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封没隔几日,是十一日的,估计第一封信的马儿还没跑到,第二封就已经又送出了,“首战告捷,但骤遇大风,少许物资散佚,副将提议前攻占领西漠遗弃之营地,臣疑有诈,与其起争执,专断坚持按兵不动,不知圣上若在,会有何圣见。”
第三封,第四封……
每封上的字并不多,纪筝越看越心惊,越看越快,这场战役打得并不容易,但那些含着沙砾的血色困境都被明辞越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了,军书的末尾,无一例外都是些征求建议的话。
明辞越征求什么圣见呢?!他有什么是不会的,有什么是不知道的,他学兵法时纪筝都还没出生呢!
就因为他穿了兵甲,就因为他动了要跟出去的念头,明辞越当真就将战场的风与月,血与沙写给他看,说给他听。作他的将,更作了他的眼目。
明辞越啊……
纪筝的手有些颤,猛地把信拍在了御案上,“今日是二月初六!”
二月初六!这些军书积压了整整一个月!
他这一拍,兵部的侍郎连跟着颤颤巍巍地跪了,“回圣上,臣等是真的不知啊,之前是从未在兵部府内见过这些书信,也是当真没想到璟……西疆,西疆他还会派军书来,不甚留意,这都是没有过的事啊,况且也是年节刚过,人手不齐……正巧这今日这封加急直呈御前,这前几封就,就才被一同……”
这就是大燕的内部系统,冗官冗费却又效率低下得可怕,纪筝沉叹了口气,暗暗在心中记了一笔以后得整改的地方,顾不得别的,忙先去拆那封加急的,也是最厚的。
展开信,里面掉落了一块黑糊糊的物什。
纪筝定睛,全官员伸长了脖子,一块血迹干涸的护心镜,护在胸前的那片重甲,样式较小,锻造极密,但上面俨然已出现了四分五裂的痕迹,掺着血如蜘蛛网般蔓开,令人瞧着胆寒。
信上只有短短一句,“遇袭,险胜,急需转移粮草营地。”
一块甲,什么意思?!底下又炸开了锅。
“转移粮草,明辞越加急说这个干什么,此刻来征询宫中意见吗?”
“兵部的曹大人还愣着干什么,快连同各位老将军拿拿主意啊。”
“是啊,事后请罪也不迟,此刻你们兵部都不说话,难道还等着圣上亲自决断吗,前线情况复杂……”
“不对……”纪筝抿了抿唇,这题他会!
这战役原是主角受顾丛云打下的,他在前方与西漠黎婴交手,皇叔坐镇宫中远程指导,因着原书中花了数页的篇幅大谈特谈,歌颂称赞这种并肩而战,交付后背的神仙情,所以他记得极为清楚。
明辞越,在依赖他,依靠他。
这种感觉,真的很不错。
“传信明辞越快回来,收兵向东退守五十里,不用多解释,他看到就会明白。”上面一出声,底下的吵闹戛然而止,众人僵着没动。
圣上……说了什么?他统共读过几天兵书!
明辞越当真是傻了才敢请示朝中,圣上又是疯了才要乱回应?!
这话究竟传不传,传了前线信不信?
“立刻,懂吗?”
众人抬头,一阵觳觫,再不敢胡思乱想。
他们没见过圣上这个样子。
那还是熟悉的玉琢少年,高高在上,身披玄袍,眉眼间却是从未有过的果断坚决,坚决得让底下全体失了声。发出去的圣旨那便是泼出去的金汤水,那上位之人不会收回,更不会犹豫怀疑自己半分,他就是疯了,那满朝官员也得无原则陪葬。
这才是为龙之人的底气。
他们仿佛从失忆状态里被打醒,猛然惊觉,这朝廷还是圣上的朝廷,是他说一不二的天下。
“还愣着干嘛,圣上既已发了话,还不即刻修书西疆?”赵太傅叹了口气,“不过那片护心镜恐有蹊跷……”
几位老学究即刻站出来支持他,“是啊,千里送信,明辞越怎么可能送无用之物。”
“这片甲片定有用意,莫不是有什么暗信?”
“众位请瞧胸口这等凶险位置,护心镜裂成这样,恐怕……”
“臣看未必,这片甲明显尺寸较小,不一定是璟王的,是他从何人身上扒下来的,定是西漠战俘,或者什么瘦弱不起眼的细作。”
众人围绕着这片甲议论不休。
“放肆,都瞎说什么!”
他们以为又惹了圣上不悦,连忙抬头。
却见刚才还临危不乱,挥斥方遒的小天子不负众望地又退化回了往日的模样,此刻满脸通红,不安地逡巡踱步,急得恨不得跺脚,把甲片背去了身后,怎么说也不肯再拿出来,只连连嚷嚷着要退朝,退朝!
退下了朝臣,又连李儒海都给赶到了殿外,纪筝这才小心翼翼地重新掏出那块护心镜。
真就是一块普通极了,沾着血,半点暗信都没有的护心镜,可他只消看一眼,就能猜得透原由……
这不是什么瘦弱战俘的护心镜,这是他的……是他那副小号盔甲上的,明辞越将它带去了西疆,还带上了战场,带着它浴血奋战,近身杀敌。
将它贴在心口放着,藏在自己的盔甲下面,而这些裂痕血迹,恐怕也是信中所述那场“险胜”里,它真的为皇叔挡过了一劫。
燕军,敌军,恐怕谁也想不到,那位跨起战马,烈氅飘摇,铮铮铁骨的全军统帅,玄色重甲之下会贴身藏着一枚甲片。
那是他爱人的甲片。
纪筝紧攥那枚甲片,将他按在自己的左胸口上,整个上身贴在龙椅背上,胳膊搭在眼睛上,直喘粗气。
他想象不到这物带着几近洞穿的力量,嵌进血肉,又被铁钳浇了酒,滚了火,一点点剥下,一点点抽脱的样子。
他听不到皇叔闷哼一声,紧皱眉头,然后咬着牙,缠着布,写下“险胜”二字,带着笑,将那枚甲带着血裹着信,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百里加急,呈到御座之前。
就这么毫不遮掩地告诉他,自己差点死了,又被他救活了。
痛,太痛了。
明辞越的心计真的很多,太知道怎么拿捏他了,杀人不见血,一言不发,就这么件从肋骨上抽下的物,同时把惊慌与抚慰都寄给他,让他先是犹如脱水上岸的鱼,摆尾扑腾,又被夜里的潮涨席卷安抚,融化在平静的岸滩。
纪筝的肩膀贴紧椅背,剧烈地上下抽抖,双重刺激太大,一时难以接受,缓不过神。
他磨着后槽牙,恨他狠毒,一边暗骂他,一边又难以遏制地偷偷舔了遍自己那排贝齿,软舌独自的游走。
继而,半晌,颤抖着手,把甲片递到了鼻尖,闭了眼,轻轻抽动了鼻子——他猛然放下,如造雷殛,羞得恨不得以头抢地。
他干了什么?!出息呢?!
他可是皇帝啊,说好后宫佳丽三千,雨露均沾,多情昏庸的皇帝啊。
他摸着良心,他错了,他收回那句自认不是十分依赖情感的话。不过倒不是依赖感情,感情不是他必不可缺的氧气,明辞越却是。
他好似被下了蛊一般疯狂地想念,贪恋那远征之人,甚至隐约有些觉得,这破烂皇宫,没了明辞越,根本无法好好独活。
纪筝望着高高吊起的空旷气派的悬梁殿顶,把脏兮兮的甲片直接贴在的玄袍胸前,默默出神。
还未等他消停半刻,殿门又被叩响了,李儒海的声音叫唤起来,尖细得好似吊死鬼。
纪筝皱眉扬声让他有事就进来,可他却半晌只是怼在门口叫,怎么也不肯入内。
纪筝只得自己走过去,给他开门,甫一打开,就被李儒海冲撞了个满怀。
李儒海也是回神知道犯了事,一脸苍白地跪在地上,连连磕着响头,“出事了,真出大事了啊圣上,京城里面闹鬼了。”
他眼睛血丝红得厉害,刚缠上纪筝小腿又被一脚蹬开,连连回了几次头,终于颤抖着嘴唇把话说利索,“方才兵部刚说了璟王前几次的兵书他们都压根没收到么,这不,方才曹大人回了兵部正堂,好家伙,十年前明老将军出征的书信往来全飞了出来,有了灵,大白天的,就那么飘荡在空中,长了腿似的,怎么都落不下来……”
“您猜着那是什么信?”李儒海的声音又压低了八度,“全是先帝以乌州贪腐案为名,征召明长暮回京,被他接连回拒的信啊。”
“公公消息当真灵通,那鬼……是谁呀?”纪筝弯下腰,配合着他压低嗓子。
“哎呀,眼下兵部都被吓疯了,谁都不敢乱想……可您说兵部正堂与武安侯府隔了就几条巷子,顾公子没了这才多久,过了七七四十九才多久,附近邻家可多说过半夜打了更以后……若是真有游魂能附人体,恐怕……”
“若真有游魂附人体。”纪筝打断他,突然把头凑到他低着的头底下,扯唇一笑,“你看朕像不像?”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没什么怪力乱神,下章就会去查清楚~
不好意思,也不多解释了,自我检讨,这本更新真的做得很不好,没提前想到后期会这么忙是我的问题,我是废物,真的吸取教训了。不过再过几天缓过来多更点,好好写结尾,能保证本文一月中下旬完结,感谢一直追更的小天使,真的辛苦你们了,也接受养肥或者批评弃文什么,都是我的问题,届时会尽可能抽奖以及赠送掉落些番外吧,尽量弥补,再次道歉orz
第53章
京城闹鬼这种事说大也大, 弄得皇宫开坛祭祖以求安稳前代也不是没有过,说小也小,不过坊市里间的奇闻异事, 多半是从说书馆里流传出来的,衙门朝廷一律不予理会。
起初纪筝听闻并没当回事,待到这事闹到第三天, 那些个明长暮的军状书莫名在兵部正堂夜里飞了三天,纪筝突然悟了。
顾丛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按照这种狗血书的通常规律, 不见尸体的一律判断为没死透!
武安侯确实该死, 但顾丛云……纪筝不知道, 他不敢去多想,牺牲儿子钓出老子,顾丛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弃子, 远非原书给他定下的归隐江湖, 逍遥自在的结局。
纪筝坐立不安了半日,决定去见见这“鬼”, 至少了却他心愿, 逐他离开。
当日夜色一沉下来, 禁军如影,悄无声息地将整个侯府包围起来, 仅留了一道口,方便顾丛云逃脱。
只要对方不动手,今夜便不动干戈,这是圣上下达的死命令。
纪筝走的是侧门。揭了封条,偌大的府邸寂静一片,荒草狼藉将昔日的繁华气派掩盖的干干净净。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侯府, 不复上次来时的清廉干净,丝绸瓷器金宝财物,黄的绿的白的,打翻碎洒一地,仆人来不及带逃的,全被一纸封令永久地葬送在了这里。
侍卫不放心,护送着他一路往里走,直到走到最靠里的一个院落,纪筝甫一推门,脚步猛地一顿,脸色沉了下来,一把带上门。
“圣上?”
“你们都出去。”
“圣上此处是顾三公子旧居恐怕阴气最……”
“朕说出去,退后两里,全都退到侯府外面!”
这些侍卫全被明辞越挑换过一遍,绝对服从,如乌云影般又从他身后消失。
纪筝额角跳了跳,再一次屏气凝神推开门。
他的眼睛很快适应了屋内的暗——那是一个凝固住时间的屋子,深冬厚重的棉被掀开着半边,没化冰的木桶搁置在一边,地上还滚躺着墨砚,窗上厚厚一层灰,隐约透出两个带着墨痕的手印,一大一小,紧紧交叠,桌上的昂贵的书画皱成一团,洁白的纸面上拉出了长长几道墨痕,像是被践踏过的雪地,又像是……被任意玩弄,蹂.躏的雪白胴体。
纪筝瞳孔猛地一缩,迅速转头。
那个酒后暧.昧狼藉的夜,那些记不甚清的潮色细节,晚了数月,沿着长长的神经回路,全部奔袭而来,让他全身麻痹僵硬,让他被自己的荒唐放.荡掩埋吞噬。
被无限放大的感官错觉,甚至让他觉得这空中弥漫不散的,还有酒的醉香,和他俩纠缠在一起的喑暖含混味道。
原来在他俩离开后,这顾三公子的屋子就没有清理,没有打扫,永远保持在他离开时的模样。
顾丛云进来过吗,为什么不收拾?就因为自己暂住过一夜,他对这屋子嫌弃厌恶到了这般地步?
纪筝沉浸在这情境中半晌,险些忘了来这的目的,直到窗户那丁点透光的手印处,印出了屋外院门口的一个身影,打着灯笼,走路飘忽,月光下投在墙根的影子细长,远没传闻中的那般可怖,一看就是个活人。
纪筝微微定下了心神,准备等顾丛云自己进来再谈。
谁知下一秒,一个冰凉的东西自后贴上了他的面部。
外面的人影是顾丛云,那这个是?
……真的闹鬼?
侍卫就在外面!他想也未想,第一瞬间的惊恐根本无法遏制,让他刹时就要叫出声来!
“我,我,是我。”那声带哑坏得根本就不像活人的,但纪筝却猛地反应过来。
他是大燕高高在上的皇,所有人都在他面前称臣,称奴,只有顾丛云,他只称我。
如果后面的是顾丛云,那外面的又是……
纪筝刚平息半秒,转瞬又牙关打颤,僵着脖子想要一寸一寸拧过头来。
“不想被他带走就别说话,别转头,别看我。”搭在他面部的凉意撤了下来,顾丛云一反往常地丝毫没有触碰到他,始终克制在一个君子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