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现在连一篇尚且不能完全背下,文章皆是聱牙诘曲、深文奥义的,我没背几句就结结巴巴,良吉虽然想帮我,可他更读不懂。
因为不想落于人后,我不得不每日熬夜学习。即使这样,典学们对我也尽是批评。这一日,我因为长时间没好好睡觉,一时没忍不住在课堂上睡着了。
“林春笛!”
一声呵斥惊醒我。
我睁开眼,便对上典学沉着的脸。我心知要遭,立刻坐直身体,但已经晚了,典学叫我站起将昨日学的文章背出,我勉力背了十几句,就背不下去。
昨夜我没忍住,睡着了,今早来时还想也许典学不会抽我背文章,哪知道屋漏偏逢连夜雨。
典学更生气,吹胡子瞪眼瞧着我,他拿起戒尺,我手指微颤将手伸出。
“啪、啪、啪……”
一连抽了十下,“你们这些人,莫要把太学当家中,偷懒耍滑者,我可不会惯着你们!林春笛,出去罚站!”
京城逐渐转暖,春风拂芬芳,如软软的羽毛触及脸颊。我蜷缩起的手心火辣辣的,脸上也是。不知过了多久,随着郎朗读书声,有人踏廊而来。
余光瞥见白华绸衣,如覆熠熠一层光,我连忙低下头,不想来者看到我在罚站。虽然我不知道来人是谁。
“小笛?”
声音让我怔住。
怎么偏偏是林重檀?
“你怎么站在外面?”他声音又起。
我不想让他再多看我笑话,只能抬起头,“不用你管,你走。”
其实我已经有好些日没见过林重檀了,自入太学,他就读上舍,住的地方也不跟我在一块。他让他的书童送过几次东西,是纸笔砚台等物,也送过吃食糕点。
许久未见,林重檀似乎比原先又生得更漂亮高挑。他站在我面前,露在衣襟外的脖颈修长如鹤项,微微低头询问,长睫自然垂落,半遮半掩眼底眸光,连我一时都有些恍神,以至于手被他抓起,都没反应过来。
林重檀展开我的手,看到手心明显的红肿尺印时,眉心略微一拧,“典学怎么罚那么重?稍晚些我让白螭送药给你。”
我本不想哭的,可是不知为何,眼睛越来越酸。
典学说我偷懒耍滑,可我真的已经很刻苦了,是我天资不如人,蠢顿不堪。
林重檀抬眼看清我脸时,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好了,不要哭,你跟我说说为什么典学罚你?”
他越让我不要哭,我反而越忍不住。我怕里面的学子听到我的哭声,只能咬牙忍着,继而小声说:“我……我在课上睡着了,又背不出书,那些文章太……”
我顿住,说不下去。
林重檀已经了然,“背不出来,可能是你没能理解文章的意思,这样吧,以后每日亥时四刻,你来找我。”
这时,典学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谁在外面说话?!”
脚步声匆匆传来,我赶紧抽回手,用眼神示意林重檀走,但已经晚了,典学已然看到林重檀。
林重檀被典学撞见,依旧不慌不忙,对典学行了礼,“弟子林重檀见过李典学。”
李典学目光在林重檀身上转了几圈,一向阴沉的脸此时竟然露出笑容,“原来你就是林重檀啊,听说上舍的博士们个个对你赞不绝口。来,你进来,我刚刚出了一个上联,没一个人能对上,你来试试。”
林重檀落落大方随着李典学进门,但进门前刻,他又停下步子,回首望我,迟疑道:“李典学,他……”
李典学嫌弃地看我一眼,“算了,你也进来,看看人家林重檀是怎么作答的。”
我在这廊下站了许久,李典学都不曾叫我进去,现在只因林重檀四个字,他便松了口。
接下来课室里发生了什么,我浑然不记得了,只知道林重檀这个名字而后被李典学常常提起,他让我们向林重檀学习。
我与林重檀,差有天堑。
这时尚且不服气的我仍然憋着一口气,不愿意主动去找林重檀,让他帮我。不过没多久,我还是低下头。
我又被罚站了。
林重檀看到我多日后才来找他,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搁下笔,转而问我今日学了哪篇文章。
他讲文章,竟比典学们讲得更容易理解。在他的帮助下,我背诵文章速度明显变快,有一次还被李典学夸了。
“最近还算用功。”
李典学的夸奖让我喜不自禁,那日我便早早沐浴完,拿着书卷提前去找林重檀,可林重檀竟然不在。
“你们少爷去哪了?”我问林重檀的两个书童。
书童们对视一眼,其中白螭想说,但被旁边的青虬拦住。
“少爷他去散步了。”
撒谎,若是散步,怎么不在我一开始问的时候就说,他们有事瞒着我。我走进林重檀的房间,准备等林重檀回来,直接问他。
第7章 大寒(4)
离亥时四刻只剩一炷香时间,林重檀终于回来。他看到我已经在他房里,一向平静的面容有了些许波动,但很快,他又恢复成往日样子,让我再稍等片刻,他需要去换衣服。
我看他这样子,只觉得他做贼心虚,几步上前,鼻尖忽地嗅到奇怪的味道。我用力嗅嗅,味道随着林重檀往净室走的动作变淡,我意识到那味道是他身上的,不禁抓住他袖子,凑近闻。
我没闻错,林重檀身上有酒味,不过不浓。
“你居然喝酒!”我觉得自己抓住他把柄,太学是不允许学子在非休沐之日饮酒的。
林重檀垂眼看向被我抓住的衣袖,手臂轻轻一抬,光滑的衣料从我手心逃脱,“嗯。”
他承认了自己喝酒,又道:“桌子上有《雁塔圣教序》的字帖,你去看看。”
我知道他是不想跟我说喝酒的事,但他越这样说,我越是不想放过他。等他从净室换好衣服出来,我压根就没看字帖,只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如果你不说你为什么去喝酒,我就写信告诉父亲。”我警告他。
林重檀走到桌前坐下,依旧不谈喝酒的事,拿起桌子的字帖放到我面前,“看了吗?”
我瞥一眼,又扭开,“看了。”
他老是让我看《雁塔圣教序》的字帖做什么?我早就练过了。
林重檀像是洞察了我的心思,“原先你在家中,今夫子为了让父亲早日见到你学习的成效,并没有让你打稳根基。根基不稳,越往上学,越是危险,你的字我仔细看过了,太散无形。还有,你楷书都没写好,就开始练习行书,太过冒进。”
倏然被批评一顿,我呆了下,反应过来林重檀是准备转移话题,或是想倒打一耙,在父亲那里告状说我学业不认真。
“你……”我一生气就容易结巴,好半天才顺下口气,“我们现在说你喝酒的事,谁让你提我的字的。”
春夜静谧,尚未有虫鸣声。林重檀的目光从字帖移到我脸上,他仿佛看出我对这事的执着,总算开始谈他喝酒的事。
“我今夜是喝了两杯,还望小笛不要说出去。”
我与他目光相触,想到这件事的关键,“太学不允许学子饮酒,更不许酒带入太学,你今晚肯定不是自己一个人喝,你跟谁喝的?”
但林重檀不肯说,无论我怎么威胁他,最后我和他不欢而散。回去的路上,我捏着《雁塔圣教序》的字帖,一边踢着路上石子,一边暗想林重檀到底是跟谁去喝酒。
林重檀虽然跟我都是新生,但显然他与我不同,他就是一只可恶的孔雀。
快到我自己学宿时,附近阴影处突然冲出来一个人,吓得我脚步猛往后退好几步。
待看清那人的脸,我更希望自己撞见的是鬼。
冲出来的人是住在我隔壁的那个锦衣少年。这个锦衣少年来头不小,是允王府的小世子,名叫越飞光。
越飞光跟我同舍,我自觉没有得罪他,但他对我的态度很奇怪,不是阴阳怪气地说话,就是老盯着我看。这次他上下对我一打量,“你这是从哪来?”
我往自己的学宿那边看了一眼,良吉是不是又偷偷在看话本?怎么还不来寻我?
越飞光发现我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的话,表情蓦然阴沉了些,但没几息,又凑到我跟前,“你怎么不说话?是哑巴?”
“我不是。”我反驳道。
“原来不是啊,我看你整天闭着个嘴巴,还以为你是哑巴呢。”越飞光又走近一步,我觉得他离我太近,忍不住往后退。不知道我退后的动作怎么又惹到他了,他一把抓住我手臂,“躲什么呢?!我还能吃了你不成?对了,林春笛,我今日让我的书童去拿牛奶,厨房的人居然说牛奶没了。”
自我到林家,父亲每月划到我帐上的月例银子不少,可以说,甚至能远超太学很多公子哥的月例。太学处处都要花钱,比如牛奶,我一向习惯用牛奶泡浴,但每个学子每日能免费领的牛奶只有一壶,根本不够,于是我花了一大笔银子专门跟厨房订了牛奶。
厨房收了钱,会额外从外多购买牛奶,每日夜间派人送到我学宿上。
因为是额外订的,应该不会存在我买空牛奶,别人喝不上的情况才对。
“后来,我一问才知道,太学居然有人用牛奶来沐浴。”随着越飞光的话,我脸色不由变白,“乖乖,我家中姐妹都没人用牛奶沐浴,太学怎么会男人用牛奶来泡澡呢?最近京城有一出很出名的戏,叫《女将军》,林春笛,你听了吗?”
我僵硬着身体摇头,不明白他为什么话锋一转,突然提起什么戏。
越飞光见我摇头,脸上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没关系,我跟你简单说说。《女将军》讲的是一女子女扮男装,混入军营,与男人同吃同宿,抗敌杀贼,最后成为大将军的故事。你说会不会也有女子想当大官,所以女扮男装,偷偷混进太学?”
我觉得他的表情越来越奇怪,不想再跟他多说,推辞道:“我不知道,天色很晚,我的文章还没背。越世子,你也早些歇息吧。”
才走出一步,腰身被一双手用力箍住。
“急什么,我跟你话还没说完。林春笛,你老实承认吧,我都知道了,拿牛奶沐浴的人就是你。你天天拿牛奶沐浴,是不是真的是女孩子?”
他最后一句话声音低沉,像是故意压低,唇瓣还贴在我耳边。
被越飞光呼出的气息一熏,我又羞又气,“我……我不是!”
“不是什么?我看你就是。长成这样——”他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听说你是姑苏林家旁系的孩子,林家花大心思把你送来,怎么看怎么奇怪,对旁系的孩子那么好作甚。我看你是林家的女儿,因羡慕你哥哥能入太学读书,卸下黛眉红妆,也跟着过来?因要隐藏女儿家身份,对外只说你是旁系的孩子。别动,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是女孩子。”
他的手忽地开始乱摸,我挣扎间字帖掉在地上,我不懂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荒唐的话,我是男是女不是一眼就看得出吗?
“我不是女子!”我扯开他的手,“我要回去背书了,你、你别做这种奇怪的事了。”
越飞光又抓住我手臂,“像你这种笨蛋,再怎么背书都没有用的。还不如……”他顿住,不知想到了什么,而我只觉得自己被羞辱得彻底,大脑一热,忘了父亲叮嘱我不要随便得罪这些京城贵族公子哥。
我抓住他横在我身前的手,狠狠咬下,等他吃痛松开,我连忙弯腰抓起地上的字帖,扭头就跑,边跑边大喊良吉的名字。
良吉被我的声音惊动,从屋子里出来,“春少爷,你回来了?”
我跑得匆乱,连回头看越飞光都不敢。看到良吉迎出来,我抓住他手臂,急忙忙把人往屋里拉,“快,把门关上!”
良吉不明所以,但还是照着我的话做,“春少爷,你见鬼了吗?怎么脸色怎么白?”
我没回答他的话,慌张地跑到桌前,见到茶壶,便倒了一杯。
“春少爷,茶水是冷的,你等我换了再……”
良吉的话没说完,我已经把冷茶灌进肚里。越飞光不是什么好人,经常私下欺负人,无论是他的书童,还是同舍的学子。前几日,就有一个学子被越飞光当面掌掴。
那个学子被打了,还反跟越飞光道歉。我咬了越飞光一口,他会不会报复我?
我越想越怕,根本没有背书的心思。第二天天明,我一改往日早早去课室的习惯,典学快到的时候,才走进课室。
一进去,我就看到坐在我位置上的越飞光。他看到我,冷笑一声,正待要说什么,典学从外进来了,他看一眼典学,不紧不慢地站起。
我连忙换个方向,想在自己位置上坐下。
但旁边突然伸出一条腿,我躲避不及,被那条腿绊倒,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林春笛,你怎么了?怎么走路都摔?”上方传来典学的询问声。
我抱着手臂坐起,想说是有人故意伸腿绊我,开口前,我先对上那个绊倒我的人的脸。
绊我的人叫聂文乐,父亲是正三品大官,他是越飞光的狗腿子,一向对越飞光唯马首是瞻。我看到聂文乐的表情,反应过来他是故意的。
父亲让我在太学好好读书,如果我跟这些人起争执,父亲肯定会生气。想到这里,我咬着牙忍痛从地上爬起来,回到自己位置坐下。再忍忍,等越飞光气消了,他应该就会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