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杰米主动吐露实情后……
出于人性的贪婪,他反而要考虑起‘手握对方真实身份这一把柄,于我有什么好处’这样的利弊问题了。
于是,当杰米放开莱文,转身继续去扮演路易斯,扮演财政大臣的私生子,扮演一个刚刚获得国王青睐的幸运儿的时候……
莱文果然一语不发,什么多余的动作都没做。
只是他的目光,却总是不可避免地去追逐对方的身影。
以至于……
好些纨绔将他认成同道中人,跑过来同他说了一堆,诸如“德莱塞尔大人的这个私生子生得真是好”这样的话。
然而,另一边。
杰米压根没再去关注莱文的动向。
在他看来,莱文目前的动向已经可以预料,根本没必要再为他花费精力。
这位曾经的监狱财务官既然没有拆穿自己的身份,那么,所求必然是利益!
在没能彻底除掉对方之前,只要给出一部分利益让他暂时闭嘴就可以了。
这么一来,给出什么利益,才是真正需要考虑的问题。
于是,杰米开始忙碌地收集起了身边的情报。
大概也只有这时候……
他才会稍稍后悔之前的安逸和懈怠。
“但是,我本来没打算当一个贵族,只想要一点儿钱,买个带院子的房子,种点儿胡萝卜卷心菜,过个安稳日子。”
杰米毫无情绪波动地回想着曾经单纯的计划。
然后,他又在内心世界中将自己狠狠地批判了一番:“天真!傻逼!在这种狗屎、又不安全的世界里,你怎么能轻易放下戒备?!没有保护的平静生活,摧毁起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幸好……我如今觉悟得也还不算太晚。”
想到这里,他甚至有点儿感谢莱文的出现了。
因为正是莱文的出现,才重新唤醒了他渐渐沉睡的危机意识。
杰米又一次开始迫切地想要握住更多的筹码,来保护自己。
于是,本来只打算稍稍应付,尽可能低调做人的宴会,就彻底成了他积极拓展交际圈的好地方。
莱文因此很惊讶。
随便一个招呼,一个笑容,便能同人搭上话;
几句话之后,一堆人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样子,竟像是一群相交多年的好友。
虽然知道这其中必然有着好看相貌的加成,但杰米这种社交能力,尤其是联想到对方还是底层农民的出身……
“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莱文不禁在心里反复想:“见了鬼了!这狡猾的小子莫非是只狐狸变的?他怎么能做到这些的?怎么能装得比贵族还贵族?不可思议!简直不可思议!”
为此,他甚至还起了一点点儿惜才的心思:“如果他以后能乖乖听我的话,倒也不是不能一直留着他。”
及至宴会结束……
杰米心中的计划也渐渐成型,自认差不多也算是有八成胜算了。
当晚,他拿要和朋友们聚会的为借口,跟德莱塞尔夫妇说了一声,打算外出。
德莱塞尔夫妇本就因他的身世问题,不好对他多加管束,又由于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发现他的为人尚算谨慎,也不是那类容易闯祸、动不动就有辱门风的性格,所以,只稍稍问了几句,便利落地同意了。
于是,杰米出了门。
他这边刚走到大门前,一辆马车便突兀地驶过来,然后,准确地停在了他的面前。
莱文从车窗伸出头来,朝他微微一笑。
杰米平静地回了一笑后,毫不犹豫地跳上了马车。
两人在马车上都不说话,只闭着眼睛养神,仿佛是在比着谁更有耐性一般。
随着哒哒的马蹄声,车夫驾着马车走了好长一段路。
末了,将车停在了一个相对没什么人的偏僻地方。
莱文给了一些钱,吩咐这个车夫自己出去找点儿乐子,最好等过了一、两个小时再回来。
于是,车夫高高兴兴地带薪休假去了。
如此一来,
马车里就只剩下杰米和莱文两人了。
此时,无论是莱文,还是杰米,都还穿着参加宴会时的那身服饰,每一个都算得上是衣着华贵,风度翩翩。
只是一个年长,一个年少;
一个恶毒阴险,一向欲壑难填,一个诡计多端,不时铤而走险。
若是有外人来看,这一幕应是很有张力的画面。
只因两人之间仿佛笼罩在一层奇特的气场中,而彼此对视时,又仿佛存在着一根由他们二人互相拉扯、以至于逐渐绷紧的线绳。
这种危险的对峙感,能轻而易举地激起了人内心深处的紧张和不安,令人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放轻,再放轻,生怕一不小心便让那岌岌可危的线绳‘嘣’地一声断裂开来!
“唔,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杰米?路易斯?”
自认是这场谈话的主导者,莱文率先提出了问题。
但杰米完全不想跟着他的节奏走。
他故意一边低头去整理衣服的袖口,一边佯装出浑不在意的样子:“嗯,随你喜欢吧。”
“呵呵,你真是让我惊讶呀,亲爱的。”
莱文极力保持镇定,微笑着慢慢说:“一个囚犯,一个低贱的农民,居然胆大包天地冒充起了贵族……”
然而,杰米并不需要一个保持理智思考的敌人,立刻开始想法子激怒他。
于是,他不仅飞快地打断了莱文的话,脸上还流露出了一种近乎直白的不耐烦:“拜托,时间有限!这个话题其实可以直接略过了,不瞒你说,我实在没什么兴趣和你大半夜地坐在马车里翻无聊的旧账!”
莱文果然又惊又怒。
显然,他来之前必然无数次想像过这次见面到底该是什么情景的!
但画面无一例外,都是这个被抓住把柄的狡猾小子,可怜巴巴、战战兢兢、摇尾乞怜地求自己饶了他、放过他,而不应该是现在这样……这样公然反驳自己,还一脸不耐烦!
他有什么资格不耐烦?
他居然还敢不耐烦!
新仇加旧恨!
连同之前被耍的重重怨气……
莱文心中的火气‘噌’地一下全冒了出来,想要发泄的念头渐渐在脑海中占据了上风。
于是,他实在懒得再去装什么风度,索性图穷匕见,恶狠狠地骂出了声:“你这个不要脸的小杂种!婊子养的小混蛋!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我他妈当初就不该管你,让你在监狱里被那群流氓艹到屁股开花!”
杰米面无表情,悄悄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莱文见此越大发怒火中烧:“如今,你竟还敢在耍了我之后,这样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我面前……”
杰米默默叹气。
他心想:“我也不想出现在你面前呀。”
“行吧,反正也是时候算总账了。”
莱文阴冷地笑着,咬牙切齿地说:“现在!跪下!忏悔!你这次必须死在我的手里!”
杰米本还在无聊地低头摆弄着手指玩。
一直耐心地听着莱文这样情绪激烈的发泄和辱骂,可及至听到这句要杀死自己的话,他才开口:“我……”
“先跪下,再和我说话。”
莱文余怒未消地打断地说。
杰米皱了皱眉:“不必了吧?我想……”
“跪下!”莱文死死地盯着他说。
“莱文,我……”
“跪下!否则,没得谈。”
“好吧,好吧……”
为了接下来的谈话,杰米咬着下唇,略犹豫一下后,就暂时地跪了下去,同时嘴里还依旧漫不经心地说:“我其实只是想和你说,我并不会死的。”
莱文直到看见杰米跪下,才满意地笑了一下,也愿意同他继续交谈了。
他高高在上地俯视着问:“怎么?这回你又仗了谁的势?”
杰米仰起头同他对视,可哪怕是跪着的姿势,也没什么弱势的觉悟,反而一派坦然的样子,语气不紧不慢地回答着:“当然还是你呀。”
“什么?”
“因为你不会让我死的。”
“哈,你凭什么这么说?莫非你能钻到我心里,看到我的想法?”
“那不能,但这其中是有一番奥妙在的。”
“哦?”
“你该把格局放大一点儿呀,莱文,不要总盯着我,也看看你自己嘛!”
“看看我自己?”
“对呀,你马上要高升了。”
“我?高升?”
“没错,真是恭喜你呀!你现在是子爵,但马上要升伯爵了!”
“……难道你会算命?”
“不会。”
“那你有内部消息?”
“我这个身份才刚刚认祖归宗。”
“所以,你是在胡说八道!?”
“不,莱文,这是事实。因为我很快会得到一个爵位,之后,我也会全力助你成为伯爵。”
马车内一片沉默。
两人静静对视着,谁也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莱文才冷笑起来。
他又一次居高临下地将杰米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突然问:“你几岁了?”
“你问路易斯,还是杰米?唔,反正算十七岁吧。”杰米依旧保持着冷静地回答。
“十七,哈哈,十七。”莱文重复着这个数字。
然后,他又一次冷笑说:“一个十七岁的小骗子,一个在逃的可鄙囚犯,一个下贱的农夫之子,一个隐姓埋名、根本不敢暴露身份、苟且偷生的小老鼠,也敢说帮我成为伯爵?”
“莱文,你真以为路易斯是德莱塞尔大人的私生子吗?”
杰米任由他在那边冷嘲热讽,始终顺着自己的思路,稳稳地往下说:“假如路易斯仅仅是财政大臣的私生子,国王和王后今天又怎么会亲自到场呢?”
“你什么意思?”
“路易斯的身世同王室有关。”
“那又如何?”
“你还不明白吗?亦或者,你根本是在装傻!仔细想想,如果你不拆穿我,凭借这个显贵的身份,我能为你带来多少利益?那可绝不仅仅是一个伯爵呀。”
“……说下去。”
“我已经听人说了,你这几年一直都跟着你的姐夫朱迪安办差。朱迪安也确实是个敛财的能人,之前的那个什么特赦令是他搞出来的,了不起!可是,据我所知,他赚的钱从来没分给你。假设他赚了一百,分给国王陛下三十,自己留下六十九,最后,大概会拿一块钱打发你这个要饭的乞丐。”
“住口,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真可怜呀,莱文,你真可怜呀!打从一开始你就是个子爵,跟了他五六年,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替他干,尽心尽力,干来干去,到了最后,却还是个子爵。”
“……我让你住口!”
“但我就不一样了,莱文!听我说,你有我的把柄,所以,我不敢坑你。你只要从今往后跟着我干,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升官发财的!好好想一想,想想对不对?”
莱文盯着杰米好长一段时间,拼命在脑子里思考他的这些话。
许久,他朝着杰米伸出了手。
杰米的唇角快速地划过一丝笑意,当即握住他的手,略一借力,便从地上站了起来。
然后,他微笑着,朝马车上的座位示意地瞥了一眼:“唔,我现在能坐下说话了吗?”
“请,请坐。”
莱文推了推眼镜,客客气气地招呼着。
(二)
直到从莱文的马车上走下来,杰米才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那么……”
他想:“这事暂时算是妥当了,我也暂时平安无事了。”
只是,遭到破坏的心情是无论如何也恢复不了。
在逃离了强盗团伙,又亲眼看着那群人上了绞刑架后。
他本以为自己彻底解脱,从此能改名换姓,过上安稳日子了。
可谁知,路易斯贝克特这个傻小子竟不仅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贵族私生子!
身世复杂不说,竟然还能同王室扯上关系。
阴错阳差之下,又让自己成了财务大臣的儿子。
成了财务大臣的儿子倒也没什么。
王城里多的是兜里有钱,却整天不干正经事的纨绔公子哥,大不了也学着这些人的样子,以后天天混日子罢了。
可没想到,又蹦出来一个莱文。
因此,他只得重新打起精神来,再一次想办法周旋。
想着自己这一路走来的艰难坎坷。
杰米一时间不免也感叹唏嘘一番。
接着,他又满腹忧烦地思考起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唉,早晚得把这个该死的莱文解决掉!他的危害倒是在我的控制范围之内,可就像是蘑菇汤里的苍蝇一般,无害也恶心!”
“但这事不急,总归要找一个能不牵连到我的法子。”
“至于应允他的事情……唉,今晚先不想了,反正能拖一阵子……”
于是,为了换换脑子。
也为松一松绷了一天一夜的神经。
杰米决定暂时不回德莱塞尔家,而是去之前住过的那间旅馆再开一间房,临时歇息一下。
等到天亮了,他还要去拜访一番海伦娜夫人,好从那位善良的夫人那儿汲取到一些光明的东西,譬如勇气,譬如快乐。
第二天,海伦娜夫人很惊喜能再次见到杰米。
她高兴地像个小女孩一样,直接提着裙子就跑了过来:“天,路易斯!你来得刚刚好,我正想找你,却没地儿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