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筝蔫了:“朕还小。”
太皇太后意有所指地瞥了他小腹一眼,自言自语:“也不知道那毒的潜伏性……或许该在璟王身上试一试。”
“朕大了长大了,多谢皇祖母成全。”纪筝一咬牙,“选妃可以,但璎贵妃艳冠后宫,现在剩下的那些朕看腻了,不如借此机会将她们遣回家去。”要不要选新的朕就不一定了……
“随你。”太皇太后支着头打了个哈欠。
纪筝应下苦差事,垂头丧气回了自己的延福殿。太皇太后的人手已撤,按理明辞越已经可以回到自己的禁军侍卫岗上,但整个宫殿静悄悄的,不仅不见明辞越,半个侍卫宫人的影儿都瞧不见。
太危险了,现在太皇太后和反派妃子都盯上主角了,还是把他放在身边稳妥些。
“明辞越!”纪筝大呼小叫地寻进侍卫所,那是平日里禁军交班休憩的地方。
屋舍简陋,与一旁延福殿的奢华气派判若两个世界。
“明辞……”纪筝刚要推门便与正要出来的明辞越撞了个满怀,踉跄着步伐扑到了他的怀里。
明辞越今日未着禁军的披风和玄甲,只留了一层深色的单薄中衣裹在身上,乌发半干略潮,水珠从衣襟缝隙钻进胸膛,好似是刚沐浴清洁完毕。
“小心。”明辞越连忙托了他一把,一手握住天子的细腕将他扶起,另一手在身后紧紧带上了门。
纪筝甫一挨到他微湿的手,犹如触电一般连忙甩开……那掌心的粗粝薄茧在腕间刻下的记忆尚未消散。
明辞越松手,抱拳半跪请罪。
纪筝这才注意到他身侧背的一个小包裹,“你是打算收拾东西走人?”
明辞越顿了一下,“是,微臣难辞其咎,无颜再伴圣驾左右,还请准许……”
“你,你想得到美,你又是有何颜面向朕请辞。”纪筝不等他说完,就是一顿劈头盖脸斥责,“连侍卫都当不好,你还能干什么!朕瞧你就是心怀不轨,消极怠工,好让朕赶你回王府当闲散王爷,方便有空安排怎么谋权篡位?”
“朕偏不顺你意,就要把你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你,敲打你,休想给朕做什么小动作!”说完纪筝还乱撒火气,将他的包裹一把扯下,丢去了一边。
明辞越全程低着头,任他出气,一言不发。
纪筝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你的人手里,副将韩城,查查他那日的……”
明辞越抬头,一脸疑惑地望着他。纪筝顿时撒了气,“算了,朕是叫你严格军纪,勤奋练兵,侍卫里偷懒的都给朕踢出去。”
韩城是明辞越本家调养训练出来的亲兵,明辞越怀疑谁也怀疑不到他的头上。
但熟读原书剧情的纪筝还记得,就是这个韩城性子不稳,做事莽撞,打着保举璟王的名义,宫宴里给璟王政敌的座旁藏了剑,秋猎里给同骑将军的马脚卸了蹄铁……可暴露的马脚过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多次差点将明辞越害进囹圄。
到了原书末尾才揭露,原来这人一直妒忌待自己如亲弟一般的明辞越,所作所为皆出自恶意。
这次下药,又成功将太皇太后的视线引回璟王身上。
真有你的,好副将。
纪筝俯视着明辞越那一副温顺听话跪在原地的模样,有些来气。
明辞越自战场上退下来,拘在宫内后,仿佛失了之前的血性硬气,被折断了鹰翅,磨平了利爪,拔掉了尖齿。
面对这样扶不上墙的主角,纪筝不知道自己还要怎么为他开道,才能将人完好无损送上王座。
天子没头没尾地嘟囔了一句:“你就是这般温和才被人利用被人害,那么多次不长记性,太没用了,算了,关键时刻还得靠朕。”
“朕看你就哪里也别去,安心当个侍卫,听见没有?”
纪筝一边把玩着夜明珠,一边琢磨着如何赶走韩城而不伤明辞越的心,负手走远了。
明辞越仍朝着天子走远的方向跪着身,确信他走远之后,慢吞吞地起来,捡起一旁的包裹。
包裹已经散开,里面的物什掉落一地,有茶杯的碎瓷片,一些枣干枸杞的残渣,还有带着呕吐以及血渍污物的衣物。
明辞越刚清洁过自己身上,厌恶地望了眼包裹,不想在动手捡拾,干脆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他转身进了侍卫所。
整个延福殿的侍卫都在这里了,分列而站,噤若寒蝉,每个人的面前都摆着一个一模一样的小茶杯,茶杯里漂浮着枣干枸杞。
只有一个人没有,他被两边的人紧捂着嘴,死死搀扶住。
明辞越面无表情,扬了扬下巴,两边人一松手,中间之人滑坐在地,先发出一阵彻心的干呕,紧接着是哀嚎夹杂着狂笑,俨然错乱不轻。
“很高兴你们选择说出来,而不是替他喝下这杯茶。”明辞越的声音仍然是温和的,与方才应答圣上别无二致,“毒都是韩城负责提供的,不够还有。”
“这毒是西漠的毒,为国出征多年,不是要偷师对方下三滥手段的。”明辞越看了眼地上的人,“我知道你们听他说了许多,以为这样做是在替我出气报仇的人有很多,我不再追责今日之前的事情,望慎重。”
“你是为了给他报仇的!他就是个无能昏君,那样驱使你,你又何必!当真是做狗做惯了站不……”剩下的话变成了呜咽声,明辞越拎着他的袖边,帮他用自己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连带着口角边外溢的毒物一同堵了回去。
“给他报仇?”明辞越顿了顿,想了想,“应该不是,那我和你有什么两样。”
“只是我跟你说过妄行者除……”若是这都做不到,那他明辞越,往日的统帅,当下的王爷,离覆灭也不远了。
地上的血污残物看上去太过扎眼,明辞越是最喜洁的人,惯常看不了这些东西。而今日他只是直勾勾盯着,眸色阴沉。
那日小天子也吐了满地污秽毒物。
第8章
黎婴睡在延福殿的日子,纪筝天天留宿御书房,阅尽了原主的宝藏话本画册。
可冬月以后,他的快乐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全天下显贵士族之家都知道天子选妃在即,每本奏折都要或隐晦或正大光明地提一句族中贵女,五花八门的贵女画像过了慈宁宫的眼,便如雪花般飞来御书房,淹没了他的案头。
古代画像技术自然不必当代那些个自拍,一弯细细柳叶眉,两只含情丹凤眼,纪筝瞧了半天,愣是没分清各位妹妹谁是谁。
但饶是他再不正经,也知晓选妃背后涉及的是朝政风雨,任何一个选择可能都会改变政治接下来的走向,若是再一个不小心选对了人,天子可能就没那么容易下台了。
太可怕了,这可不行。
原书中的小圣上后宫美人成群,但拥有姓名的仅黎婴一人,这就说明他绝不能通过这场选妃选进什么厉害角色。
每张贵女画像旁边都附有家世身份的小传简介,可看书只看主角爱情故事的纪筝对这些人物半点影响都没有。
窗户砰地一声被忽地刮开,卷着枯叶的瑟瑟寒风飘进了屋内的火塘内炭火盆内,火苗噼啪作响,一阵飘摇。
好冷,快到下雪的时节了。
纪筝顺着窗缝望见了执剑如松而立的明辞越。
不知何时,天子的侍卫宫人好像悄无声息地换了一批人,纪筝发现自己能叫的上名的只有明辞越了。
他想了想,决定物尽其用,“明辞越。”
明辞越进来的第一件事是为他合紧窗牖,添好炭火,这才到案前行礼。
纪筝让他帮着挑画像,明辞越甫一抬眼,立马低下头去,“圣上嫔妃候选的贵女,这些画像外人不得冒犯直视。”
“让你看就看。”天子不耐烦,恶劣道,“朕谁也不了解,看谁都不顺眼,你若不肯挑,那朕只能挑璟王殿下入宫陪着璎贵妃了。”
明辞越面露难色,不得以凑过来,看似随意地点了几张,“宣将军家的长女宣倩知书达理,张国相家的外甥女林湘湘小意可人。”
末了明辞越压低声音,“宣倩长兄驻扎南疆近日安抚流民成绩斐然,今年北方旱情严重,张国相负责的运河通运从江南转运了不少粮食,且林湘湘其父是江南的粮米布缎大商。”
纪筝看也不看就将两张画像打上了叉。明辞越投去疑惑目光。
明辞越身为主角,了解局势,凭他的性子定会为圣上做出有利于安抚臣心,稳定皇位的最优选,纪筝只要依言反选就好。
但仔细一瞧,那宣倩和林湘湘竟画得清新脱俗极了,皆是宽肩长臂,力可挽弓对长月之辈,并且能看得出画工在尽力纠正她们的美了。
纪筝抬头瞧着明辞越言辞恳切,一脸认真谦恭的模样,顿了顿,稳住人设厉声道:“你故意给朕选些厉害的,制住朕,好让朕不找你麻烦?”他把这两张画随意一推,顺手指了张,“看见没,朕喜欢美色,就是要这样的才行。”
露出来的那张,左上角的小楷,武安侯府嫡出次女,顾丛雀。
明辞越欲言又止,退了几步不再说话。
慈宁宫送来贵女画像,纪筝打叉退回,慈宁宫送来贵女香囊,纪筝分发给底下侍卫……就当纪筝以为自己耗尽了慈宁宫的耐心,终于可以过安详的咸鱼生活时,日子也到了冬月末的冬至节。
冬至日在燕国传统上是要全国放假,举办宫宴,君臣百姓众乐乐的日子。
这日前夕照例也是家宴团圆的日子,纪筝一出殿门,看着一列陌生面孔的女子从他身前行礼走过,低眉顺眼,唯唯诺诺,模样可人,沿着宫墙往宫门方向渐行渐远。
纪筝瞧着稀奇,李儒海解释是他前阵子让放回家的未得宠幸的妃子,冬至日出宫可与家人团圆。
纪筝点了头,想着姑娘们打扮寒碜,公司总得过年分点什么,“叫着他们,把宫里的女子头钗玉佩什么的全给他们分了。”
李儒海嗫嚅:“圣上,还有用啊……”
纪筝横眉竖眼:“有什么用,我又不用!”宫中今后无妃,总不能全被女装大佬占了便宜。
正巧宫女传他说璎贵妃备好了家宴,想着半月未见应是一同过节,若是天子再不回,贵妃就端着吃食来御书房。
纪筝点头允诺让宫女回去传话,转身让侍者提着灯笼,裹着略显厚重的喜庆绒袍,反方向对准了慈宁宫。
“圣上。”一道无声的魅影突现他的身后,从是从手里接过了灯笼,“我护送您。”
纪筝回头瞧着明辞越,带他去就好似将温弱的绵羊送进太皇太后口中。
他自个夺了灯笼,“我带个无用的干什么,还打算像上次那样保护我?”纪筝摆了摆手,“大过节的,无用之人遣回家和家人吃顿饭吧。”
明辞越没有亲人了。
唯一算得上的是那句不沾血缘的“皇叔”。
纪筝意识过来时已经晚了,他不敢去直视明辞越的脸色,有些慌张地逃离,“不用你,今夜朕去去就回。”
*
“爱妃……”
天子甫一入殿,脸垮了,坐上首的哪里还是他疼人的皇祖母,黎婴冬日里也是一身红纱,颇有正宫气派地拍了拍自己侧首的位置,“皇祖母身体抱恙,让臣妾代为主持家宴,还望圣上满意。”
这哪里是家宴,说是鸿门宴也不为过。
整个屋内仿佛打翻了全京城的脂粉铺。
底下两列小桌而坐的集聚了全京城的贵女,或遮面纱,或拢团扇。她们本就没见过什么外族男子,此时一个个花容失色,抖得厉害,不得以用这种方式接受暴戾小天子的当面选妃。
如果可以,纪筝能比她们抖得更厉害。
然而他此时气上心头,昂首入殿,大大咧咧地入席坐到黎婴身边,咬牙切齿:“爱妃孕中何必如此操劳。”
黎婴淡淡道:“但望圣上欢心,圣上打叉的每一位贵女,臣妾都作主替圣上请来了。”
纪筝侧目望下去:“璎贵妃实在太过消瘦了,这孕身怎的个把个月过去了还是如此平缓,甚至还很坚硬呢。”他故意偏头附耳道,“西漠男子当真厉害,你真的能生吗,我不信。”
黎婴闻言笑道:“圣上想要孩子,臣妾便给圣上寻来孩子。圣上若是不想娶妃,大可专宠臣妾一人,让臣妾做那红颜祸水,祸乱后宫的靶子,是臣妾依仗圣宠,不容人,自然该被天下人所指责。”
纪筝报之一笑,“爱妃多虑了,把红颜去掉,祸水差不多。”
底下正值二八年华的少女们早就悄悄抬头,红着脸看着两头两位咬耳朵,好一对帝王家的伉俪情深。
“在下宣府小女宣倩,善舞剑,愿为贵妃天子宴会助兴取乐。”
纪筝还未开口,黎婴扬声应了。
出列之人正是那日画像上弯弓的宣倩,将门无犬女,宣倩白日刚从跑马场上下来,一身劲装绒衣,毫不客气,上前拱手,“宴会不得带剑,但小女愿以系带为剑。”
说罢还未等纪筝阻挠,当真从腰间一抽系带,甩了出去。众贵女惊呼,又只见那女子外袍之下是一套干练的男子玄衣,当真叛逆极了。
宣倩美得飒爽,马尾高束,剑眉星目,自有一股女豪杰的英气。
纪筝磕着瓜子,刚想喝上几声彩,只见那以软带为硬剑,眨眼间直逼纪筝眼前,骇得他出了满额冷汗,瓜子洒了一地,可那分明只是寻常软带,连侍卫都没理由阻拦。
黎婴笑着拍掌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