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手里还有一个, 见他接得轻巧利落,眼中的轻视就少了那么一丁点,确实只有一丁点。
沈长风的长相在颜青笔下端得是潇洒风流, 不过照魏同光这等武将看来, 那就三个字概括——‘小白脸’。
小白脸能一路护送天子到北阳城, 有点真本事不足为奇, 但要说以一敌百……反正他是不信, 那些暴民肯定过半是被收买来造势用的!
想想看,天子身边有个以一敌百的战将,传出去总比有个平平无奇的菜鸡听起来风光多了, 不仅有面子,还能威慑宵小。
但不论心里怎么想,魏同光脸上笑容豪爽极了, 他阔步上前,冲江词扬了扬酒坛,“沈兄弟, 喝酒。”
“不喝。”
江词转手将酒坛放在石桌上,噎得对面人差点没维持住表情。
他看向这位小战神:“比武?”
魏同光一愣,紧接着哈哈大笑起来,这回是真豪爽了。
他本来想喝酒装醉, 然后‘一不小心’打起来的。
“沈兄弟爽快!”
就凭这份爽快,即便待会儿沈长风输了,他也该收回轻视之心。
约莫是江词太爽快,叫魏同光理智稍稍回笼,他将将摆起架势,忽得一收,“誒,沈兄弟,我今天可本来只是想找你喝酒的。”
如果江词还是那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剑客,这会儿就该万分疑惑并耿直地点明‘你想比武’。
不过历经几世,他满打满算已经五百岁高龄,面对着才二十来岁的小屁孩,一点也不吝啬包容之心,了然地点点头:“是我想切磋。”
魏同光心中好感顿时拔高一大截,要不是顾忌对方是小皇帝的人,他就当场与其结为兄弟,不过主公正好有意拉拢沈兄弟啊,待在北阳城,还怕他见不着主公的好吗?
再开口他便对江词以字相称。
武侠里不兴取字,江词先前介绍时说自己姓沈名词字长风。魏同光本名魏卓,字同光。
而后一出手,魏同光就惊撼地发现,那以一敌百的传言恐怕是真的!
江词同意比武当然不是为了切磋,他和魏同光打实在算以大欺小,即便不用半分内力,三招制住对方亦是绰绰有余。
只是既然打一场就能解决的矛盾,何必不出手。
魏同光输地又惊又懵,反应过来之后麦色的脸皮上就漫起一层红晕,这哪里是切磋,分明是他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赧然道:“长风这等本事,竟会同我比武。”
要换了他被个小菜鸡这么挑衅,指定把人一脚踹出去,不唾一口那就是文雅了。
“我要是直言你打不过我……”江词笑看着他,话语未尽,目光里的意思却再明显不过了。
还能有什么结果,到头来肯定都要打一场他才会罢休,魏同光更加赧然,不过他不是扭捏人,嘿嘿一笑,这点难为情就全化作豪气,大步上前拍开酒坛上的红封。
“来,我向长风你敬酒赔罪。”
两个武夫凑到一起,没有什么比喝酒打架更适合拉近感情。
第二日,季羡真见好友眉间躁郁一扫而光,便上前问:“如何啊?”
魏同光一听就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因为假装醉酒而后切磋的主意可不就是这人出的嘛。
他敬叹道:“一百个我不及一个长风兄。”
季羡真不无惊讶,他是算到两人会因此结识交好,却没想到江词当真那般厉害,能叫好友发出此番感叹。
一百个魏同光都比不上,莫非能万军之中取敌首了……
他眼中思量一翻而过,面上还是笑得温温和和,对魏同光道:“多与沈长风饮酒叙话,不必刻意,朋友之间闲谈便好。”
魏同光本就不是个会冷落朋友的人,哪用得着刻意。
而不刻意的结果也丝毫不让季羡真操心,魏同光是个主公吹,又生了一副赤子之心,他全心追随元岐,既然把江词引为知己,自然要用十二万分努力把知己拉上同一条船。
另一边。
建立新朝公事颇多,陈殊之前本来不是被当做帝王教养的,况且他还仅有八岁稚龄,处理起各类事务来更加艰难,因此自从住进行宫以来便少有闲暇间隙。
结果好不容易得闲一会儿,转头就发现,魏同光那厮,竟然两天找长风哥哥喝三次酒!简直居心叵测!
想到荐官名单上魏同光的名字赫然在列,陈殊目光有一瞬间失神,仅一眨眼又掩饰过去,抿了抿唇:
“长风哥哥,你觉得魏同光这人怎么样?”
江词与之相交几日,闻言道:“为人疏阔,待人赤诚。”
陈殊指节微屈,这是他做决定时的小动作,“我点他为大将军,征讨李毅如何?”
封官算得上国之政事,江词向来不对此发表意见,遂如先前每一次一样干脆摇了摇头。
哪知这次小天子却会错意,脸颊微鼓:“你觉得不好?”
江词虽说有点意外,不过顺口解释依旧来得不急不缓:“我不知道。”
哦,这四个字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噎人。
陈殊张了张口,最后叹了声气,垮下肩膀,点魏同光征讨李毅,好叫他挖不成墙角,他似乎完全随自己心意冲口而出这个决定。
真是差点连自己都骗过了,事实上,他哪敢凭心意做事。
若凭他心意,他一点也不想用元岐的人,他更想点一个忠于陈皇室的将军。然而,这样的将军或许有,他却无兵可交付,他连一百人马都凑不出,白点一个空头将军何其可笑?
战乱时候兵马军力就意味着权柄,即便他再不想,也只能看着新朝廷被元岐把控。
面对的是江词,他有意倾诉:“王靖和魏同光都是元岐麾下武将,论领兵作战,王靖差魏同光远矣,郑尚书却向我力荐王靖,原因是王靖不如魏同光忠心。”
郑尚书便是那位白髯老臣郑竹之,其人一心忠于大陈,陈殊下令将原本的尚书令徐鼎下狱之后,便提拔了他。
“我自然信任郑尚书,他这番荐言也不无道理,可为何我听着却感到仿若千斤压身,无力至极。”
他恐怕江词依旧会丢给他‘我不知道’四字箴言,可还是忍不住问道:“长风哥哥觉得我该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又改了一次,其实这个故事总拖更就是因为怎么写都不满意,前九章暂时就这样了,应该不会再改了。
第70章 主角茶话会10
选魏同光还是王靖?
前者骁勇善战, 而且兵计勇武都不缺,曾领着元岐部大军屡战屡胜,是天下皆知的小战神。
后者比之小战神的确失色许多, 但同为元岐麾下大将,自然也非无能之辈。
到时天子召令一出,不论诸侯们是真心或者假意, 肯定都不会放过这个光明正大联合干掉李毅的机会。
可以说, 从天子全须全尾的被元岐迎进北阳城的那一刻起,李毅就注定身陷败局,所以不论陈殊派魏同光还是王靖, 这场仗的结果都不会改变。
不同的只是过程, 或许魏同光能比王靖早十天半个月打完, 而早这十天半个月, 可能有成千上万人不用死。
选魏同光还是王靖?
在乱世之中, 这实在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选择,因为瘟疫,天灾, 饥寒,战争,没人统计过每天会死多少人, 或许成千,或许上万,人命就是如草芥……这实在是个微不足道的选择……可陈殊却是第一次面临这样的选择, 让他觉得无形中有一把标尺,要在他心中画定一条底线。
“长风哥哥,你说我该怎么选?魏同光还是王靖,百姓……还是皇权……”
说到最后他已近乎呢喃, 像是问江词,又像是问自己,轻轻垂下眼帘。
这个问题就像血淋淋的现实,一下子浇灭了他的豪情壮志,思及统御山河,他想到的再也不是自己立于金灿灿的龙椅前挥斥方遒,而是皑皑白骨,千里赤地。
做皇帝一点也不像他想的那样意气风发,他没办法意气风发地说一句葬送万千人命的话,他忍不住想逃避,于是向江词诉说着无助,希望能得到只言片语。
江词经历几世,陈殊是他见过的第一个,八岁就要背负如此许多的孩子,面前这双润黑的眼瞳中痛苦与纠结太深重,他喉间那句‘不知道’突然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想了想,他问:“陛下以为天下诸侯兴战都是为了争权夺利吗?”
陈殊心中先是一松,漫出暖意,慰于江词没再抛下句‘不知道’,叫他一个无助无措,然后耳朵听见的问题才在脑中铺展开,轮到回答,却是张了张口,没说出话。
若是五天前,他听到这问题必定会愤慨称是,可那日,长风哥哥带他询访百姓,他才知道天下为什么会乱
——官员近侍们日日穿金戴银,山珍海味,他就以为大陈盛世依旧,实则呢?朝廷奢靡腐败,百姓民不聊生,何以不乱?
也正是因为骤然得知这些惨目真相,他才会气无处发,愧悔无地,而举国玺跪万民,若非长风哥哥保护,他这个大陈天子恐怕就跪在那儿被百姓生吃泄愤了。
所以此时他只能摇头。
江词才道:“稍有些仁义在胸的诸侯都想再现盛世,希望予百姓安居乐业之所,可他们还是要打仗,因为人人向往的天下大同不可能实现,战争挑起的乱世不存在和解,那就只能用战争来结束。
诸侯们想给百姓安居乐业之所,于是争权,于是兴战,可战事一起,百姓又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但若是只争权而不顾百姓,早晚又成乱世。
皇权和百姓,这二者本就无法只择其一,陛下为何要如此难为自己?”
以权驭民,得道多助,想要盛世再现,权与民缺一不可。陈殊觉得自己好像恍然大悟,但又好像云里雾里,思绪浮浮沉沉一会才反应过来症结所在,他觉得长风哥哥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可是,‘二者无法只择其一’,难道就能兼得吗?
至少以他目前的处境是绝不可能的,所以,即便他不想难为自己,但问题摆在面前,就是要让他做出选择。
江词说了一段很有道理的废话,他自然知道有时候道理无法解决问题,更何况事无两全的问题自来无解,所以,“不如问询天意。”
陈殊“啊?”了一声,尚没反应过来,就见江词指头在桌面上一点,在那种他觉得玄而又玄的内力下,紫檀木桌面落下一个小圆洞,平平静静地,没弄出一丁点振动或者声响。
江词将硬币形状的木片拿在手上,对陈殊道:“我抛起它,落地若是漆面朝上便派魏同光,木面朝上派王靖。”
“啊?”陈殊又啊了一声,“这…”他表情复杂得周身沉重的气息都被打乱了,就是扭曲得根本找不到合适的表情。
这未免太儿戏了吧?
读者们也生生被这操作搞蒙了一瞬。
【抛硬币大法,选择困难症的福音,哈哈哈哈。】
【话说小皇帝对沈长风滤镜也够厚的,吃了几回‘不知道’了,咋还对沈长风抱有希望呢?不如去问楚霁钰,人家好歹是皇子。】
【如果是我,我就选王靖,小皇帝有点妇人之仁,当权者最重要的就是要学会牺牲小部分利益,夺取大部分利益。】
【你口中的小部分利益可是几千几万人命呢。】
【那咋的,乱世能不死人吗?】
【乱世里天灾人祸造成了人命如草芥,但如果你心里也把人命当草芥,那可就太悲哀了。】
【哎呀,不用争,那老兄也就是在读者空间过过嘴瘾,真临到他说一句话就能要几千几万人命的时候,他保证把嘴闭得死死的。】
……
圆木片落在桌上,哗啦啦直转,陈殊虽然觉得这办法荒谬,可这时也忍不住死盯住看。
停了。
是木面。
他肩膀微沉,眸色转黯,然而还没来得及察觉心中那份失望,只见那木片倏然翻转,成漆面了!
这当然不可能是木片成精,显然又是内力的功劳,他有些错愕地看向江词。
江词:“天意不遂我意,我便把它改了。”
陈殊瞪大了眼,莫名因这话而心潮澎湃,可最后还是很诚实道:“我不明白。”
江词笑了笑,一下子,仿佛满身的洒脱恣意都从那笑中透出来:“既然无论如何都无法两全,又何须再畏首畏尾,我只选最好的那个。”
“可最好的那个是别人的。”陈殊仍辩驳着,可加快的语速却如实反应了他内心真正的偏向。
江词帮他摆出事实:“稍次的也是别人的。”
再次随手抛起圆木片,这回落定就是漆面,他用目光指了一下,说:“天意难料。”
陈殊出神地盯着那漆面,半晌,喃喃:“……天意难料,事在人为。”
皇权与百姓,他的心意更偏向哪边,最开始天意选择木面时,心中那股失望便已经告诉他了,若二者只能择其一,他选后者。
可如长风哥哥所说,这二者注定缺一不可……他的确更想要百姓安居乐业,可也并非不想保住陈氏皇权。
既然如此,便要先有‘为’的魄力,才有可能两全其美。
孩童的眼神逐渐坚定,他拿起圆木片,没有脱手往空中抛,而是像执棋一样,将其落定在桌上,一声清脆利落的响声,漆面朝上。
读者空间:
【迷迷糊糊中好像在小皇帝身上看到了王霸之气!】
【天意难料,事在人为,漆面朝上,这意思是要尽力把魏同光抢过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