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出于并不想被仇恨影响太过的缘故。
即使心里不舒服,这一刻,他依旧礼貌地停下正写字的笔,微微侧头,摆出一副倾听的姿态,等着对方说话了。
但韦伯斯特男爵夫人呆呆地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开始搜刮肚肠、绞尽脑汁,想要找出一句合适的话来说,而且,这话要听起来不卑不亢,同其他那些只知阿谀奉承之人不一样,令人一听便觉得很有见地,从而不至被人小觑。
可被对方姿容和气质所慑,她竟一时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了。
半响,她才结结巴巴地冒出了一句:“我们以前……是不是……是不是见过呢,伯爵……伯爵大人?我……我……我是说,我看您……看您实在有些眼熟呢。”
杰米从头到脚地将她打量了一番后,微笑着回复:“我倒是没这方面的记忆。”
他此时早就将韦伯斯特男爵夫人带来的威胁视作一种无足介怀的玩意儿了。
只因这稀里糊涂又自私自恋的老妇,在没有如莱文一般那么狡诈的毒蛇去引诱的话,是根本成不了大气,也没那个本事同他作对的。
因此,他不止是一点儿都不怕……
相反,他还要大大方方地提醒一下:“您许是认错了人,兴许是有什么人同我长得很相似,又恰巧和您相识呢!说起来,我对此倒是有些好奇了。夫人,您不妨仔细地过来看看我,再去回忆一下那个人,若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刚好也可以说来听听。”
韦伯斯特男爵夫人闻言,便不由上前一步。
她抬起头,还真拿眼睛,去细细地端详杰米的长相了,心里是觉得极熟悉的,可却不敢认。只因“相似两人”的身份地位实在是天壤之别,哪怕放在一起比较,似乎都对眼前的大人是一种冒犯了。
因此,她这么看着,心里认为很像,嘴上却只说:“啊,是有一点点儿像呢!但您可比那人光辉耀眼又高贵多了,那个贱民同您比,只能算作一个劣质的假货……抱歉,我这么说,并非是要冒犯您,实在是那只是一个只知道地里刨食的肮脏农民,肤色很黑,满身泥土……”
杰米微笑了一下:“没关系,我并不觉得这算什么冒犯。容貌好看与否都是神明的赐予,一个人如果能具备光辉耀眼的品格,才称得上是高贵呢。”
韦伯斯特男爵夫人立刻说:“那人一定称不上高贵了。”
她用奉承的语气说:“那个贱民是极粗鄙又无礼的,是根本不配同大人相提并论。”
“怎么说呢?”
“那是一个流氓。”
“哦?”
“我不想污了大人的耳朵,但那人对我……总之,做了极恶心的事情。”
“恶心?他伤害到你了吗?我是说,他打你、骂你、欺辱你了吗?”
“怎么可能呀?我是贵族,他只是一个贱民,怎么敢动我一下呢。”
“可你说的极恶心……?”
“大人,那些没教养的贱民就像蟑螂一般,他们不经意的举动就已经足够恶心人了。”
“这样吗?””杰米的语气略略冷了一些:“那是该被惩治的。”
韦伯斯特男爵夫人不疑有他,赞同地说:“没错,我让警察将他抓了起来。”
“判刑了吗?”
“判了五年呢!”
杰米轻轻地说:“五年啊!”
韦伯斯特男爵夫人还毫无所觉地说:“您也觉得太短了,是吗?一个贱民在冒犯了贵族后,竟然只需在牢里轻轻松松地待上五年,也不知道是那个傻瓜制定的法律。但好在,神明终究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怎么讲呢?”
“那所监狱遭遇了一场大火,将那个贱民烧死了在了火里。”
杰米故作吃惊地望着她:“什么,他死了?”
韦伯斯特男爵夫人肯定地回答:“应该是烧死了。”
杰米的声音又变得有些低沉起来:“所以……您觉得,这样才够吗?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才足以弥补他对你不经意的冒犯吗?”
韦伯斯特男爵夫人依旧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
她一时间沉浸在了过去的回忆中,一不小心便想起来自己曾经本不该有的、对一个粗野贱民的那份悸动,与此同时,曾经的那种羞恼不甘的情绪便又一次直冲上了头,脱口而出:“啊,只是一个贱民罢了。”
室内突然变得很安静。
过了好一会儿……
“唔,也许你这话说得很对呢。”
杰米面上依旧挂着微笑地附和了一句。
然后,他不想再和韦伯斯特男爵夫人交谈,转而看向站在旁边发呆的文森特,客气地问:“这位就是韦伯斯特男爵的下一任继承人吗?”
文森特忙鞠躬行礼。
但他向来是个没主见,又被母亲管得很严,行完礼后,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说什么,只得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母亲。
韦伯斯特男爵夫人立刻从旁插话:“正是呢!我的儿子文森特是很有才华的一个杰出青年。他一直都在努力求学,是连老师都要频频夸赞的好学生呢……”
杰米闻言就将目光投了过去,依旧漫不经心的语气:“唔,是这样吗?”
文森特突然受到关注,吓得微微一跳:“呃……是的,大概是的吧。”
他局促地揉着衣角,又把脑袋低了下去。
“亲爱的,你总是那么谦虚!”
韦伯斯特男爵夫人立时从旁搭腔,兴致勃勃地又要将儿子夸上一轮了。
然而,杰米却突然皱眉:“上学?您说他在上学?”
韦伯斯特男爵夫人茫然地点头:“是啊,是在上学。”
杰米再次追问:“难道不该是在军队中吗?”
韦伯斯特男爵夫人隐隐有些不安:“我……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在军队中呢?”
她勉强笑了笑说:“多多学习不也很好吗?”
“学习是很好,但是……”
杰米唇角噙着微笑,很是耐心地问:“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两位是为了袭爵而来吧?”
韦伯斯特男爵夫人同她的儿子文森特不由都点了点头。
“但据我所知,韦伯斯特男爵的这个爵位,是要为国王陛下而战的。”
“哦,是,是这样的,我丈夫就是在一次镇压反抗军中牺牲的……”
“但您的儿子并没有继承父亲的遗志。”
“上战场太危险了,大人!请您理解一位母亲的心情,我想让文森特平平安安的。”
“我当然能理解您的选择。”
杰米笑容可掬,又善解人意地附和着说。
及至等到韦伯斯特男爵夫人松了一口气后……
他才慢慢图穷匕见地告知:“但是,这样一来,您的儿子便不符合袭爵标准了。”
“什么?”
韦伯斯特男爵夫人被这个消息惊地张大了嘴。
杰米当即有理有据地同她讲了讲这个规矩。
却原来,这是早年旧贵族的一条老规矩了。
正所谓,享受权利的同时,也必须履行义务。
所以,国王赐予爵位,接受爵位的人,便要履行服役的职责,毕生都为国王执剑而战!
但这个含糊的老规矩,其实早就被清扫到了故旧纸堆之中,没什么人正经遵守了。
那些旧贵族们在有了权势后,谁还愿意继续去战场打生打死呢?别说近些年压根没爆发什么大型战争,哪怕真有战争了,他们多半也都是要躲在后头的。
只是,有趣的地方在于……
这个老规矩虽然已经没人遵守,但又确实始终存在,还从不曾被正式废除。
因此,杰米此时拿它来卡韦伯斯特夫人,不让她的儿子袭爵……
虽说有些不近人情,可哪怕说到外头去,依旧算是合乎法度,没什么错处的。
韦伯斯特男爵夫人听了这个规矩,当即难以置信地喊出声了:“这不公平!我的儿子怎么就不符合袭爵的标准了呢?只因他没上战场吗?可你也没有呀!你不是伯爵吗?你也没有去过什么战场呀!”
听到母亲居然攀扯起了伯爵……
文森特十分慌乱地看了看她,嘴唇微动,却又没什么勇气说话。
然而,杰米依旧和气地回答:“如果陛下让我去战场,我自然会去的。”
韦伯斯特男爵夫人当即学以致用:“如果陛下需要文森特去,文森特也会去的。”
杰米微笑了一下,耐心地解释:“抱歉呀,夫人。您这个理由就不太合理了,我想,陛下若是要吩咐什么,应当不会越级去指派什么男爵的。更何况,如今您的儿子,连男爵都不是呢。”
什么意思?
这个借口只有伯爵能用,男爵就不能用吗?
韦伯斯特男爵夫人大脑一片混乱。
但只有一件可怕的事情,却是清清楚楚浮在脑海中的:
文森特没办法袭爵了!
韦伯斯特家要变成自己最看不起的平民了!
这不可能!
这绝不可能!
意识到这一点儿后,韦伯斯特男爵夫人便猛地清醒过来,立刻愤怒地瞪着杰米,脖颈和额头的青筋根根都在蹦跳了。
末了,她突兀地尖叫起来,声音近乎歇斯底里了:“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的!你为什么要害我的文森特,你为什么要害我?”
“我并没有害你呀。”杰米还是好声好气地同她解释:“只这些年,陛下实在给出去的爵位太多了。因此在袭爵上不免卡得严一些,我也是想给大家行个方便的,但文森特实在不符合……”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将目光投向文森特,装出一副亲切的口吻,随口瞎说着:“这位先生,这位老夫人不知道外面的事情,但您或多或少,总该知道一些吧?这事但凡有点儿交际的人,都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
这位文森特其实是没什么交际的。
但在他母亲那般令人抓狂的管制下,还是首次有人询问他的意见。
他一方面不好承人自己不知道,另一方面也是觉得母亲这样胡搅蛮缠实在有些丢脸,就壮着胆子假装说:“嗯,我好像是听人提过的……”
杰米鼓励地看着他。
文森特因此更加大胆起来,还主动建议说:“母亲,呃,是有这么一回事的。伯爵大人也是按照规章制度办事。要不……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去他妈的规章制度!
韦伯斯特男爵夫人见儿子居然如此轻易就被忽悠了过去,几乎要被气晕过去。
她恶狠狠地盯着杰米,当即怒不可遏地大声诅咒起来:“啊!你这奸佞小人!我们韦伯斯特家族一直效忠国王,对陛下忠心耿耿,从不背叛……你如此仗持陛下宠爱,残害忠良,早晚有一天是要遭到报应的!你且等着吧,神明是绝不允许你这样的恶人过上好日子的!你会不得好死的!”
杰米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放松身体,懒洋洋地靠到了椅背上,轻轻地说:“说实在的,夫人。但凡你能不带偏见地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你就会发现……在这世界上,日子越过越好的那一类人,统统都是恶人呢。”
“要不是我的良心每日都在哭天喊地的,我也是情愿当个坏蛋的。”
“行啦,快别搁这儿唧唧歪歪了。”
“走吧!带着你儿子一起走吧!”
“好好回乡下去,体验一下平民的生活,总不至于就要了你的命罢?”
“我已经很宽容了,你这个自私自利又令人厌恶的老妖婆!”
“从今以后,别再来碍我的眼了!”
第61章
将那烦人又自私的老妖婆同她那唯唯诺诺的儿子一起打发走后……
杰米心中颇有出了一口陈年恶气的快感。
可想到当年那一场无端端的牢狱之灾,及至后来那些坎坷和艰难……
他又不禁喃喃了一句:“我还是太过宽容。”
但说是这么说。
于他而言,这样却也足够了。
并不想让情绪总是为仇恨所左右……
因此,他很快就将那对母子抛到脑后,继续去办自己的正事——写小册子。
不过,再次动笔,兴许是那对母子带给了他一些灵感,他突然不想再空谈一个人应当享受什么权利了。
虽然这些说辞都是后世经过长期验证的至理名言,但于这个世界的大部分人来说,却还是有些虚无缥缈。
因为,面对一个快要饿死的人,同他讲什么人人平等、公平正义,完全就是废话。
在那时候,生存才是第一要务,只要能继续活下去,卖身为奴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情。
所以,杰米暂停了理论性较强的叙述,转而放飞自我地写起《一个平民的生活》。
在这一份作品中,他有理有据地举出很多生活实例:
[……允许购买的那几斤盐,却不被允许有‘盐罐和盐瓶’之外的用途。在刨除日常用盐外,如果你把盐拿去做腌肉了……]
[违规,肉没收,交罚款。交不出,入狱。]
[……你想做点儿小生意贴补家用,但当你带着准备好的商品上路时,政府却会给你规划出此行的路线,假如你稍稍偏离了方向和路线……]
[商品没收,缴纳巨额罚金。交不出,入狱!]
[……今年风调雨顺,收成很好,但数不清的鸟儿、兔子、田鼠还有其他的一些小动物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儿。它们成群结队来到田地里,自动自发地享受起大餐。你只能眼睁睁地着它们把肚皮吃得滚圆,因为狩猎权属于贵族,一旦你……哪怕不小心地弄伤了一只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