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电话过来,确实还有一件事。”他说,“就算你恨你那对没良心的爹妈,他们死了,还是要去送一送葬吧?”
“……什么时候的事?”柯景之情绪没有多大波动。
“前些天。你妈是旧疾复发,一下子就去了,你爹送她下葬以后回了乡,听说这些天在按他们那习俗做什么……哦,唤魂,也不知道成没成功,昨夜睡梦里也跟着去了。这些天你忙泉客村那个改造项目加班,我知道,手机又没看吧,你二叔电话打到我那去了。”
“我知道了。”柯景之垂下眼,定定地盯住桌上文件,文件上黑字却像是小虫在扭曲爬动,“春藤市那边有个新的合作案要与连云集团洽谈,最好是我亲自去,等忙完手上的案子,我会回去的。”
“等下我自己给二叔去电话,您不必担心。”
这句话就像是一句flag。
他没能等到回去的时候,便在洽谈途中出了车祸!
柯景之侥幸未死,只是成了植物人,住在春藤市附三病院的保密病房里,宿缘集团对外并未公布这一消息。
之所以他成了植物人,却还对外界之事知之甚多,是因为他灵魂莫名奇妙地……飘离了身体,变成了一个寄宿在医院附近槐树下的地缚灵。
地缚灵的生活十分无聊,无法吃喝,无法触碰任何事物,也没有人能够看见他。
在这段无所事事的时光里,终于从忙碌解脱出来的柯景之开始发呆,他开始一点一滴地回顾自己除去事业上一个又一个开发项目外,乏善可陈的前半生经历。
一遍又一遍地回忆,仿佛不受控制的脱敏治疗,到最后,曾经以为恨之入骨的那些人或事情,渐渐地失去了能令柯景之心绪起伏的能力。
随着时光流逝,他的记忆开始模糊,灵魂也开始波动不定,躺在病床上的身体也时时被下病危通知。
外公最初天天都来看他,后来自己身体也不太好,便来得少了。
住在引路乡的奶奶几年前就不知去向,二叔和二婶则被蒙在鼓里,不可能来春藤市的病院里探望他。
不来也好,徒增伤心。
对自己似乎即将死去,或是灵魂体即将消散的危机情形,柯景之发现自己没有太多感触,要说的话,也是对泉客村项目未完成的部分感到稍稍遗憾。
对有轻微完美主义的他而言,事情有头就应该有尾,未达成目标前不能半途而废。
在工作中,柯景之时常因为这点而精益求精,不乏有人暗暗骂他吹毛求疵、顽固成性。
结果到头来,柯景之才发现,他其实并不清楚自己内心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过于年轻的前半生里,他一直在按部就班地走,为了成为一个优秀的继承人而不懈努力。
这的确出于他的野心与胜负欲。
然而当人“死”之后,这些身外浮财都成了空头支票,何况这些年来宿缘集团发展得蒸蒸日上,再往上也很难短时间内再进一步。
柯景之怎么想都想不出来,他还有什么未了的执念未解。
现实中,也不会有那么一个人,执着地、不惜一切地想要呼唤他归来。
那么,就这样消失也无所谓吧……
这么想着的时候,柯景之忽然顿住,他冷淡的眉目间露出迟疑。
随即立刻抬起头往刚才对视的方向看去。
那个方向,公园的草地上,有一个极俊秀的白衫青年正在全神贯注地提笔作画。
刚刚……是他的错觉吗?以为对方看见了他?
灵魂体的剧烈波动因心念的改变而缓慢起来,柯景之茫然地踌躇了好一会,忽然,他迈开脚步,试图往更远的地方走去。
公园草地上人很多,他原本不能在白天离开槐树遮蔽范围,但这次……
柯景之忽然停下脚步。
他几乎是愕然地看着眼前的画家在来来往往的游客中倒下,随即一个半透明的灵魂体从身体里飘了出来,正在与一个圆球对话。
听不清他们之间在说什么,柯景之却忽然有了和另一个灵魂体交谈的欲i望。
如此迅疾而来的冲动,一瞬间驱走深邃入骨的孤寂。
他试图喊出声:“请问……”
没等话说完,俊秀青年就要随圆球打开的某个奇异入口而消失——
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于是,在消失之前,即将消散的柯景之也跳了进去。
……
他变成了在堆积木的小孩子,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开门走了进来,踮起脚尖,从背后偷偷捂住了他的眼睛。
他面无表情,内心茫然而吃惊地回眸望去。
那一眼。
便是几世宿缘波澜壮阔的开始。
……
虞煜以为是纸片人来到了现实。
其实是,也不全是。
因为邂逅彼此,拯救了一个变成植物人以后灵魂飘散在外不得离开的孤寂地缚灵,让他有了重新留下来的执念,也解开了他曾经的恐惧与心结。
因为相爱,互相依偎产生的小小热量温暖了两个人,也让另一个自我封闭的灵魂,变得勇敢而懂得如何表达自我。
饱经磨难与折磨,历经时光反复洗礼后,才得以保留下那些某些坚韧不屈的动人情感。
一切都是最佳的安排。
一切,都是最好的相遇。
第142章 番外2
“……所以, 你们的蜜月旅行计划就是宅在家里?”
电话那头,李老板很诧异。
“不是好不容易才见面,婚礼上景之看起来完全恢复了, 现在你又难得有空闲时间, 不去其他地方玩吗?”
“嗯,我和他都觉得待在家里比较舒服。”虞煜笑笑, “帮我们替馨馨说声抱歉,下次有机会再去看她。”
“这倒是没问题。”李老板说,“好好度过二人世界吧……不过蜜月之后, 可别忘记你答应要提交的新作计划啊!”
虞煜有些无奈,在阳台上转了个身, 背对偶尔渗透进护栏缝隙的冬日寒风:“没忘没忘,但没有灵感, 我也没办法。”
“哼,年轻人就是不懂节制, 这些天如胶似漆泡在蜜水里,完全幸福得过头了吧!”
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机会, 李老板大吐苦水。
“拖稿拖得分公司编辑部那边我都不敢去了, 一个个苦大仇深的,整天追着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消息……”
“景之那边也是, 柯老爷子总打电话追着我问你们现况如何……”
上了年纪的男人总是容易唠叨起来, 还难以插话打断,单身带娃奶爸尤甚。
虞煜一开始嗯嗯应付了几句,没过多久忍不住放下手机,倒扣在桌面上开了静音,然后拉开阳台门溜进了温暖的室内。
阳台顶上挂起来的面具风铃叮叮当当。
角落里隔开一方,栽种在土壤里的盆景槐树在玻璃罩内温度与光照装置的作用下, 顶着严寒愈发绿意葱茏。
此时又是一个冬天。
距离仿佛历历在目的签售会,却已经过去整整两年。
在签售会宣告结束,闲杂人等随工作人员的引导而退场以后,两个过于激动的相拥男人松开彼此,凝视对方。
想说的话太多太多,一瞬间竟然面面相觑,不知道从何说起。
毕竟在现实中,他们才是第一次真正见面呢。
初次见面、久别重逢。
两个矛盾对立的词语,用来安放在他与恋人的关系之间,再合适贴切不过。
于是他们花了将近两年的时间,重新认识彼此。
他们去过虞煜小时候待过的孤儿院,去过虞煜念过的学校,回过柯景之曾经的家乡,拜访过柯景之的外公,也去看过馨馨与李老板,祭拜过柯景之表姐亦是馨馨母亲的坟墓。
两年中,其实前期一大半时间花费在柯景之的复健治疗上。
他是个表面看似稳重绅士,实则好强又固执的家伙,不仅在商场上对敌人狠,就连从植物人状态刚醒来时,面对复健要经历的疼痛与打击也习惯一声不吭,为了早日康复而一刻不肯松懈,生怕日后不良于行成了废人。
当时是一股想要尽快见到虞煜的执念,支撑着柯景之以超乎常人的毅力与速度重新站起来,让他能够持手杖顺利行走,赶在特殊的那一天成为最后入场的“幸运观众”。
之后了解了柯景之的情况,尤其针对这个不顾及身体乱来的行为,他被虞煜揪住衣领狠狠骂了一顿。
面对恋人近在咫尺的关心,柯景之也笑着乖乖认错,虞煜越生气他笑容就越灿烂,怎么都不反驳。
结果是教训着教训着……
病床上的人就从一个变成了两个,第二天谁都没能按时起来。
所以在这两年里,虞煜对柯景之的复健情况极其上心。
他宁可慢一点,也要走得稳一点,把当初未能一开始陪伴在柯景之身边的遗憾补回来。
一个月前。
在柯景之的复查结果再度显示稳定之后,他们终于安下心来,举办了婚礼作为庆祝。
而这里,就是他们在春藤市的新家,
尽管虞煜和柯景之谁都不缺钱,尤其是后者,身为少董,未来的宿缘集团董事长,身家更是非比寻常,但他们只选择了一间面积不算大的独立公寓作为了新房。
“面积太大了也不好。”挑选新房时,柯景之侧眸看向虞煜,“这样在家里,我就不能时时刻刻看见你了。”
“先生,你和爱人感情真好。”售楼小姐并未因来的是一对同性伴侣而表露出好奇。
她露出敬业的职业笑容,试图巧妙劝说面前气度非富即贵而又极其相配的两位英俊男士,“不过独立空间也是很多人注重的一个方面……有时候做自己的事情,也会需要安静独处的。”
“气息。”虞煜也看向柯景之,笑了笑,随即才回过头来对售楼小姐说道:“我们当然需要经常处理自己的工作或事务。各忙各的事情时,隔开在距离过远的空间,与一抬头就能看到彼此的身影,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
空间距离往往并不代表心理距离,但更亲密的距离会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带来更温暖的,意味着“家”的安心气息。
售楼小姐一时半会没能领会柯景之点到即止的未尽之意,虞煜却是心领神会。
那种无需每一个字都说得明白,却能明白对方意思,交流丝毫无碍的感觉,是他与柯景之长时间相处培养出的默契。
虞煜喜欢这样特别的感觉。
他与柯景之是一个世界,其他人在另外一个世界,人与人之间的界限因关系而泾渭分明,也因关系在世界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坐标方位。
对他而言,柯景之就是那个让他确定世界位置的特殊锚点。
新家里的每一样东西,都经过他和柯景之亲手挑选,从装修风格、基础色调,到家具、摆设、小物件……
新家里,到处都是成双成对,却又独一无二的小东西。
有许多虞煜曾从全国各地带回来的纪念品,也有柯景之从世界各地搜罗来哄人欢心的小玩意儿。
他们抛弃了极简风格,把家里填充得满当而温馨。
或许,有时会瞧起来有些杂乱,然而这正是生活本身所赋予的,属于懒散而悠闲的舒适魅力。
生活多美好呀。
寒风瑟瑟的冬日,虞煜反手关好阳台玻璃门,拉好窗帘。
他往冰凉的掌心里呵了一口气,像任何一对沉浸在上头热恋中的普通笨蛋情侣一样,三步并做两步飞扑进了正窝在沙发上调投影的恋人怀里,拥着柯景之倒在宽旷松软的长排沙发上。
“好冷。”虞煜轻声抱怨。
眼见柯景之还在试图去看没调好的电视投影,他忽然心血来潮,覆在男人挺拔的后背,把手指塞进他被暖气熏得暖烘烘的衣领里。
眼见柯景之冻得一个哆嗦,他哈哈大笑起来,不顾来捉他的手,顺着掌心下的细腻肌肤往更深处摸下去。
柯景之动了动,有点挂念刚才还未做完的事情,又被柔软冰凉的手指摸出了比暖气要更难耐的火气。
趁虞煜在俯身亲吻他的脖颈与锁骨,侧脸贴着蹭来蹭去,他从鼻腔里哼出低低喘息,悄悄地挪动手臂,把睡衣本就宽松的纽扣蹭开靠上的几粒,露出复健锻炼后渐渐恢复了饱满柔韧的胸膛。
被抛开的遥控器,不知道被足尖无意踩到哪个按钮。
沙发前不远处的投影大屏幕忽然一变,从里面传来鬼魂惊悚的颤音。
看来是部恐怖电影……
而且听bgm,还是部鬼哭狼嚎的烂片。
虞煜忽然变得安静下来,手臂环住柯景之的肩膀,背对着音效极佳的投影,下颌贴近柯景之的颈窝。
柯景之睁开眼,有点奇怪,他低下头去查看虞煜的情况:“怎么了?”
虞煜把脸埋得更深了一点。
他并不认为虞煜会感到害怕,但还是低下头去,温柔地亲了亲虞煜的额头:“我在这里。”
“有时候真是觉得……”装作害怕的虞煜忍不住胸膛震动,嗤哩闷闷笑出了声,“景之,能和你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孤独的时候会有陪伴,感到寒冷能汲取体温,想变成不去思考不够成熟的幼稚鬼也会有人无条件默契地配合起哄。
柯景之也笑了起来,很开心,很纯粹,在虞煜面前他才会露出如此直白而不加收敛的情绪。
因为他知道面前人见证过也分享过他所有值得铭刻的记忆,其中不乏阴暗与偏激、低谷与绝望,也不乏顶峰、荣光以及无拘无束的纵情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