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格外贴心,给时玉买的是白粥。
放了点糖,味道熟悉的让时玉一怔,恍惚间想到陈家那件温馨简陋的偏房,以及厨房袅袅升起的炊烟。
他这一走,陈政真的会像原文里写的那样黑化崩坏,千里迢迢进城寻“亲”吗?
想到那只寡言沉默、爱惹他生气的坏狗,他竟有些不能想象那张老实木讷的脸上出现阴沉、愤怒的神情。
……还有他的大白。
他的小心肝大白。
时玉心情低落下来,喝完粥合上粥盖,默默裹起自己的小被子往旁边一缩,暗自伤心。
光线照不到的阴影中,陆逞面无表情的直视前方,双腿慵懒交叠,放在小腹前的手掌却紧的发白,经络清晰可见。
他眉眼一片冰凉,看着后视镜里时玉伤心的表情,淡淡开了口:“时玉。”
恹恹垂着眼的小侄子乖巧应声:“嗯?”
他抬起眼睛朝他看来,凤眸狭长干净,因为生病而难受的水汽未褪,眼睫濡湿的垂落着,小脸秀致漂亮,一身养尊处优才能养出来的骄矜气质,坐在昏暗狭小的后车车厢内,依旧白的晃眼。
合该继续用金钱财宝养着,而不是住在乡下那间简陋破烂的小院里,和什么山野村夫勾搭在一起。
……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也想把他的小侄子困住。
陆逞闭了闭眼,压下心底涌起的戾气,竭力保持平静的道:“我们该谈谈。”
小侄子愣了下,听话的朝他坐好。
这一路被陆逞照顾的细致,男人的一举一动中都能看得出对他的疼爱和保护,时玉不是不知感恩的人,再看向陆逞的眼神里也多了些亲近。
陆逞伸手将他揽到身边。
他怀抱宽厚温热,是生病时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那个。
时玉换了个姿势靠着,茫然地看着忽然沉默,眸色晦暗难辨的男人:“谈什么啊,小叔?”
“一些很严重的问题。”陆逞道。
紧张地气氛在蔓延,时玉懵了一下,跟着紧张起来,下意识的就要正襟危坐,却被男人往怀中搂了搂。
握着手掌的大手安抚性的捏了捏他的指尖,力道轻柔,不经意间表现出的疼爱让时玉心跳缓缓恢复正常,他“哦”了声,趴在陆逞胸前,悄悄撩起眼皮看他。
陆逞也在看他,眸色黑沉沉的,像个生气却又无可奈何的长辈,声音重了些:“你知道自己的行为是错误的吗?”
没头没脑一句,时玉困惑:“……我的行为?”
陆逞点头,直言不讳:“你和那个陈政的。”
他居然就这么光明正大、毫不遮掩的把他和陈政这段关系摆到明面上谈起来了。
时玉人都傻了,尴尬的魂飞魄散,窒息了好半天才道:“小叔,这个……”
还没想好说辞,身边的男人又沉声道:“我这些天想了很多,觉得这不是你的问题。”
时玉:“……?”
“你还小,什么都不懂的年纪,确实很容易被一些甜言蜜语哄骗。”
时玉:“?”
“那个陈政,”陆逞语调森然,搂着他的力道加重一瞬,蓦地把他提起抱进怀里,圈着腰冷冷的道:“比你大了那么多岁,什么都明白的年纪还敢干出这种事,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时玉吞了口口水,在陆逞笃定且冰冷的语气中,恍惚间也觉得自己是被哄骗了。
……黑皮坏狗仗着自己年纪大,会甜言蜜语,每天对他献殷勤,终于把他骗回了家。
太坏了吧简直。
道德败坏啊!
他靠在陆逞怀里,眼神呆滞。
而身下的男人即使生气成这样,依旧严严实实的给他盖好了被子,大手捂着他冰凉的脚掌,语气也在某一瞬间平缓下来,抱着他温声道:“——所以不是你的错,你什么都不需要改。”
“你之所以会被他哄骗,是因为你父亲从小就没有好好教导过你。时玉,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是不正确的。”
他耐心的对自己怀里乖巧天真的小侄子道,“没有两个男人会抱在一起,甚至做什么更亲密的事,正常男性都不会。时玉,你只是渴望父亲的爱,或者说成年男性长辈的爱,小叔带你回河北,时间还常,咱们可以慢慢改正。”
时玉:“……”
时玉:“…………”
他茫然地低了下头,看着自己腰上搂的紧紧的胳膊,又扭头,看向那双还握着自己脚掌大手。
愣了足足半分钟,才在男人把自己抱的更紧时艰难出声:“那我们这样……”
陆逞一顿,似乎才明白他在想什么,抬手抚了下他的头发,男人声音低沉,含着轻轻的笑意,自然道:“你是我的小侄子,我疼你是应该的。”
“可是——”你刚刚不是这样说的啊。
陆逞把他摁到胸前,拍了拍后背,哄道:“好了,刚输完水,睡一会儿吧。回河北得三天,难受就跟我说,不要忍着。”
时玉窝在他怀里,被子拉到眼下,露出来的一双凤眼漂亮潋滟,狭长上翘。
纤长的羽睫颤了颤,思考了好一会儿,他才闷闷“哦”了声。
……所以说陆逞是个铁直了。
还是个三观很正的铁直。
他有些迷茫地想,好久没接触直男了,原来过去时代的直男都是这样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陆逞:不着急,慢慢改,不是大问题
时玉:啊?哦
第54章 年代人的老实人(15)
正值清晨。
温度极低,窗棂被冷风闷闷敲打。
陈政翻个身,熟稔的伸手想要拍拍怀里人的后背,手掌落了空,他的内心随之一空,莫名的焦躁环绕,他睁眼醒了过来。
客厅内的大白似有所感,也低低叫了起来。
黑黄狼犬顶开竹帘,清澈的眼睛含着些慌乱,盯着床上翻身坐起,一言不发穿着衣服的主人,催促般又“汪”了两声。
迅速披上蓑衣,他大步朝外走,锁门前看见了堂屋角落的黑伞。
静静倚着墙角,像被抛弃。
沉默一瞬,没有再耽误,他飞快带着狼犬上路。
今天的清水村格外热闹,一大早大家就各处走动着。
鲜少有人来的村尾也充斥着交谈声,心底的恐慌越发扩大,陈政神情紧绷,快速越过几个挡道的人,冰冷的雨滴裹挟的寒风重重砸在身上,迷蒙雨雾中他抬起头,看见了空荡的小院。
——孤零零敞开的铁门,以及泥泞小道上,几个凌乱的脚印。
雨水滴在脸上,顺着下颌滑进脖颈。
冷的人心跳都慢了起来。
“……昨天半夜就走啦,我看见了,那小少爷拿被子包着,估计是生病了。”
“村子里不也有卫生所吗?”
“那哪有他们城里头好啊。”
“就是有钱,”有男人小声嘀咕,“开的那两辆车俺们得城里都没见过,那小少爷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
细细碎碎的谈话声缓慢地传进耳廓。
陈政沉默的站着,垂在身侧的五指的紧的泛白,落下的黑发遮住了一切神情。
大白嗅着空气中的味道,环着他的腿转来转去,眼神哀戚,难过的耷拉着耳朵。
“呜呜——”
一人一狗突兀的站在这里,却没人在意他们,大家肆意揣测着这忽然出现又忽然离开的小院主人,仿佛能通过这小院一角,观察出有钱人的生活。
谈论到兴起时,不少一辈子没出过村子的女人们轻轻叹道:“那这是大人物啊,大领导啊……”
大人物。
大领导。
阔绰的开着两辆车,先行带来一车的物资,随他们分配。
一身居于高位的气势,哪怕坐在轮椅上,不怒自威的模样也让人不敢直视。
复杂的心绪还没升起,忽的,村子里寂静许久的大喇叭骤然发出了“咯兹咯兹”的电流声响,下一瞬,是村长激动难掩,震耳欲聋的大叫:“——乡亲们!领导说的物资车来了!”
“两大卡车——两大卡车——”
“现在各家各派一到两个人到村委会排队!领导真的给俺们运来物资了!领导是大好人——”
……
犹如一滴热水落进油锅里。
安静了几秒的人群骤然炸开了锅——
“啥?物资来了!两大卡车?”
“领导真是大好人,领导真是大好人啊!”
“这是俺们村子的福气啊——福气啊——”
……
所有人都一窝蜂的往村委会涌,顶着渐急的雨势,冒着寒风,踩得黄泥小路满是交错的脚印,欣喜若狂情绪充斥着整个村子,唯有一处静的可怖。
穿着简陋黑褂的男人犹如雕塑般在雨里站了很久,高壮魁梧的身体掩映在影影绰绰的树影下,几乎融入这片黑暗。
雨水一滴一滴打在身上,他眼皮蓦地颤了下,像是才反应过来什么,缓缓蹲下身,撸了把狼犬的脑袋。
“他走了。”
狼犬蔫蔫的“呜”了一声。
想到离开的小主人,它一动不动的站在小院外,好像这样就能等到熟悉的人回来。
男人沉默许久,没有再说话,起身带着它一步一步朝家赶去。
素来静谧的村尾远远的传来些人声。
他一愣,倏地抬起头,猛地加快步子。
很快便跑出小树林,看清了家门口的几道影子。
是村支书和两个年轻小伙。
续着胡子的村支书面目严肃,一身正气,看见他后神色缓了缓,带着身后两个壮丁朝他走了过来。
“陈政,你怎么不早说呢?”
他垂着眼,眼睛黑沉沉一片,没有应声。
村支书也不在意:“你这孩子,救了人家小侄子也不说出来。”
“——要不是领导特意跟俺们说要报答你,给你专门准备了好些东西,谁知道你干了这么大件好事呢!”
这话刚一出口,他便欣慰的看见面前的男人终于抬起了头。
……果然还是个孩子,听到有补偿就忍不住了吧。
他慈爱道:“你是个好孩子,这些补偿是你该得的。”
“哦,这还有一百块钱,”掏出一张纸票,他递给男人:“领导讲这是报酬,这些天那小少爷吃你的喝你的钱都算在这里了,你拿着吧,好心会有好报的,陈政,你是个好样的!”
一百块钱崭新干净。
村支书身后两个壮丁频频朝他手里的钱看来。
陈政面无表情的握着掌心仿佛在发烫的一百块,看着村支书毫不留恋的带人离去。
走的远了,他还能看见那两个年轻男人不是回头看来的目光。
……
这天夜晚,两道鬼鬼祟祟的人影翻过院墙。
借着大雨的遮掩,悄悄踮着脚尖走在院子里。
没走两步,堂屋的门忽然被推开了。
两人头皮一炸,看见了黑暗中一道壮实挺拔的人影。
男人静静的看着他们,眸色幽深漠然,像在看两个死人。
这副模样神情,和往日的老实沉默截然不同,可怖的威胁感从他周身发散,他走出堂屋,冰冷的面上是一片压抑着疯狂的阴沉。
雨势骤然变大。
凝聚着水汽的雨滴重重砸在地面上,落下噼里啪啦的声响。
其间混杂着几声痛苦扭曲的哀嚎和呻/吟。
剩下的,便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
这天夜晚,一切都隐匿在黑暗中,清水村的村民们正因为吃了饱饱的晚饭而陷入酣眠。
洪水逐渐消退,无人遇害,日子一点点朝好的方向过度。
村口小路,背着简便行囊的男人带着狗,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这生他养他故土。
-
一夜的时间,陈政终于走到了隔壁镇上。
他面上丝毫不见疲惫,径直走到报亭打了个电话。
嘟嘟两声,电话响起。
“喂?”
“东哥,我是陈政。”
“阿政?”电话那头的男声愣了下,随即笑了起来:“咋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陈政站在报亭外,高壮的身躯打下一片阴影,模样冷漠,眼眶覆着红血丝,头发凌乱但一身死水般的平静,保亭老板拿着报纸,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悄悄往里面挪了挪。
他声音沙哑,低声道:“我也想去广东打工。”
“打工?”名叫东哥的男人顿时哈哈笑道:“阿政啊,你想来广东?”
“——时代变了,现在大家都不想打工了,上头说了,要开放了,你来广东,咱哥俩一块下海去,哥这正缺个人手!”
“什么,几年?那可说不准哦,做生意不得看运气,最快也就两三年吧……你答应了?好好好,哥给你汇钱买火车票——”
两三年。
挂断电话付了钱,黑皮男人沉默的站在落后破败的小城镇里,入眼所见皆是为生活奔波的普通人。
他手指虚虚合拢,顿了很久,才蹲下身摸了摸打昨天起就一直无精打采的狼犬。
“他走了。”
狼犬“呜呜”两声,撩起眼皮。
蹲在身前的男人眼神晦涩,语气听不出变化:“——那咱们去找他。”
……两三年。
他没心没肺的小少爷,会不会忘了他。
忘了他蠢笨木讷的坏狗。
……
当天傍晚,绿皮火车到站。
“哐当哐当”的声响划破雨幕,在这个管理松散的时代,陈政买了两张票,又买了一个极大的布袋,蜷缩在火车寂静的角落,靠着大白坐了两天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