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还能想起他来,那便不算,入梦太深。
楚浔犹豫半晌,主动握住了萧清毓腰际流窜的幼嫩花枝。
不知是否是错觉,花枝颤抖的幅度,恰与萧清毓眼前睫毛的翕动相若。
仿佛他抓住的并非一节花枝,而是萧清毓身上的一部分。
……也的确是他的一部分。
楚浔的目光复杂地在调皮活泼的小桃花与神色痛苦的萧清毓之间来回打转,若非亲眼所见,他必然不会相信这两种状态竟然同时出现于萧清毓身上。
“梦里究竟有什么,能叫你还不愿意醒来呢?”
非是不愿,而是不能。
就在萧清毓意识觉醒的那一刻,周遭无数的桃花忽而现出原形。
它们根本不是什么桃花!
从每一树桃木之中,都走出来个红衣猎猎、长发飘飘的女鬼。
桃木本为祛邪之木,当不惹污秽,庇护一方,而这无数女鬼却不知用了何种手段,竟能栖居于桃木之中,甚至在一开始就蒙蔽了他。
此刻,她们笑意森寒,张牙舞爪地,向桃林正中之处走来。
而他正是正中那那一棵桃树。
原本亲昵爱抚他的女人,此刻变做了领头之人,指尖燃着一团黑色烈火,欲要将他的花芽烧毁、撕碎。
而那只黄莺纤细的脚爪也不知何时骤然放大,成了一对银色钢爪,愤恨不已地撕扯他的枝条。
先前的灼热并非阳光所致,不过是因为这个女人,自始至终,都在以毒火烤他的经脉;而他自以为的痒意,则是被这“鸢鸢”的利爪弄出。
一切都是障眼法!
很痛。
仿佛身体的每一寸,都被疯狂蹂.躏。
掌心的花枝忽而蔫了下去,虚弱地趴伏在楚浔手中。
而眼前的人那原本因微热而有些泛红的脸上,此刻亦是血色尽失。
萧清毓唇边沁出一缕瑰丽血线,已然冷汗涔涔。
“毓儿!醒醒!你醒醒!”
究竟是什么样的梦境,才能叫人受伤?
楚浔心绪起伏不宁,自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沾了些水为他拭去额上的细汗,却仍是无法唤醒他的神智。
想来,还是要靠他自己。
【主人,他身上有灵力异动。】
【而且是不属于他自己的灵力异动。】明风犹豫了片刻,又补充了一句。
灵力异动?
那便是说,萧清毓所经历的并非梦境,而是……
有人搞鬼。
最大的问题,只可能出在那坛桃花酒中。
这酒本来就是萧清毓主动要求,看那店小二的表现,也的确是此方特色。
“明风,还是无法解析桃花酒的特殊成分吗?”
【计算完成。主人,酒中也有灵力异常,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始没有显示出来。】
楚浔指节轻叩,大脑飞速运转。
他二人初来乍到,与店家无冤无仇,更何况,看那店小二满脸揶揄的样子,的确是将他二人当作……
楚浔不自在地摇了摇头,将自己古怪的关注点压下。
总之,应当不是店家想要害他二人,那便是此处所有的桃花酒,都有此异样。
想到此处,楚浔再度下楼,问店小二又要了一坛桃花酒。
那店小二的神色一时之间变化莫测,最终张了张嘴,道:“道友,咳咳,这都两天了,美人虽好啊,还是要……咳咳,要节……”
楚浔不欲与他废话,甩出一屉灵珠便快步回房,徒留店小二一人立在原地,瞠目结舌。
拍开酒坛上的封泥,里头清冽甘甜的酒香便立即弥散而出,同样是桃花味儿,却混杂有驳杂酒气,不如萧清毓身上气味来得清澈。
楚浔吃力的揉了揉眉心,将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赶跑,命明风进行分析。
有了线索的指引,明风很轻易地就自其中探测出了相同的灵力波动。
鼻尖的桃花香气虽然醉人,却也给了楚浔一个提示。
全城的桃花酒的原料,都是自远郊桃林而来。
而两人来此之前,恰又去了那片桃林。
只怕那整片山域上的桃树,都沾上了相同的东西。
楚浔掰开萧清毓握着玉佩的手指,将其置于眼前,细细感知其中变化。
自东南至中心,已有两处被点亮。
那日与萧清毓异口同声说出“法则”一词的景象仍历历在目。
看来,他这徒弟并非那般懵懂,对许多事情已隐有所觉。
那就好。
“师尊……”萧清毓的呼吸愈发粗重,已是陷入了极深的梦魇,十指几乎掐进自己的肉里,在莹白肌肤之上,划下道道血痕。
“为师在呢。”楚浔的心漏跳一拍,默默将自己的手指插入他指缝之间,与之交握起来。
而那自萧清毓腰间生长而出的小桃花,精乖地缠上他的腕子,亦在贪恋他微冷的体温。w,请牢记:,.
第33章 清醒
要醒过来、要醒过来……
萧清毓意识恍惚之间,似有一道清冷男声,在他耳畔不断呼唤他的名讳。
那人正一遍遍地告诉他,他是萧清毓,不是小桃花。
是谁在念他的名字?
想不起来了……
意识已然苏醒,却又模糊不清。
唯有摆脱当下桃花的身份,才有彻底觉醒的可能。
在萧清毓周身,无数女鬼聚集而来,将萧清毓包围在内,她们全部穿着一样的衣裳,披着一样的长发,长者一样的脸,若不是每一记袭向他的招式打在身上时,都要激起他周身一阵剧痛,萧清毓几乎就要以为,那数之不尽的女鬼不过是幻化而出的虚影。
而那最柔嫩的一节枝条,正被黄莺狞笑着用自己的利爪和尖喙不断撕扯。
反击,要反击!
可是一棵树该如何反击,又能如何反击?
萧清毓试图挥舞自己的枝条,将周围凶狠的鸟雀赶走,然而他的树枝却是纹丝不动。
灵力无法使用,甚至不得动弹,只能任凭自己的花芽和枝条,被毒火和利爪不断凌.辱。
树木是不会流血的,可是他会。
在他光洁的树干之上,逐渐现出狰狞的疤来,每一道创口,都渗出丝缕黑色的血。
这火里的毒,已然侵入他的肺腑!
不过数息之间,竟是末路穷途。
萧清毓的状态愈发不妙,唇边溢出的鲜血已从鲜红转为暗黑,一副中毒不浅的样子。
楚浔神色愈发凝重。
萧清毓纯木之体,而天下大多毒药,都与草木相关,因此他这徒弟本该百毒不侵,更何况,那藏在暗处的、意欲通过桃花加害于他之人的手段,只怕也与草木相关,按理伤不得他。
如今怎会……
被楚浔握在掌心的手温度更高,若非萧清毓只是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楚浔都要以为他正在经受烈火炙烤。
萧清毓的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被楚浔抓住后亦不能放松些许。
得想个法子帮帮他。
楚浔捏住他袖子里露出的噬灵藤一角,低声道:“你不可入他之梦,助他一二么?”
噬灵藤虽眼睁睁见了楚浔饮下桃花酒而毫无反应,反倒是自家主人一杯就倒,依旧对楚浔保有敌意,若非萧清毓纵使陷入沉睡潜意识里依旧信重师尊,噬灵藤根本不想搭理他。
奈何楚浔的确一心为了萧清毓。
“……还算你关心他,”噬灵藤的声音第一次在楚浔脑海里响起,却是有些阴阳怪气,楚浔因着这噬灵藤勉强算是“前辈”,又真心对待他家徒弟,到底忍了下去,“他入妄已深,非外力可以轻易拉回,须得靠他自己。”
楚浔不欲与他争辩,一下就抓住了关键,道:“外力不可轻易拉回?那便是说,还是有可能拉回的,是么?”
噬灵藤噎了一下,答道:“除非你能找到作乱之人,破除了他的术法,否则便只能等这小子自己醒来了。”
楚浔瞳孔微缩。
“不过你呢,也不要太担心,这小子气运卓绝,意志亦很坚韧,能靠自己醒过来的,”噬灵藤的语气轻飘飘的,仿佛眼下萧清毓遭的罪都不过尔尔,“顶多吃点苦头罢了。”
楚浔的目光再度落在萧清毓身上。
他家徒弟又开始了剧烈挣扎,就连被他握在掌心的左手,都不住地向外抽动。
而他原本便有些宽松的领口,已然在这一番挣扎当中散乱开来。
萧清毓脖颈之间莹白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之中,配上这一室旖旎的桃花香气,本该分外暧昧,然而……
楚浔的视线几乎被那玉瓷般的肌肤之上赫然现出的数道血痕占满。
那处的伤势,简直触目惊心。
迟疑片刻,楚浔在心里暗道一声“失礼”,轻轻将萧清毓胸前的衣衫解得更开。
“喂,小子,你干什么!”噬灵藤警告道,随即就要缠上他的腕子,给这“登徒子”一点教训。
不料楚浔语气平静无波,周身气势却是森寒无比:“这就是你所说的,吃点苦头?”
在萧清毓胸前肌肤之上,亦密密麻麻增添了许多伤痕,渗出的乌血甚至将他青碧的里衣都染黑些许。
萧清毓虽已是化元巅峰修为,又是自愈能力极强的木属法修,身上伤痕愈合极快,然其自愈的速度,根本不及新伤生成的速度。
每一瞬,都在疯狂添上新的伤痕。
噬灵藤终于也觉出些不对劲来:“这、这不是普通是幻境?”
楚浔冷笑一声,不再犹豫,抓起萧清毓的腕子就给他送入了一道寒凉灵力。
“你!你果然是骗他的!”
“闭嘴,你救不了他,就别说废话。”楚浔冷冷道,“你若敢让他知道……你不会想知道后果的。”
“什么后果?”沉迷于吸萧清毓散发的法则之力的天狼顺嘴问了一句。
“别吸了,快些算算,那始作俑者,究竟在哪片山域。”
他虽已推算出萧清毓如今景况必然与那满山桃花脱不开干系,但到底不知确切方位,天狼受仙君点化而生,对法则之力亲和无比,在这件事上倒是比明风还要得用。
“哼,这时候知道我的好了吧~”天狼孩童心性,给点阳光就灿烂,嘚瑟地开始推演,他既没发觉这是在燃烧他自己的意识之力,楚浔便乐得叫他“替人数钱”。
“天干地坤,震雷离火,巽风坎水,艮山兑泽,”不过片刻功夫,天狼便神神叨叨地给出了一个结果,得意道,“道生阴阳,八卦相生,其正中者,当是太极。”
楚浔阖目思索片刻,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虽只是从远郊快速掠过,楚浔也已将桃林的地形分布深深刻入识海之中。
远郊的桃林地势高低错落,但若摒弃干扰之项,所余者,不过是位于正中的,那被八卦包裹在内的太极。
“是太极啊……”
炙烤于他枝干之上的毒火非但不曾熄灭,更有愈燃愈烈之态,萧清毓身上热度未退,仿佛神魂都在经历灼烧。
就在他几乎要陷入混沌之时,一阵沁凉寒意忽而自他左侧枝条沿枝干一路传入木心之内,在他周身形成一道透明屏障,将那邪火暂时阻隔在外。
与此同时,耳边再度响起那道熟悉而陌生的冷冽男音。
“是太极。”
太极之道,阴阳相生。
萧清毓将神识尽力外放,他尚未完全清醒,但有了那一道舒爽灵力的安抚,虽仍是有些迟钝,却已能勉强感知周遭情形。
太极……
此地分明生机旺盛,怎可能孕育如此之多的女鬼?
是了,唯有八卦所对之处,才是真实,其余诸多鬼怪,不过都是幻象。
萧清毓将仅有的灵力分散枝端,把与八卦各方相对之处笼罩起来。
果然,将这几处防住,他所受的伤害与压力皆小了许多。
也就勉强有了一丝喘息之机,可将眼下的情形仔细思考一遍。
外周厉鬼呈八卦之势,而八卦之内,应是太极。
太极之道,阴阳相生,祸福相倚,正是此阵阵眼所在!
而此阵之中,太极正由他与那为首的女鬼组成。
鬼乃怨气所化之物,是为阴鱼;而萧清毓乃此间唯一一株真实的桃树,正是阳鱼所在。
欲要破除幻境,便该打碎阵眼,涅槃而出。
“我的小桃花,你怎么不乖呢?”红衣女人言笑晏晏,目光却是愈发阴狠,“毓儿,你不是最喜欢与娘亲在桃林之中,玩捉迷藏了么?”
过分熟悉的称呼令萧清毓迟疑片刻,然而仅仅是这一刹那,女人的攻势便借机加强,抓住这一空当,直直袭向木心所在。
“毓儿不乖,娘亲可是要好好管教管教你的,”女人笑意盈盈,语气却是怨毒无比,“你那师父,可没把你教好啊。”
一时之间,萧清毓不及抵挡,再度陷入了命悬一线的境界!
灵力疯狂被压榨,又不断在运转,萧清毓只如一叶扁舟,在危机四伏的瀚海上浮浮沉沉,随时要为之翻覆。
楚浔闭了闭眼,轻轻在小桃花轻颤的花苞上抚摸一二,以示安慰,而后又抓起他的腕子,往里输送了一道灵力,将萧清毓的体温勉强压下些许。
不知是灵力的安抚之用,还是萧清毓已能自发抵抗邪气浪潮,他身上新伤出现的速度明显减慢,便连双手颤抖的幅度都小了许多。
萧清毓面色虽隐隐泛白,显出一种灵力渐渐耗竭之感,楚浔却是放心了些。
既能自发运转灵力,便有自救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