,随着窸窸窣窣的行动声,十几双眼睛一瞬间盯准了同一个方向。
“上!”随着一声号召,贫民们拿着砖头、木板、甚至还有从地上捡的石头,从四周缓缓围了上来。
白泽抬起头,环顾四周,虽然看不清楚,但奇怪的是,每名贫民都有他在注视自己的错觉。
银发倒映着月光,这一刻,来自泽维尔的外貌与白泽的气质在他身上奇异地融合,让站在原地的法师身上呈现一种惊人的美貌,瞬间震慑住所有面对他的人。
整个巷子似乎都因此安静了片刻。
下一刻,白泽微微笑了一下。
他自言自语道:“我正愁干活的人不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