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再是不可置信,等披星戴月的到了盛京,这几日的功夫也叫他冷静了许多。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耽误的这几日功夫,就叫言夙已经过了停灵的七日——他都颇有些后悔,知晓这消息的时候就不该歇着,路上就该更紧着些。
然而事实上他们谁能有言夙的速度?路上都跑死好几匹马了。他们风尘仆仆不讲,就那熬红了的眼睛,都不比兔子眼睛淡几分颜色。
沈飞玹和贺渊带人直扑孜乌江岸边,那里只一处人头攒动,别处都是寂寥。
皇帝虽是微服,但不带仪仗可以,护卫却是不能少,这猛地见到江湖中人,守着的贴身侍卫各个都紧着皮,险些打起来。
好在贺渊在一旁,拉住了急性子也已经急疯了的沈飞玹,明言了身份,问及是否是给言夙送行的——护卫并未就此放行,但没有再驱赶他们,同时还叫人去通报。
贺渊就知道他们找对了地方,并且只稍等一会儿,就定然能够过去。
——不说双方的身份并不敌对,就说这送言夙最后一程,没的还要大动干戈。
贺渊这样一番劝,沈飞玹虽是急的很,还是咬牙忍耐了下来。
言岚匆匆过来,跟沈飞玹和贺渊这俩长辈问了好,就没再多言其他,领着两人往送别的地方去。
——别的都是护卫,这个时候就没必要上前了。
言夙闭眼前不是交代了嘛,别搞那么多人。
这些事,言岚都记得清清楚楚。
等看到言夙躺着的那条船,言岚这才开口跟沈飞玹说他爹临去前交代的事情。
沈飞玹听的过耳不过心,即便此刻看到言夙面无血色的躺在那里,胸膛也毫无起伏,他还是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这个人能把伤成那样的自己从阎王的手里抢回来,对付莫如归那种老奸巨猾的家伙,如同掐死一只蚂蚁。
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心底似乎将言夙这个人,神化了。
他从来没想过这个男人会死,至少总归是会比他活的久的多。
而此刻看着他躺在那里,他觉得这人除了脸色苍白如纸,没有呼吸的起伏,其余真的一点也不像死了。
让他忍不住想要上船去,将人拉起来。
言夙双眼紧闭,躺在布置的花团锦簇的船只里,脸上虽是毫无血色、毫无生气,可是皮肤却还有着光泽,看着也不像是失去弹性的样子。
而且,就裸露的皮肤看着,也并没有尸斑。
——所以就这样一个活着时十数年如一日不变模样,死了也与旁人大不相同的人,他们如何能不想着他必有神异之处?
而既有神异之处,那他们认为他可能没死,怎么算是毫无依据?
沈飞玹当下就顾不上其他,就过去扒拉言夙,却被早有准备的贺渊一把拉住。言岚也反应过来紧随其后,拉住了沈飞玹另一条胳膊。
他理解师父的不愿相信,毕竟他们也是这样走过来的,甚至于起初几天里他们无时无刻不再期待着他们爹能醒转过来。
可是到底,他们爹再是厉害也没有死而复生的本事。
——虽有是神异之处,可他们家大嫂就是医术了得的人,辨认活人死人哪里能够出错?
反倒是这些神异之处,他们不好叫不可信的外人知道了。否则怕是不知道要传出什么诛心之言。
沈飞玹渐渐被安抚下来,言岚的手也慢慢松开。
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言岚拔出剑来,微微抖着手,反复握紧剑柄,好一会儿后终于闭眼挥剑,将拴着船的绳索给砍断。
力气大的一下将木桩都直接削断。
人群之中,一下泄出几声呜咽声,随即是捂住嘴的声音,他们这时候顾不上这些,只想再看看言夙。
船只失去束缚,随着水浪的荡漾,一下飘出几步远,越是远离岸边,水流便越是湍急。
离了岸边的船只,开始逐渐加速,随着水流淌向远方。
岸边的一行人忽然动了起来,一个个都忍不住,走在岸边的脚步逐渐加快,最后一个个都小跑了起来,直到再无能踏足的地方,才不得不停下。
远远地看着,直到那船只渐渐成了一个黑点,到最后再看不见。
~
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老妇抱着怀中快周岁的女婴,借着朦胧的月色从家中出来。
木门发出吱呀声,但这点声音老妇却并不甚在意,毕竟她早有准备,不然她去将孩子从她年轻的怀中抱出来的时候就会惊醒人了。
屋里的女人不知是被这声音惊扰的,还是哪怕沉睡之中还有所察觉,只是陷入昏睡难以醒来,动弹了一下手臂,眉头深锁,最终又被拉入深眠。
没人发觉,老妇抱着孩子穿过村子、走过较长一段平坦的小路。
出了村子,接着月光老妇找到白日里藏好的一根火把,将睡着的女婴放到地上,点燃火把后,才继续抱起女婴走上了岔路。
岔路崎岖又野草茂盛,便是白日里都得几番小心,这一路老妇走的是胆战心惊,又怕摔了又怕草丛之中有甚蛇虫——她是连打草惊蛇都不方便的。
人走的多了才会有路,而这处平日里少有人去的地方,野草自然是霸占着每一寸土壤。
只有走过这边,才能到她早就看好的地方。
一处约莫一丈高的河岸,岸下河流不似其他地方的水流平缓,平日里别说来这洗衣、摸鱼,就是打水也不会有人过来。
老妇一路走来,踉踉跄跄好歹是没摔着,终于到了地方时,长出一口气。
“妮儿,别怪奶狠心,你可看看你自己这模样。”老妇对着睡的香甜的女婴说话,但别说女婴还不懂她这些话,就是懂,怕也不能顺着她的逻辑,理解她的“良苦用心”。
“女人难,你这娃即便是长大了,也不过是受一辈子的苦。又何苦呢?还叫你娘心挂在你身上,如何也不给我老罗家传继香火。”
说起她那媳妇,老妇是有许多话要讲,但说到这句,听到女婴细弱的哼唧了两声,火把在风声中摇曳明灭,老妇还是住了话头。
何必在这耽搁,误了回去的时间?
老妇将手伸远,嘴里念叨着,你可不能怪奶,奶也是为了叫你早点结束苦日子。话音未落,用劲抛,小小的孩子脱离了火把的光亮,只能看见一个黑团子落向了河流。
手一松,老妇随即转身,沿着来时的路慢慢的回去。口中还念叨着,都已经养了你那些时日,可废了不少粮食,你可得记恩。
——若非她娘时时刻刻带着这孩子不离身,她断然是活不得这几个月的。
老妇走的急,耳力也不如何,光线也昏暗,所以她并不知道孩子并未就此落入湍急的河流之中,结束了这苦难的一生。
反倒是可能老天也看不过眼,她落下时,河上正有一条小船行过。
孩子在船篷上擦了一下,随即落入船上铺满的花草之中。
要说毫发无伤不可能,但至少不是大伤,孩子从梦中惊醒,继而是疼痛,她忍不住呜咽着抽泣起来。
只是她本就是她娘抠着自己的口粮在喂养,快周岁的孩子却还是小小一只,哪里有什么大嗓门?
包着她的布巾在船篷上刮擦的时候,松了一些,这会儿疼痛袭来,孩子忍不住动弹起来。
本不严实的布巾就被她挣脱开来,瘦弱的小孩子本能的寻找娘亲,寻找令她安心的港湾。
然而没有,甚至在成堆的花草之中爬行时,一些硬的花茎、梗子还叫她稚嫩的手脚被咯的发疼。
终于,她接触到一处柔软。
这个天气的河面上,夜里还是有几分凉,挣开布巾的孩子身上只有一块她娘破衣服改的小肚兜,根本顶不得用。
反倒是不如她摸到的这处柔软温暖,叫她下意识地依偎过去,想要汲取一丝温暖与安全感。
作者有话要说:言夙:人在船中躺,崽从岸上来。
——
说起可能完结,不知作为主角的言夙作何感想?
言夙:啊,完不完结的,记着我能活的地老天荒就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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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天光大亮,下坝村的老妪、媳妇子和大姑娘都端着或满或浅的一盆子一盆子衣服走到了河岸边。
她们三三俩俩结伴,虽是每日里杂事很多,可如今天下平定,又有高产的粮种,日子可比早年好过的多。
手上是一刻不能停歇,捶打揉搓,但是脸上却或是神情轻松,或是挂着笑意,盖因个人性格不同。却并没有人眼角眉梢带着化不开的愁苦。
就这一片和乐的氛围里,一只小船顺水而下,因她们洗衣服的这处渐渐水浅,这小船的速度也是越发的慢。
第一个姑娘惊得差点跳起来,好在是在自己熟悉的地方,还有许多同村人在一旁,这姑娘才抚着砰砰乱跳的心口,喊着其他人快看。
“这,这船篷上挂着白绸花,这是甚送葬的习俗?”一个老妪有些迟疑——将故去的先人放在船上顺水而流,他们这边是没有的,他们都讲究叫先人入土为安。
可这船篷上的白绸白花,可不就是办丧事时才用。
在这世上,寻常时穿着白衣者有,但寻常时就白布白绸盖头、挂门口的话,那别管是谁家的、多大年纪的孩子,都是要挨家中一顿教育。
——追根溯源的话,谁也说不好源自哪里。但每人回忆小时候,若是真这么做过的,那势必是被家长教育过的。
船越发的近了,一众人终于看清船里的景象,若说只是白绸白花,他们还能说或许只是自己见识短浅,但看到那僵硬躺着不动,似乎连呼吸起伏都没有的人在船中,她们心中的猜测便算是落定。
只是到底没敢砸实,看这船是越发的走不动了,她们只好叫几个人回去叫人,剩下的,寻了她们之中胆子大又嗓门大的,喊那里头的人。
“那船里的人,你的船可搁浅了,你,你可别睡了。”这被人称做荭婶子的妇女说是胆子大,却也是好一番心里建设,才喊的出声。
然而船中却是甚回应都没有。
荭婶子左右看看,在大家鼓励的眼神之中只好又大着嗓门喊了几声,这次终于有了回应,却是叫一群女人越发的心惊。
只听一声细细的哭声响起,这里都是女人,即便是没生育过的大姑娘,却也是带过家中弟妹的,对孩子的哭声再是熟悉不过。
她们还待细细分辨一下这哭声,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毕竟从她们能看清的穿着上来讲,这是个男的啊。
结果就见那丛丛的花枝里,一个细弱的甚至有几分枯瘦的小胳膊伸了出来,原是一直趴在大人的怀侧,又有花枝的遮挡,叫她们一时没注意到。
这会儿只见她爬了出来,顺着躺着的那年轻公子的身侧爬上胸膛,又看见了她们,似是好奇又似是想向她们求救——一个爬来爬去的孩子懂的什么,只是下意识的寻人罢了。
她们就眼见着孩子要往她们这边爬,顿时一个老妪就叫不好。
这水再是浅,那也只是行不得船的浅,这要淹死这么大个小娃娃还不是轻而易举?
几个婶子顿时顾不上其他——船上之人似是真的死了,也不知为何送葬时还要放个孩子在船上——总之是不能叫孩子当着她们的面落水溺死。
她们飞快下了水,也等不到村里的青壮们过来了。
然而,小孩子不过是爬到言夙的腰腹,那小小的手掌刚要摁在言夙的要害之处时,言夙猛然惊醒睁眼。
——他这地方虽是赋闲,但却也是不能损害的。有,但不用,跟没有,想用也没的用,这是两回事。
言夙的身体机能刺激,叫他睁眼的同时,一把护着自己的要害。
猛然坐起,看到自己身上多出的小身影,他还有些迷茫,不是怎么一觉醒来,他怀里多了个孩子?
他是男的吧,没这个功能啊。再说了,就算他能生,且是一个人就能生,也不能一生下来就这么大,能翻会爬的吧?
这是生了个哪吒呢?
言夙一手护着自己,一手护着小孩子。
却听到接连的尖声惊叫,高高低低的声音里还有着“诈尸啦”之类的话语。
言夙:“……”
不是,这么玩他呢?这也太寸了吧?这些人怎么就知道他是“死”的哦?
——顺水而下,言夙不是没想过自己醒过来的时候会遇上人。可是,人家只要不知道他是“死”的,不就是当他在船里睡上一觉嘛。
结果这些人,怎么眼力这么厉害的?
言夙打了个喷嚏,将这不知哪里来的小孩抱好,将自己身上盖着的一些花草给甩到一边——这些花本自是不盖在他身上的,但奈何不但有水摇船摆,还有孩子爬。
所以多少就盖上一些,并且挤压出一些花汁黏糊在衣服上。
言夙到也不是过敏,就是这味儿一时有些冲鼻,太香了。
但摆花的言家人哪里会想到他们爹还会闻着味儿呢?
言夙抬眼看着外头惊恐看着他的女人们,只好一手抱着孩子,一边走出船篷。
“那个,请问这是你们的孩子吗?”言夙看了看几个下水、一看就知道冲着这孩子来的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