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尚未明白,便听得林重檀道:“金莲酒早已不时兴,听说最近京城有一东西卖得极好,像脂粉,却又不是脂粉,搽上去让人变白不说,连陈年老疤都能遮盖掉。”
“还有这么厉害的东西?”我不禁问道。
林重檀眼睫一垂,隐露出几分笑意,“是啊,不过我只是听说,不知道越世子见没见过?”
我顺着话,看向越飞光,却发现他笑容僵硬地立在原地。
第138章 春分(3)
“我怎么会见过那种东西!”
越飞光语气生硬,对上我看过来的目光时,明显想压住怒气,可似乎又难以控制,最后变成一个很奇怪的表情,似笑不是笑,似怒不像怒。
不过他很快就将手中扇子一展,遮住自己半张脸,“几日不见,小余公子口舌功夫见长啊,若当初有这本事,翘连姑娘当初也不会看不上你了。”
饶是我迟钝,也听出点针尖对麦芒的意味。
我差点忘了,这两个人现在名义上算得上是竞争对手。
我怕林重檀身份暴露,便出声打断二人对话,“今日时辰不早了,小余公子你先出宫。你——”我看向越飞光,还没说,他擅自接道。
“九皇子,御膳房今日做了古董羹,是陛下让我过来请九皇子一同去吃。”他说这话,将扇子合拢,对我柔柔一笑。
越飞光因为之前战前投降于我的事,现在在皇上那边颇为得脸,连带着允王府在京城里也水涨船高。
既是皇上的意思,我不好推托。
最近我已经觉得皇上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我怕他已经知道林重檀的存在,想来半个时辰应该可以解决掉越飞光。
“御膳房摆膳在哪?”
越飞光仿佛没想到我会答应他,眼睛骤亮,“就在西阁的亭子里,四面都垂着棉帘,里面有炭炉,一点都不冷。”
“九皇子要跟越世子去吃古董羹?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一旁的林重檀忽然插话。
他也去?
我看向林重檀,想用眼神告诉他别乱来,可林重檀仿佛已下定主意,还问我,“九皇子能与越世子一同用膳,不能与我吗?”
“知道就好。”
“那、那就一起去吧。”
我和越飞光的声音一起响起,越飞光表情顿时像吞了一只虫,但他似乎又想装大度,强压着嫌恶说:“既然九皇子都允你一起,那就一起。”
说实话,我从未想过有一日,我跟林重檀还有越飞光一起用膳。原先在太学的时候,越飞光非说我是女孩子,不仅带人欺负我,还在醉膝楼强行让我像妓子那样坐他腿上,给他斟酒。
我那时候讨厌死他了,怕他怕到一度不敢去上课,回到学宿不敢点烛,不过斟酒的第二日,越飞光就去了边疆,再见面就是几年后。
之前只是跟他粗略有接触,今日相处下来,他跟原来的确有些不一样了。
也不知道他是在装或是什么,总之现在像个人了。
“九皇子,你试试这块羊肉。这是我特意让人从牧场拉回来的羊,这种羊跟京城的羊都不一样,肉嫩,嫩到入口觉得它会化,你再沾点芝麻酱,一点膻味都没有。”
越飞光让布菜的宫人给我夹他说的那块羊肉。
我没接受这份好意,只说谢谢,便将夹过来的羊肉放到了旁边的盘子里。越飞光见到这一幕,没说什么,只是身体坐得更直了。
而林重檀,他虽说来吃古董羹,却没怎么动筷。我偷偷望他几眼,没多久,我放在桌下的左手乍然被握住了。
手指碰到的瞬间,我身体控制不住地轻颤。
林重檀胆子太大,竟就在越飞光,还有旁边伺候的宫人眼皮下牵我手。我难免一慌,边试图将手抽出,一边掩盖表情地低头吃东西。
古董羹冒出来的热气往人身上扑,或许还有蛊虫的缘由,我鼻尖、额头都冒出细细的汗珠。
林重檀摸我手指都算了,还用指腹揉我手腕!
“九皇子,我帮你擦擦脸上的汗。”越飞光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我刚抬头,就看到他拿着帕子过来了。我想避开,可我手还在林重檀手里,躲避动静太大,怕是会被越飞光看出来。
我急急呵住他,“不用你帮我,我自己可以。”
越飞光顿了下,捏着手帕重新坐回位置上。
忽然,一声轻笑从林重檀口中溢出,越飞光眼神迅速落到林重檀身上,“小余公子笑什么?”
林重檀垂眼道:“没什么,只是我刚刚想起一个故事,觉得好笑,就忍不住笑了。”
不知为何,我觉得越飞光最好不要问,可他还是问了。
“什么故事?”
“是前朝的一个故事,说的原来有只黄鼠狼,每日都去百姓家里偷吃的。一日它寻到一个府邸,看到里面有只漂亮的白猫。白猫正对着黄鼠狼,没龇牙咧嘴,没叫,黄鼠狼当即就以为白猫是钦慕自己,以后每日都叼着自己偷来的吃食放在白猫的窗前,可一连送了百、八十日,白猫都没有跟黄鼠狼叫过一声,你猜这是为什么?”
林重檀唇角略勾问越飞光。
越飞光迟疑道:“白猫是个哑巴?”
“不对。”
“白猫天生就不爱叫?”
“也不对。”
“那是什么?还能是什么原因?就算白猫不喜欢黄鼠狼,也不该一声不叫的。”
林重檀说:“因为那只白猫是主人家画在窗纸上,当然不会叫。”
“什么乱七八糟的,连死猫活猫都分不出,哪有眼睛这么瞎的?”越飞光蹙起眉,一脸不认同。
“是啊。”林重檀赞同道,“不眼瞎怎么会看不出旁人的排斥呢?又怎么会自作多情呢?”
我算是听出来了,昔日的状元郎损人的损法还真特别,不是引经据典,就是信手诌个故事,既能把人讽刺了,又确保对方听懂,而且一肚子邪火还不好发。
不得不说,我现下看到越飞光吃瘪的样子,心里还挺畅快。一畅快,我偷偷回握了下林重檀的手。
这时,有三两个宫人走过来,我认出那是皇上身边的人,不禁飞快把手抽出。
为首的宫人给我们行礼后,把目光投向林重檀,“小余公子,陛下有请。”
“父皇请他去做什么?”我觉得不对劲。
宫人回:“陛下说瞧小余公子跟九皇子您投缘,特意召他过去说说话,没旁的大事,九皇子放心。”
林重檀神色如常地起身,对那位宫人说:“劳烦公公带路。”
召林重檀过去说话?
真的只是说话吗?
林重檀一走,我心神不由乱了,先前还可口的羊肉顿时吃不下去。越飞光劝了我几次,我都拒绝了,最后一次我实在懒得应付他,“越世子自己吃就行了。”
这话一出,周围总算安静了。
枯坐半天,见林重檀还未回来,我低声吩咐钮喜,让他帮我去看看御前是什么情况。
钮喜回来得很快,说皇上正单独跟林重檀说话,殿里连个第三人都没有。
我意识到这情况非比寻常,小余公子的身份是不足以让皇上单独见他的,就算单独见,也不可能谈那么久。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我站起身就往亭外走,只是没走几步,越飞光追上来,“九皇子,你这是要去哪?”
“与你何干?”我反问道。
他脸上的笑变成了强挤出来的笑,“我想提醒你外面风大,把这个汤婆子带上,别冻着手。”
他将手里的汤婆子递给我。
我匆忙道了声谢,由钮喜撑着伞快步往前走。坐上软轿时,我心里还在盘算,待会见到皇上,该用什么借口。
但等我到了,我才发现什么借口都没用。
林重檀身份暴露了。
第139章 春分(4)
我到御前时,发现往日守在殿门外,甚至是一向在皇上跟前伺候的大太监现在都离殿门数丈远。
大太监看到我来了,堆着笑迎上来,“九皇子怎么这会子来了?陛下正在里面谈事,怕是这会子没空见九皇子。不若九皇子先去偏殿喝口热茶?”
我朝大殿看了一眼,殿门严丝合缝,一点声都没传出来。
“公公,我有急事要找父皇,还望公公帮我通传一声。”
大太监露出为难的表情,“这……这……九皇子,不是奴才不肯通传,实则是陛下不许奴才去打扰,做奴才的哪敢惹陛下的脾气。”
他说的有道理,他有他的顾及,可我也有我的担忧,“公公就帮我通传一声,若父皇问责,我一人承担。”
“哪有主子替奴才担当的,哎哟,九皇子,您啊别着急,奴才陪您去偏殿说会话……”
“江忠才,让他进来。”
殿里传来的声音让我顿了一下,皇上上次这么严厉说话,还是我跟他坦白我喜欢的是男人那回。
我心中的预感并没有出错,我一进去就被皇上用眼神剜了一眼,“这么着急见朕,有何事?”
“儿臣……”我一边回话,一边自觉不动神色地看向跪在殿中的林重檀,他背脊挺直,头微垂着,不知跪了多久。
“儿臣想跟父皇禀报一下近来寺庙庵宇的修葺情况,还有……关于这次出使北国的使臣队伍的奖赏问题。”
皇上冷冷看我,“修葺寺庙等事,既已交给你全权负责,那你就无须向朕汇报。至于奖赏,这个不是已经讨论过了吗?等你封王后,一同论赏。”
我一急大脑就容易空白,竟把之前讨论过的事情又拿出来说。我踟蹰不定,皇上像是失了耐心般摆摆手,“没事说就退下。”
“儿臣有!”我慌不择言,“儿臣想问父皇今夜去不去华阳宫用膳,儿臣想亲手做道菜。”
皇上索性不说话了,他沉眸看着我,似乎想看我还能憋出什么鬼话。我不禁又往林重檀那边看了一眼,他微微侧过脸,很轻地对我摇了下头。
他这是不让我插手的意思,可事情肯定是暴露了,要不然皇上不会是这种态度。
我思量片刻,最后跪了下去。
可我膝盖才碰到地砖,皇上就道:“你跪什么?一旁站着去。”
我不敢惹皇上更生气,只好耷拉着脑袋站起来,退到一旁。
此时,皇上将眼神落在林重檀身上,金刚眼睛不容直视,“你方才也听见了,朕这不成器的小儿子是半点事都藏不住,你倒是处之绰然,算计多,一路从北国算计到京城,你接下来还想做什么?林重檀。”
当皇上说出林重檀的名字,我虽心里猜到一二,但还是忍不住呼吸一乱。
怎么办?
这是最糟糕的一种情况,既不是主动坦白,也不是在翻案之后。林重檀现在还顶着小余公子的身份,他是易容进宫,这无疑更加会引起皇上对他的猜忌。
我想替林重檀说话,但就在我之前,林重檀先一步开了口。
“回陛下,我想给我自己洗清冤屈,给我老师肃清声誉,还想请陛下允我与九皇子长相厮守。”
“你做梦!”几乎是林重檀话才落,皇上就抓起面前的茶盏狠狠一掷,“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肖想朕的儿子。乡野匹夫出身,狼子野心,你这些年隐姓埋名躲在北国,如今敢回来,是准备报当年牢狱之灾,流放之仇吗?”
这次皇上发的火远比上次对我的火更严重,若以风雨比较,我那次简直是和风细雨,这则是暴风疾雨。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此言非虚也。
茶杯瓷片碎在林重檀跟前,其中一片从他脸颊飞蹭过,刮出血印。
猩红血珠从伤口渗出,林重檀却像未有察觉,冷静道:“陛下应该明白的,如果我真有此想,邶朝就不是今日之邶朝,蒙古也不是今日之蒙古,联盟纵横,北国也可跟蒙古联手。”
“你威胁朕?”皇上厉眸微眯。
“肺腑都无隔,形骸两不羁,我之言实为向陛下坦言表诚。如今我孤身回京,已跟北国再无干系。陛下若疑我之心,尽可杀之诛之,但我还有一事必须向陛下禀明。安化驿丞柴一辉为官二十年,已成地头蛇,上贪朝廷灾款,下揽民众税银,当地富户每年向他送礼都不下于十万两白银。
柴一辉不仅贪赃枉法,以权谋私,更是草菅人命,这些年死于他手里的人不下于数百人。几年前的安化时疫并非时疫,而是柴一辉逼人夜里下矿采铜,结果矿山坍塌,才致数十人丧命,后谎称时疫,掩盖罪行。”
我听到这话瞬间反应过来,铜矿向来都是受朝廷管制,铜又是极其珍贵的东西,百姓用的铜钱便是由其冶炼而成。这个柴一辉逼人采夜矿,这样就能瞒住朝廷。
他怕是从中贪了不少银子。
最恐怖的是如果他用采出来的铜自行冶炼,伪造假铜钱,跟官银混在一起,以假换真。
我立即看向皇上,果然皇上也想到这一点,脸色比先前难看数倍。各地收上来的银两都充进国库,再用到各处,假设柴一辉胆子真这么大的话,怕是假钱已流通到各地。
皇上放在案桌上的手合拢,正颜厉色,“你跟朕说这个,是想告诉朕,邶朝已是大厦将倾,强弩之末,你若想报仇,早有办法,对吗?”
林重檀没有回话,他只是平视着皇上,不惧不畏。
但光是平视,已是冒犯之极。
“好你个林重檀,朕当初就该处死你。”皇上像是气急而笑,“也不至于今日你这个黄口小儿在这里跟朕谈条件,你以为朕不敢杀你吗?来人,把他拖下去,打入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