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柴诸一个不留神就秃噜出来,“其实我小时候差点就去了‘抚幼堂’。”
楚路眉梢稍微挑了一下,确实有点意外。
抚幼堂,顾名思义,是照顾意外失却父母亲人的孩子的地方。
名义上是这么说,但那年景下,人们连自己都养不活,况是养孩子?生下来的孩子被扔的不在少数,有点良心的扔到抚幼堂门口,希望给孩子挣条活路,不在意的扔到山林。
再后来,扔的少了。
因为他们学会了换,换“吃食”。
想到这里,楚路的眸色沉了沉。
那算是他花钱花精力最多的地方之一,就性价比而言、并不是最高,甚至还有极大的暴露风险,说起来对他的任务其实没有太大的益处。
但楚路只是觉得……
一个连孩子都活不下来的世界,实在没什么未来可言。
……
柴诸其实很少提起那段经历,说实话就他的心底而言,并不觉得那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只是或许是因为习惯了沉默,也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实在很少说出口。
于是在大多数人眼里,他好像生来就是柴家的继承人。
但是这会儿,在对面人平静的注视下,他突然觉得那些事也不算什么了,“那会儿我娘病逝,柴家还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一个人在昌城……”
“他们打算把我卖了。”
“我和那个女人求情,说起码把我娘亲的丧事处理了。她心软了。”
“……”
“…………”
“可我跑得太慢了,最后也没能逃成,被他们绑住了……还打了我一顿,疼。”
……
…………
柴诸这段叙述并不算很有条理。
虽然说话并不断续,但内容片段却十分零碎,更像是孩童眼中影像的拼凑,甚至有时会出现一些幻觉似的形容。
他说到了自己和一群孩子被绑着关进一个“很大的、会动的黑屋子里”,那显然是个马车,不过沉浸在过去记忆里的柴诸还是用了那样的形容。
孩子们决定从“妖怪肚子”里逃跑。
……
…………
楚路听了一段孩童视角的妖口逃生的志异冒险故事,而孩子们最后商量出来的安全地点是“抚幼堂”。
虽然过程几度波折,但是他们却还是成功逃出去了。
而“抚幼堂”成了这场冒险的最后终点,庇护他们的安全之所。
……
楚路:“你该知道,抚幼堂是霍丞相……”
“培养亲信和私兵的地方。”
柴诸干脆地接过话来。
楚路怔愣了一下,点头。
这孩子、不是很清醒吗?
他转念一想,又觉得可以理解。
童年的经历到底会影响人的一辈子。即便长大成人后,理智上知道这背后的利益交割,但是在小柴诸心底,那确实成了一个让他能够逃脱魔爪的庇护所。
这么想着的楚路,在柴诸哑声道着那句“君子论迹不论心”时,也只是格外宽容的点了点头,难得应和了声。
第48章 权佞18
柴诸说完那句“论迹论心”的话后, 突然沉默下去。
楚路却没多想,他觉得这孩子刚刚回忆起幼年的不幸经历,是该给对方静静的机会, 体贴地放轻了声音。而他现在这个身体也确实虚弱,又因为刚才的情绪起伏,疲累一股脑儿地涌上来,他也放任自己闭眼依靠在车厢壁上,暂且小憩。
而他并没注意到,另一边的柴诸在许久的沉默之后,将视线投注到楚路身上,那目光复杂极了。
……
柴诸刚才并没有说, 其实后来, 他曾经再度遇见过某个一起逃到抚幼堂的孩子。
幼年的记忆很容易就模糊,孩童长大后的相貌也会大改, 柴诸认出那个人, 还是凭借对方占据了大半脸的胎记。当时因为那个孩子和常人有异的相貌差点被扔出马车,但是到底担心路上“处理”引起什么麻烦,他们还是暂且让他和其与人待在一起, 柴诸也因此对对方印象格外深刻。
柴诸却没有那么易于记忆的特征, 理所当然的,对方并没有认出他来。
柴诸也并没有多此一举地上前相认, 但到底顾念幼时共同患难的情谊,本打算暗中照拂一二。
却发现对方并不必他照拂。
——那人过得很好。
虽然是个外乡人、又相貌有异, 但却是当地有名的木工手艺人。
他在那个镇子已经呆了几年,很是攒下一笔家资。因为性格宽厚、又有手艺傍身, 甚至还有不少媒人上门替他说亲。
柴诸从那个镇子离开的时候, 那人已经和旁边一户人家都姑娘交换了庚帖, 或许他再留一阵子,还能讨一杯喜酒吃。
……
久别重逢,发现幼时同伴安好,这实在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那时,细微的喜悦只是一掠而过,柴诸并没有深思。只是现如今想来……
——抚幼堂是霍相培养亲信和私兵的地方。
那……
到底是怎样的“亲信”、怎样的“私兵”,会学木工手艺?
难不成这位霍丞相专门养着这群吃闲饭的孩子、是打算等他们长大了给自己打家具吗?
……
…………
柴诸深深看了阖眸养神的楚路一眼。
他想着,自己或许该去查查幼时友人现如今的景况。
论迹不论心……
但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样,无论“论迹”还是“论心”,那都是一位“圣人”了——救世的圣人。
而霍言,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这样一个人吗?
他想去京城问的答案,又是什么?
*
楚路觉得柴诸从那日谈完了之后就有点不对劲儿,但是考虑到那件事也算是对方童年阴影了,自我剖析完了,有一两天心理状态不对也可以理解,而且这会儿他有别的事挂心,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少年人的那点小烦恼。
毕竟情报不足,楚路试探了几天,才终于一个个地排除了那些错误选项。
他直接问柴诸道:“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楚路从离开昶裕城就感觉不对,好像有人在暗中观察他们这一行。他一开始以为是因为自己这张和霍相相似脸带来的麻烦,所以才会特意修饰一番,为了确认,之后还特意做出兴致勃勃的模样在城中闲逛,甚至还有几次刻意甩开了柴诸来单独行动,主动给对方创造了“机会”,但对方不知道是谨慎还是什么,一直都没有动手。
楚路带着人兜了几天,不知道是遗憾还是可惜的得出个“自己就是个捎带被牵连”的结论,他们真正的目标另有其人。
……
而这边,柴诸冷不丁的被这么一问,眼神一时有些游移。
要说得罪的人,那可多了去了。
别看他现在在楚路面前一副乖巧的不得了,稍有不对就怂着主动降辈分的模样,但到底也是柴家少当家的,多少人捧着的公子哥儿,虽然对人的情绪极为敏锐,但是性格实在说不上好,能让他小心谨慎对待,照顾情绪的人实在没几个。
而且,也正是因为他对情绪十分敏感,对别人的恶意也立刻就能察觉。看着有人明明憋着气,心里恨不得问候他祖宗八辈儿,面上还得拧出个笑脸来迎上。柴诸有时候真的觉得这滋味儿挺爽的,遇上不顺眼的人还会刻意撩拨一下。
这会儿被楚路一问,他心里甚至能一下子列出个一长串名单来。
也不是那么多……
就比逢年过节柴家送出去的礼单、长了那么、一点点……
柴诸心虚了一下,随即小声含蓄道:“言弟你知的,我家中从商。商人逐利……虽然大家伙谁都想着好好谈生意,但是总有些分割不均的时候,少不了有点摩擦……”
“不是外人。”
楚路打断他的支支吾吾,“或许姓柴、也或许不是,但是一定对你非常了解……你死了之后,他可以继承家业的那种。”
到了一个新城镇,不管柴诸选择下榻的客栈,还是提议出去走走的地方,都会有人提前等着。这些人大多都没什么恶意,好像就是确认一下柴诸的行动踪迹,这也是为什么楚路一开始没发现端倪的原因。甚至里面好些个人都是柴家店铺里的伙计,看模样就像是不放心少当家独自在外,过来确认一下安危的。
但是楚路清楚,柴襄锦绝对不是那么保护欲过盛的性格。
实际上,她能手把手带着、培养出柴诸这么一个继承人,已经让楚路够惊讶的了。按照楚路对柴襄锦的了解,收养一堆孩子自相残杀、留下其中的蛊王才是她的基本操作。
现在这情况……
果然是因为对姐姐的孩子与众不同,想要把最好的给他么?相依为命的血缘羁绊真奇妙。
……
另一边,柴诸本来还打算蒙混过关,冷不丁的被这话砸得一懵。
“你死了,他可以继承家业”这段话指向性实在太过明确、几乎是明示了,也确实有那么一个人非常符合描述,柴诸脸色一下子变了,他甚至想起先前黑云寨的事儿。
说起来,他明明已经提前看过路线,在那个地方遇见山匪本就非常奇怪。而送信过去的那个小家族迟迟没有反应就更是异常。
而知道他的行踪,又知道他会用的身份的人……
柴诸蓦地回忆起,刚回到柴家的首个冬日,他随着柴家第一个展露善意的“兄长”来到河边,却因“意外”坠入冰窟。
对方黑沉沉的眸子就那么映着他挣扎求生的倒影,那双眼瞳的主人却一动也没动,冷淡得看着他一点点坠落。从模糊的冰层水面之下,柴诸似乎看见“兄长”唇边的一抹笑容,一如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微笑。
冰冷的窒息感又漫上。
幼童恍惚意识到,原来“笑”这个表情,也不都是善意的啊。
……
柴诸死死抓住领口,剧烈地喘息了两下。
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另一只手正死死捏在楚路的手腕上,他也不清楚自己刚才用了多大的力道,总之只重不轻。
柴诸苍白的嘴唇嗫嚅两下,低声致歉,又以一个几乎难以被听见的音量感慨,“你还真是……救了我一命啊。”
要是真是他猜测的这样……
倘若没有突然出现的霍言把那山匪寨子搅得一团乱,这会儿……他的尸体、还不定在哪个山坳坳里抛着呢。
第49章 权佞19
柴诸觉得他大概是没救了, 自己都已经被那么警告提醒过,结果他竟然还是被人逮住了。这次却没有之前那么好的待遇了,直接推搡进去地牢, 锁头一挂, 标准的阶下囚待遇。
好歹是个单间, 柴诸苦中作乐地想。
但是, 这情况不对啊。
就如那人了解柴诸一样, 柴诸对自己那位养兄也有所了解。
那人倘若要动手,必然不肯沾半点儿腥味身上。
就如同之前黑云寨之事一般, 要不是被提醒了, 柴诸恐怕到死都以为只是个巧合。而且他也笃定,即便自己这会儿回头去查,对方手里也绝对干干净净的,他找不到一点证据。
也正是因为仗着这份了解,在发现疑似对方留下记号、透出单独跟他谈谈的意思时, 他才抛下霍言和郑叔, 只身过去了。
一是不想因为自己带累两人, 另一个原因则是, 他有八成把握、这次孟午不会做什么。
那人真要动手,绝对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很有可能就是察觉了他发现了什么问题, 找个理由来粉饰太平, 所以他此次一行多半没什么危险。
当然他也不是一点准备都没做,提前跟信得过的伙计做了约定, 到了时间他没回去, 便将这消息传给当家的。
倒也不是真让姨母给他收拾残局, 只不过是作给孟午看的警告罢了。
想必, 他那个谨慎的养兄绝不愿意冒这个风险的。
柴诸觉得自己计划的一切都好,但是奈何对方不按常理来。
他是直接在半路上被敲的闷棍,他当时只后脑一疼、眼前一黑,满心满眼就是一个想法——
完了。
孟午这回是真打算撕破脸。
被敲晕之后,柴诸根本没想到自己还能有睁眼的机会。毕竟对方都不管不顾,甚至都不在意留下痕迹了,要再不心狠手辣解决个干脆,那实在说不通。
可事实上,他确实是醒了,虽然待遇堪忧,但暂且还没有什么生命危险。
他这次是真看不懂孟午打算干什么了。
……“没有生命危险”这点,或许值得商榷。
柴诸看着眼前这碗混着奇怪不明物、黑乎乎脏兮兮的“粥”,还有旁边那碟泛着奇怪馊味儿还长着毛的小菜。
他的理智告诉自己,他得赶紧把这些东西吃了。
他已经整整三天滴米未进,要是再这样下去,不等他知道他养兄到底有什么打算,他自己就得先把自己饿死。
然而他从嘴巴到喉咙再到胃都在抗拒这个选择。
柴诸这几天也不是没有强迫自己尝试过,一旁角落里为监牢里恶劣气味添砖加瓦的呕吐物昭示着他的努力。
柴诸端着破瓷碗里、看起来似乎更安全一点的粥做着心理建设。
就在他准备闭眼仰头,准备把这碗不明物一饮而尽的时候,旁边的门突然哗啦啦地摇晃起来。
柴诸本就饿得头晕眼花,经这一吓、手一抖,不慎将这碗从颜色到气味都很奇怪的粥直接泼了半碗地上。他心情一时复杂,也不知道是松口气还是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