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物?”
杰米下意识地好奇重复这个词。
“唔,要和财务官大人比,也不算什么了。”约瑟夫尴尬一笑,忙又解释:“但在咱们这些罪犯中间,他确实称得上是个大人物了!你知道独眼大盗库克罗普斯吗?”
“那是谁?”
“一个很厉害的大盗贼。”约瑟夫仿佛很替那人自豪:“他可是曾上过通缉令的,赏金足足有五百多磅呢。”
“哦,那是挺了不起。”杰米敷衍着附和了一句。
然而事实上,对于一泡尿撒出两百磅罚金的人来说,这个数额的赏金可不怎么够看。
“库克罗普斯,一条好汉,他生得高大魁梧,像个巨人。”
约瑟夫赞叹着,并且还滔滔不绝地吹捧起这个盗贼:“他为人仗义,人人都乐意跟随他。你知道吗?他在最厉害的时候,手底下足足有二十来号人为他效力!而且,他聪明胆大,但凡一个人手里有什么财物被他瞄上了……好呀!那是绝对逃不过的,他总有办法带着那些忠诚的手下们将看上的财物偷来、抢来、骗来,然后再平分给大家……真的,再没有比他更好的老大了,所有人都盼着加入他的团队……”
杰米难以理解这番话,只觉得荒谬。
这算什么玩意儿?一个盗贼把违法犯罪的事干得好,然后顺利出道,成为罪犯们心中的白月光爱豆了?
于是,他很不屑地打断了约瑟夫的话:“可你说得再厉害,他还不是和我们一样,被抓进了牢里?”
约瑟夫听了极不服气,忙说:“不,不……不一样的。”
杰米更不耐烦了。
在他看来,这个异世界的社会环境实在糟糕,搁穿越前的现代社会里,一个罪大恶极的盗贼休想有什么粉丝,稍有点儿道德底线的人,都只会盼着他马上被警察叔叔抓走枪毙。
所以,他故意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以此来表达自己对盗贼不感兴趣的态度,并且,语气也淡淡地轻蔑说:“哦?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来。”
约瑟夫顿时急了:“是真的不同……”
他涨红了脸,青筋在额角蹦了蹦,冲口一句:“咱们进来是出不去的,可他不一样,库克罗普斯以前成功越过狱……”
什么!
杰米立刻睁大眼睛,换了语气,也做出崇拜的样子:“啊,真的吗?他真的这么厉害?”
他变脸变得太迅速,前一秒还轻视不屑,后一秒就无缝衔接成了崇拜向往,约瑟夫没反应过来,心里觉得不大对头,嘴上还是下意识地说:“我骗你做什么?这事虽然知道的人不多,可也不是全然没人知道的。”
听了这话,杰米喜得如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只觉得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除了财务官那条危险又叵测的线外,竟又多出一条新路子。
现在的监狱生存环境已经越来越危险,行差踏错就会陷身地狱……他是彻底不打算去想什么节操、原则了,只想马上出去,越快越好!
因此,这时候再来看眼前这个喜欢拉皮条、形容猥琐如老鼠的家伙,竟不觉得厌恶,反而可亲可爱起来。
于是,他开开心心地靠过去,紧紧地握住约瑟夫的脏手,毫不嫌弃,满是深情厚意地说:“我亲爱的好朋友啊,你确实应该把这样的大人物介绍给我。别犹豫,来,咱们一起研究研究,什么时候,什么地点,约起来见一面?要不干脆今天下午……该死,下午我有点儿事,那明天?明天上午?”
不知道为什么,望着杰米那双美得耀眼,此时却如饿狼见肉一般散发着绿油油亮光的眼睛……
约瑟夫身上一冷,开始有点儿后悔自己的多嘴了。
只是……
虽然又多了一条路,但一切还是未知。
杰米没傻到要将全部希望统统寄托到未知上,因此在送走约瑟夫后,还是决定继续专注财务官分配给他的任务。
到了下午四点,牢里果然送进来了一个新犯人。
这个新犯人长头发、大鼻子,留着一把棕色的胡须,皮肤粗糙、黝黑,样子看上去和那些半辈子都在田地里中劳作不休的老农民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他进来后,不吵不闹、神色平静,几乎静坐到了一边靠墙的地上,凝神盯着未知的远方,一语不发,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同人交流的欲望。
杰米惦记着财务官给的任务,悄悄走了过去,想立刻同他搭讪。
本以为是简单的事,但没料到第一句话就卡了壳。
只因他生得好看,向来都是别人主动来找他说话的;而他自己,还从来没有主动同别人搭讪过,业务不熟练,一时间很茫然。他既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开这个头儿,也不知道要用什么有趣的话来开头,才能引起对方的好感和兴趣,从而达到结识对方的目的。
正当他为此发愁时……
那个生得圆头圆脑,眼神如母牛一般温顺的少年乔治悄悄地走了过来。
“谢,谢谢你。”
这孩子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表情很软弱,那惶惶不安、躲躲闪闪的样子,仿佛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将他给吓个半死,但道谢的态度十分诚恳。
杰米对这份谢意受之有愧。
因为他知道,假如没有财务官莱文的撑腰,他绝对不会多管闲事:“不用谢,我没做什么。”
“没,没有人帮过我。”乔治小小声地说:“不管我怎么哭,怎么求,怎么叫,都没人帮我,只有你。”
他睁着那双大大的眼睛,仿佛一头田地里的耕牛,满是温驯又信赖地看着自己的主人:“谢谢你,杰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恩惠,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杰米心情复杂。
被人这么诚恳、郑重地感谢着,他那些来自文明社会、几乎快要逝去的原则和节操仿佛忽然间又回来了。
他因此有些不安,并不觉得自己配承担这份厚重的谢意,也并不想从这个可怜少年身上榨取出什么多余的回报。最后,只好随便地笑了笑说:“你还是统统忘记吧,又不是什么快乐的事。”
乔治被他施恩不图报的行为感动哭了。
后来是在杰米的连声劝慰下,他才感激涕零地离开,放弃了给恩人当牛做马的决定。
然后,杰米呆呆地坐在地上,一时都忘了该做什么,连那个没完成的任务都懒得去想了。
他一度沉浸在‘做好事被人感谢’的欣慰情绪中,可转念一想,又伤心难过了:“我之前都是冷眼旁观的呀,这次不过是……唉,我怎么变得这么坏了?我以后都要这么坏了吗?连帮助别人都要先衡量利益得失……我怎么就成了这样啊?!”
有那么一瞬间,沮丧和低落的负面情绪像潮水一般汹涌而来,将他彻底淹没。
他生出自暴自弃的念头:“别挣扎了!沦落到这步田地,每天胆战心惊、煞费苦心地想办法,却根本看不到一点儿希望,何必呢?太累了!太难了!不如死了算了,说不定死了还能穿回现代社会。”
这么低落好一会儿……
一个温和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唔,你为什么,我是想说,你为什么愿意帮助那个孩子呢?”
杰米诧异抬头,发现这个主动同自己说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任务目标——刚刚还在绞尽脑汁琢磨怎么去搭讪的人。
啊,他又好了!
第6章 杰米是无罪的
“你为什么愿意帮那个孩子?”任务目标问。
以为很困难的搭讪问题被这样轻轻松松地解决,杰米反而无措起来。
他张了张嘴,呆呆地看着那人,舌头像是被野猫叼走,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在心里不停地骂自己蠢笨,关键时刻竟然脑袋空空,完全想不出一个能够让人既有好感又印象深刻的答案。
但也许在那个任务目标看来,这样笨拙的样子,才更显真实。
他心中的戒备稍稍放下,语气更柔和了:“是我问得冒昧了,我的名字是马科姆,并没什么坏心眼。我只是好奇想聊几句,唔,孩子,你的样子看起来不像坏人,能不能和我说一说,你怎么会到这儿来呢?”
嗨,这可问到点子上了!
打从进了监狱,还没有听《倒霉杰米入狱记》不笑的人,杰米当即把韦伯斯特男爵夫人干的一连串好事统统讲一遍。
事实上,直到现在,他都觉得像是在做梦一样。
整件事荒谬又好笑,仿佛一场充斥着黑色幽默的拙劣舞台剧。
而且,因为财务官给出的任务,不仅要和马科姆结识,还要取得他的信任,从他口中套取情报。
所以杰米很卖力地讲着这个故事,还学了现代社会舞台上的那些脱口秀演员,三两句话间就要设置一个笑点,时不时再抛个转折出来……不论是韦伯斯特男爵夫人的骚操作,还是亲爹老约翰的精打细算,全被他讲得绘声绘色、栩栩如生。
“……法官很正直,认为仅仅处罚还不够,应该让我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为自己的罪行忏悔。因此,他循循善诱地问我,你可以想一想,假如有一个男人,在你未来的妻子、女儿面前撒尿,你会不会愤怒?我认真想了,诚恳地告诉他,如果那个男人不是故意的,我会批评教育他,让他道歉。在他道歉后,选择原谅他,不会判他有罪,不会判他罚款,更不会让他去坐牢。说完,我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下午我就被送来这里了。”
“……我家算我一共四个男孩……后来,得知我不会被绞死,不会被打死,只需交个罚金就不算冒犯贵族的好消息后,我爹高兴地宣布,从今天起,他只有三个儿子了。”
所有听到他讲这番话的犯人全笑疯了。
在这个娱乐匮乏的世界,除了贵族们能欣赏到一些宫廷小丑的表演外,绝大多数平民可能连笑话都没见识过多少。
更何况,杰米这事本来就很搞笑。
而他为了逗笑马科姆,刻意拿捏的语气和表情又加重了故事的喜感。
于是,大牢房中离得近的好几个犯人都听得津津有味,拍着腿地哈哈大笑。
他们还七嘴八舌地嚷嚷:“继续讲啊,小杰米!”“笑死我了,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哈哈哈,继续,继续,仔细说说那个五十五岁的男爵夫人吧,她美吗?”
感受着这样热烈的气氛,杰米难得地快乐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他仿佛不是在牢房里,而是重新回到了曾经属于自己的现代社会,每天没心没肺,快快乐乐,在捧场的朋友们中间眉飞色舞、开开心心地讲着段子,搞怪耍宝地逗所有人笑,没人心坏恶意,也没人惦记他的屁股,只是单纯地笑着。
马科姆也被逗笑了。
然而,他笑啊笑啊笑啊……就哭了起来。
杰米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讲述。
牢房里的犯人们自然也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这一幕。
“你觉得这很好笑吗?”马科姆抹了抹脸上的泪水问。
“什么?”杰米茫然不解地看着他。
“你觉得这事是正常的吗?”
“呃……”
“贵族就有权力这么对你吗?随随便便安一个罪名,剥夺你的自由,把你扔进牢里关五年。”
“……”
“杰米,你是无罪的。”
马科姆像个法官一样,庄重地宣布。
杰米震惊地看着他,许久没说话。
他只是在心里不停地说:“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当然知道!哥们,我其实比你还懂呢,历史知识点《人权宣言》背过好几遍。狗屁的贵族啊,从来没听说有撒尿就是犯罪的法律,只是这该死的世界,该死的世道,我能怎么办呀?”
“这狱里很多人都是无罪的。”
“……”
“也许你现在还不能理解我的话。”
马科姆很温和地说,他这一刻的声音像从胸口的最深处发出,低沉又有力地坚定:“但你最好能牢牢地记住,杰米,贵族和咱们没什么不一样的,都是一个头,一个身体,一张嘴,两只眼睛,我们并不比谁下等,也不比谁低贱。”
“哎呀,哎呀!你说这样的话,是活该要被杀头的啊!”
不等杰米说什么,旁边的犯人立刻开口反驳起来:“胡说一气!百姓和贵族怎么能是一样的呢?贵族老爷们天生高贵,这是打从生下来的那一天起就规定好的。他们的手是用来握笔、握剑的,而我们的手是用来握锄头的。你要是想让一个握锄头的手去握笔、握剑,就好比从此让奶牛去负责打鸣,让公鸡去负责产奶,秩序混乱,那可是要天下大乱的!”
其他的犯人也纷纷跟着附和这种说法;
偶尔有零星的犯人似乎对此略略犹疑,但他们并不发表什么看法,只是沉默。
于是,马科姆又笑了,这一次的笑容中夹杂了几丝苦涩。
他也不说话了,像刚进来时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继续凝神望着不知名的远处,发起了呆。
牢房重新回归安静。
犯人们的脸上的笑容又消失了,显然,刚刚的热闹和开怀仅仅是昙花一现,这样的沉闷和死寂才应是狱中的常态。
杰米也失去了谈话的兴趣。
他自然不像这个世界的人那么的无知愚昧,蠢的去信什么‘贵族高贵’的鬼话。
因此,他此时已经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财务官口中 ‘一个凶残的暴徒团伙成员’的描述,纯属是谎言、偏见、乃至污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