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清毓似是血脉即将觉醒,虽力量必然将要得以加强,但这也恰意味着,萧清毓体质或许就要暴露人前,不知是好是坏。
鼻尖花香袅袅,煞是醉人,楚浔极力忽视掉这诱人失神的味道,将自己的注意力回到正事上来,然则那节幼嫩花枝却在这个时候“张牙舞爪”地凑上前来,乖巧地攀上楚浔脖颈之间。
楚浔一时怔然,半晌,伸手将其绕在自己指尖之上,道:“你说……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这小桃花性子古灵精怪,他家徒弟虽然害羞,这般黏人之事,却也做不出来。
若是此即为萧清毓本体雏形,缘何不听萧清毓指挥甚至还有些避讳,却偏偏对他如此主动亲近,在萧清毓身体有异之时,却依旧能活动自如?
小桃花不通人言,但也颇有灵性,能体察他人心思,立时便觉出楚浔语气里的不确定来,而后似是不满于楚浔的“怀疑”一般,在他掌中委屈地撒起娇来。
楚浔无声地叹了口气,任小桃花在自己指尖“自娱自乐”,开始认真观察他家弟子景况。
萧清毓眉心微蹙,正是忍耐着极强的痛楚,他脸上一片苍白弱质,鼻翼与眼睫随他急促的呼吸微微翕动,唯独被他在隐忍之下不自觉地咬破的唇瓣因渗血而现出瑰丽之色,配上他垂落在肩的一头微乱长发,便愈发有种凌.虐的美感。
楚浔不由自主地生出些微妙的心疼,正欲以神识稍稍将萧清毓翻涌不休的识海安抚一二。
不料,下一瞬便有一阵凶狠无比的灵力自萧清毓识海之内袭向楚浔,直欲将他的神识尽皆驱赶而出。
这阵冲击来得猝不及防,幸而楚浔精神力强悍无匹,他虽未有防备,到底还是勉强支持了住,不曾当真被赶出。
楚浔之神识飞速运转,便见到了一个墨黑的物事,正悬于萧清毓识海正中,向其每一处大肆吐纳阴森锐气,而其气所落之处,便激荡起一阵翻滚的浪涛。
是鬼灵芝。
自入迷阵以来,萧清毓神识几番消耗一空,他虽为萧清毓增补数次,如今也已几乎枯竭,在他识海之内本该以萧清毓为主导,主动去操纵鬼灵芝的节奏,但因着萧清毓神识之力的不断削弱,此刻几乎是鬼灵芝的“独角戏”,而萧清毓己身意识仿佛只是汇入汪洋大海中一条微不足道的溪流,一入海中,便不见踪影,只能被迫与浪涛一道,起起伏伏,不能自主。
楚浔还记得天狼与自己说的对付这位“老朋友”的办法,当即就要使出,然而他神识甫一输出,便被天狼急切地打断:“我与你说的法子只合用于有意识之人!此法与肉身相关,天魂不在体内又何谈掌控肉身!你都忘了么!”
楚浔蓦然清醒。
的确是他太过心急,关心则乱,竟把这一点忘得一干二净,险些就要害了他家弟子。
“那如今……”心中生起的无能为力之感让楚浔有些憋闷。
“等便是了,”却是萧清毓腕上的噬灵藤悠悠说道,“小子,急什么。”
原本楚浔被桃花酒证明“清白”后,噬灵藤还有些不信他,但自楚浔为萧清毓在它面前暴露出自己修为未损之事后,噬灵藤多少有些改观,虽仍因不满于傻萧清毓对楚浔昭然若揭的心思而不待见楚浔,到底也不如先前那般戒备了。
“那是我徒弟,”楚浔轻咳一声,淡淡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做师尊的,心疼自家弟子,天经地义。”
言下之意,竟是噬灵藤是无情的草木,如此挑衅之意,全然不似楚浔从前稳重的作风。
“噗,”噬灵藤却是讥讽一笑,道,“别对我用激将法,我这么多年可不是白活的。”
“我知道你是他师父,不用特别告诉我。”
“欲盖弥彰。”
意图与心思一道被噬灵藤戳穿,楚浔也不觉尴尬,冷冷道;“也总比你无动于衷好。”
萧清毓神色之中痛苦更甚,他的意识之力在鬼灵芝磅礴的煞气中沉沉浮浮,几乎要被湮没其中,难以找到己身所在,的确是到了紧要关头,若不能尽快寻回道心,天魂恐怕都要被这阴煞之气侵蚀而有所损伤。
“……你若要助他,也不是不行。”噬灵藤亦察觉到了萧清毓的异状,若是再拖下去,恐怕便要难以为继,终于松口道,“你只需助他坚定道心,莫要当真迷失于那阴气之内,其余之事皆需靠他自己,你不可插手,否则他便不能得到应有历练。”
他先前不愿直说,就是因着他已隐有所觉,他栖身之人的道心,似是与眼前这个“讨厌鬼”有些关系。
而人在如此危急关头,若是“见”到了什么,往往便要奉如圭臬。
若非必要,他实在不愿让萧清毓愈陷愈深,不能自拔。
楚浔大抵猜到他的想法,深深道:“多谢。”
他知晓噬灵藤并不待见自己,此事本就是他欺瞒萧清毓在先,他并不冤枉,自然也无可辩驳,总归两人都是为了萧清毓好便够了。
楚浔将一颗上好灵珠握在左手掌中,右手则顺着萧清毓的脊背轻轻安抚。
因着血脉逐步觉醒的缘故,萧清毓的体温稍有增高,周身香气亦是缱绻无比,活像勾人的妖精。
……这也是楚浔忧心的一点。
世人对妖修虽不如恶鬼般厌恶,但实则并不好上多少。
许多修士只把妖修当作妖兽之类,不论其是否修成人形,灵智又如何清明,都不过最下等的魔物。
实力强大者便收作魔宠,容貌昳丽者常沦为玩物。
而萧清毓两条都占上了。
萧清毓本就招惹诸多反派记恨,若是当真为桃妖之体,只怕那些本与他“无冤无仇”的“土著”,亦要想方设法抢夺于他,众人对萧清毓的评价,也要从“天之骄子”逐渐落入下流。
往后的路只怕会愈发艰难。
“莫怕,为师陪你一道呢。”楚浔默默与他贴得更近,霜寒的神识自二人相接的额头源源不断地传入萧清毓的识海。
此时,萧清毓眼前一片昏黑。
浓稠几如实质的阴气将他包绕在内,五感六识几乎完全封闭,唯独剩下痛觉异常清晰。
鬼灵芝自千鬼域内孕育而出,由万千厉鬼怨念浇灌而成,此刻皆随鬼灵芝之死气,倾泻于萧清毓识海中各个角落。
萧清毓只觉有无数恶鬼在他耳边桀桀怪笑,欲要将他的神魂吞食入腹。
“吃了你……吃了你……”
他忽而回到了那日在千鬼域中,被数十魔头包围在内的场景里。
那日的环境、天气一模一样,甚至连空中云朵的方位,都不曾改变,唯一不同的是,这回包围他的人不再是先前那些邪魔修,而是……
幻境之中曾向他举起屠刀之人。
师尊所佩的玄玉仙剑同样插在他的心口,而捅出这一剑的,同样是那个自己原本十分信赖的“造谣”师尊之人。
怎么会……
他不是死于那方战场上吗,为何这回却又是死在了千鬼域?
不对,他、他没有死……
恍惚之间,他似乎听见一个厉鬼声嘶力竭的喊声
“我对你如此信任,你为何要背叛于我!”
声音像极了他自己。
他、他也是千鬼域里的一个鬼吗?
识海极度涨痛,几欲炸裂,混沌之中,萧清毓几乎要忘了自己是谁。
正在这时,一道清冷而熟悉的神识汇入他眉心紫府之处,强势而温柔地在他脑海里逡巡一圈。
一个裹在斗篷里完全看不清身形的人向他所在之处靠近些许,萧清毓本都做好被他“补上一刀”的准备,然则空中忽而下起了一阵鹅毛大雪,冷气氤氲,令人遍体生寒。
这幅画面,好像……有点熟悉?
莹白的雪花落在地上,以其清澈纯粹之气,将弥漫整片空间的阴煞黑雾暂时掩盖。
一派冰清玉洁之象。
他的识海之内,原本翻涌的浪涛亦好似因彻骨的冷意而有些滞涩,冲击的速度和强度略微放缓。
耳边仍旧是一众厉鬼的连声怪笑与嘲讽,萧清毓却从中寻得了一丝清明。
一个极轻的声音在嘈杂之中几乎被完全掩盖,但不知为何,萧清毓就是从繁芜丛杂之中,只听见了那一句。
“毓儿莫怕,为师在呢。”
声音异常熟悉,只是萧清毓想不起来是谁。
毕竟他连自己是谁,都已搞不清楚。
“你难道不该死吗!将一界之气运独占己身之人不该死吗!为一己荣光毁了我们所有人的仙缘之人不该死吗!”
萧清毓只觉插在自己心口的剑进得更深了些,但并不疼痛,只是有些麻木。
为自己的“万人嫌”而有些麻木。
白雪落在剑刃之上,将喷洒而出的鲜血尽皆掩抑,又落在他垂落的长发之上,在他周身勾勒出一道银边。
他是打落凡尘的九天谪仙。
“想想你是谁。你的道,又是什么。”那个低沉和悦的嗓音有如这漫天霜雪一般,给他识海深处送进一道沁凉之意,让萧清毓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平复些许。
他迟疑地望向了方才接近自己之人。
那人虽静立于霜雪之中,却是一片雪花都沾不上他的衣襟。
那浑身上下唯一露出的眼眸里,是他看不懂的深邃与担忧。
他们……认识吗?
恍惚之间,萧清毓听见他说了一句:“这里并非你该来的地方,快些……走吧。”
说着,他抬手打出了一道银光,要将他自那处逼退开来。
萧清毓注意到的却是另一件事。
那人的嗓音与意识之海内呼唤自己的声音如出一辙。
萧清毓下意识开始咀嚼那一问题。
道心、道心……
尘封于脑海深处的美好记忆忽而翻涌起来,有如一束微光自阴霾黑暗中透射而出,于迷雾内为他指引方向。
萧清毓看见了一个身材高大的背影。
他似乎年岁还小,看人都是以仰视的角度。
身前之人开始舞剑,剑法如行云流水,剑锋过处,森寒之气撕裂长空,便连天上的云翳都要避其锋芒。
他脚下的地面在这一剑的威能之下,霎时千里冰封。
“看清楚了么?”片刻,男人放下剑来,冷淡地回头问道。
萧清毓努力想说出应答的话来,却是怎么也吐不出字来。
这里不是现实,而是他的回忆。
“……罢了,再教你最后一遍。”男人略不耐烦地将宝剑插入鞘中,大踏步向萧清毓所在的方位走来。
他的周身,是缥缈如云的森森寒气。
男人虽不耐烦,却对他极其细心,心知这么小的孩子才刚刚入道,又在荒山之巅伤了身子,暂时受不得他身上的冷意,因此每踏出一步,那寒气便散去一分,到了萧清毓近前时,已然收敛得干干净净。
萧清毓被人一把抱起。
男人一手将他搂在怀里,一手随意一挥,便已折了一段树枝在手,以此为剑,抓着他的腕子舞了一遍。
然而小孩的眼神还是十分迷茫。
“算了,今天先不学剑。”就在萧清毓极力想要证明自己以防男人当真生气时,他只是轻叹口气,语气缓和些许,“还是与你,再讲一讲道之根本吧。”
道之根本?
就是先前那道熟悉嗓音叫他思考的东西么?
“道心乃立道之本,修行之基。”两人盘膝相对而坐,萧清毓仍需微微仰头,才能直视他的眉眼。
萧清毓看见自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道心乃入门第一课,亦是最重要的一课。修仙之人倘若忘却道心,不光易于心魔缠身,更可能于艰难险阻面前,迷失自我。”
“唯有道心坚定、常常自省者,方能万千人中拼杀而出,成为那真正自独木桥上走过之人。”
“若是意志薄弱,便要陷入业障,再难寻回自我。”
说罢,他竟又叹息一声,望向萧清毓的目光里,尽是他看不懂的东西。
半晌,他补充道:“不论你遇到何种困境,且先想一想,你之道心与家国天下,究竟何者为先。”
“今日便先如此,你且好好想想,”男人出乎意料地揉了揉他的发顶,语气亦是难得的温柔,“毓儿,听懂了么?”
毓儿,是他吗?
下一瞬,这段记忆在一声轰鸣之中,骤然碎裂。
那是师尊……
他已然知晓自己是谁,更知晓了自己的答案。
“以己身之道,护欲护之人。”
原来他自年幼之时,便已立下誓言,以师尊为欲护之人。
可为何在那许多抉择中,他却忘了他道之根本,为天下人而负了师尊?
如此,他被众人背叛,似乎也有了缘由。
原来他还把这些细节记得如此清楚。
修仙之人素来博闻强识,但他那时年纪尚小,便以为自己只是隐约记得与师尊相处最开始的两年,应当是和乐幸福的。
没想到他不过因师尊后来突然的冷淡而将记忆深埋心底罢了。
“醒醒,醒醒。”师尊冰冷但温和的嗓音犹在他耳畔轻声呼唤,萧清毓终是找回本我,于己身之道亦是愈发清晰。
道心既然寻回,以他之天赋,应付鬼灵芝的“折磨”便不是难事。
两个“萧清毓”同时睁开了眼。
“再来。”萧清毓望向浮于虚空之中的鬼灵芝,神色坚定。
厉鬼的呼号之声虽然尖利,但无一可入他的耳中,尽皆被他自动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