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素日威严无比、执掌四极盟主之位的白清明为了女儿的伤,还原成一个最朴素的老父亲,程雁书不由得哀叹口气。
他父母去世得非常早,早到他根本想不起他们的样子。辗转在亲戚家长大的他对于这种父母毫不掩饰保留的真心关切毫无体会,却依然能够共情。
宋谨严仍然踌躇着,却是侧头看向韩知竹。
韩知竹也显得有些踌躇,他和宋谨严交换了一个旁人无从了解的眼神,又沉思了半晌后,对宋谨严点点头:“既如此,便去四镜山试试吧。”
宋谨严似乎松了口气,那口气松了之后,表情却又复异样的复杂。
白清明又急又不解,连声问:“去四镜山?为何去四镜山?为何不去熏风庄?”
“白掌门。”韩知竹沉声道,“天下唯一能解魅妖胎血的人,在四镜山。”
“什么?”
白清明立时看向宋谨严,宋谨严确定地道:“唯一能解魅妖胎血的人,现下正在四镜山。”
白清明立刻有了精神:“那能请他立刻御剑来铸心堂么?”
韩知竹无奈摇头:“那位……无法御剑,也无法长久劳碌。最快的方法,还是送大小姐去四镜山。”
确认了一个时辰后便出发前往四镜山,白清明着人忙忙地准备着车马,宋谨严他们便立刻回去各自住所,收拾物品,准备同时出发。
宋谨严走到和他们住所和青竹小院的分岔口,却又停了脚步,问韩知竹:“韩师兄,他……会施以援手吗?”
“不知。”韩知竹道。
宋谨严:“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和理由。我们尽人事,听天命吧。”
韩知竹道:“熏风庄一脉,从来医者之心,以仁术济天下人,此事事关白大小姐性命,定然不会坐视不理。只是他的身体确实变数太大,所以……”
宋谨严点点头,又对程雁书一礼:“那便待会汇合,同往四镜山。”
送走宋谨严,程雁书跟着韩知竹回到青竹小院,王临风已经回来了。听说当下情况,他立刻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又道:“白小公子此刻在白掌门面前情状尴尬,我去看看白大小姐白小公子处是否需要帮手,出发时再与大师兄四师弟汇合,可否?”
韩知竹点头:“还是你设想周到,那便如此。”
看着王临风急匆匆离去的背影,程雁书叹道:“二师兄对白大小姐的心,可真感人。”
“临风?白大小姐?”韩知竹像是根本不知道程雁书在说什么,“何事?”
“不是吧?大师兄你也太迟钝了。”程雁书小声惊呼,“二师兄心仪白大小姐,仔细看看就能看出来呀?”
“是么?”韩知竹迟疑一瞬,似乎在回想,却又摇了头,“不知。”
程雁书也不知道自己该笑呢还是该苦笑呢。他家大师兄什么都好,就是于情爱一途上无心得吓人。难怪都公认喜欢大师兄的人得体会心碎葬尽天下桃花的滋味呢。
至于自己……程雁书再次确认自己这条攻略结侣之路,漫长,且阻。
但好在,他就是喜欢韩知竹。乐此,不疲。
当然如果能够不要心碎葬尽天下桃花还没成事,就更好了。
韩知竹似乎对此话题毫无兴趣,程雁书试探道:“大师兄,你对白大小姐,确实没有倾慕吧?”
韩知竹即刻便摇了摇头,心思并不在倾慕这话题上:“白大小姐中的魅妖胎血,宋长老未必肯施以援手。更有可能他无力施以援手。我和宋少掌门事急从权,不知是否僭越了。”
“宋长老?”程雁书几乎没跳起来,“我们家宋长老?”
“宋长老是宋少掌门的大伯。”
那他怎么不在他们熏风庄,反而跑来了四镜山?难道是因为四镜山当长老清闲的名声在外,特意来混养老金?
不能吧?
“多年前宋长老与现在的宋掌门生了些龃龉离了熏风庄。后来师尊便延请他到四镜山成了长老。这么些年宋长老从未离开过四镜山,也是因为他曾立誓不参与任何熏风庄所涉及之事。”
韩知竹虽然解释得清楚,但也含蓄。程雁书也知长辈的事情,小辈,尤其是他大师兄这种可以以一己之力把他和薛明光的道德标准拉到四极第一序列的谦谦君子,是不会多言的,因此也并没有多问。
韩知竹却又愁眉深锁:“但此时把宋长老卷进来,实在有些奇怪。”
“奇怪?”程雁书问,“什么奇怪?”
“四极封印。”韩知竹说着,拉住了程雁书的手,“能将血融入若木之墨,宋少掌门应该都做不到。当世能做到的,只有熏风庄宋掌门,还有宋长老。”
说着,韩知竹手腕一转,把牵着的程雁书的手连带一转,手指搭上脉搏,灵力渡了过来的同时,他温言道:“你刚才睡的时间甚短睡,又在万妖塔下诸多损耗,身体不一定受得住。待会我们得连夜启程,临风会先回四镜山打点。你就随临风御剑回四镜山好好歇息,等我们抵达。”
“不。”程雁书固执摇头,“我跟你一起。”
“不可。”韩知竹的表情虽然严肃,语气却仍然带了几分温和,“我和宋少掌门要随车护送白大小姐,一路上甚为奔波,你在家好好等着就好。”
程雁书仍然拒绝:“大师兄,你每日早晚要给我渡灵力的。”
“临风和清游皆可给你渡灵力,无需担忧。”
“不,你得让我跟着你。不然我就不要灵力了。”
韩知竹摇头:“你是四师兄,别像幼童一般任性,让师弟们看笑话。”
“我当孩子的时候可没人宠过,没任性的资格。”程雁书眨眨眼,“从小到大最宠我的,就是大师兄你了。”
韩知竹的心随着程雁书的话语一沉,一时竟也无言了。他看向窗外幽深夜色,终于开口:“那你……待会和我同车,服些静心宁神的药,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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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铸心堂往四镜山,以车马行进,最快速度需要五日。
第三日傍晚,他们歇在了棠州城内。
棠州城是水陆汇集之地,商贾云集,繁华热闹,连城池都比寻常城池大了不止一倍。
寻了家最大的客栈后,还没安顿好,薛明光便拉着程雁书往客栈外走。
“有事?”程雁书不明就里,停在熙来攘往的客栈门前,不知道薛明光意欲何为。
薛明光拉着他就往街上走:“棠州好吃的好玩的可太多了,我带你都逛逛。”
“逛逛?”程雁书向周围张望,“宋少掌门呢?你不约他一起?”
“他?”薛明光抬头看了眼客栈二楼的窗,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他最近好像心事很多。”
程雁书也看向客栈二楼的窗。
韩知竹一到客栈,便和宋谨严一起陪着白映竹上了二楼,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分给他的四师弟。
程雁书闷闷地想着他正在照顾别人的心上人,一点也没有去吃喝玩乐的心思。
偏偏薛明光是个锲而不舍不达目的就硬拽的,他又拉住程雁书的手臂,“走走走,棠州的酒也好,陪我不醉不归。”
“我不不去。我大师兄不愿意我喝酒的。”程雁书甩开薛明光拉住他的手,“而且都这个时候了还光顾着玩?你是不是忘了?你可是泰云观的少掌门,年少有为……山长路远……怎么说来着?”
“……”薛明光做个极度无语的表情,“我是泰云观少掌门,你可是韩师兄的四师弟!”
他是大师兄的四师弟,怎么了?
“你大师兄在照顾白大小姐,宋严严是肩负医治的责任才跟着凑热闹,但是你跟着凑什么热闹?”薛明光挑眉,十分之八卦姿态地凑近程雁书,压低声音道,“你没听到最近的传闻吗?韩师兄与白大小姐联袂捉妖携手同行,铸心堂四镜山门当户对好事将近,郎才女貌,举案齐眉,共效于飞,相得益彰啊!”
程雁书面对着薛明光演绎的龙虎八卦王的样子,陷入了沉默。
说大师兄和白大小姐郎才女貌,他认。四镜山与铸心堂门当户对,这也没办法质疑。
但大师兄和白大小姐好事将近,举案齐眉?这不靠谱的说法是从哪里来的?夜夜与大师兄同床共枕的他都没听大师兄透露给一分半点,单方面以“未来道侣”的身份向大师兄直接发问是否和白大小姐互有倾慕也得到了大师兄肯定的否定回答,凭什么坊间就传上了?
这对待字闺中,且还是二师兄心上人的白大小姐,公平吗?对他清高绝尘肩担道义绝无私情的大师兄,公平吗?对他这个初恋进行中暂时还没结果的大师兄暗恋者,公平吗?
程雁书瞪薛明光:“薛少掌门,你不知道江湖传闻大部分都是谣言八卦,不足取信吗?”
“我知道啊,江湖传闻编排我和绝世佳人的悱恻缠绵多了去了,还有话本呢。”薛明光说,“但除了我的传闻全都虚假之外,其他的十件里总有五六件是真的吧?不可能传十件,十件全是假的吧?”
程雁书斩钉截铁地附和道:“那倒是。最近听到传闻说熏风庄宋小姐对泰云观少掌门其人不甚满意,听到将与其联姻,连夜打起包袱离家出去以非常手段逃了婚,这桩,必是那五六件里的,必是真的。”
薛明光几乎没跳起来,低嚷:“什么?这事传出去了?是谁传的?薅出来我打不死他!”
“还没。”程雁书气定神闲地冲薛明光眨眨眼,“但是如果你今天放下薛少掌门的责任、硬是拉我出去玩,可能明天,就真的传出去,成为那‘五六’之一了。”
“程雁书你!”薛明□□结,“你就这么对亲生朋友的?!”
程雁书语重心长:“薛少掌门,四极封印岌岌可危,生灵涂炭近在眼前,白大小姐危在旦夕,眼下正是风雨飘摇的时候。你不是在为护佑众生随时准备着么,怎么此刻又贪玩起来了?”
“我不是贪玩。”薛明光闷闷地说着,又垂下头看着地面,不知道心里在复杂地思考着什么。
过程耗时太久了,程雁书干脆扯过客栈大门边茶摊的条凳,坐下来等薛明光完成他的纠结。
薛明光终于从纠结里解脱出来,他挤着程雁书在条凳上坐下,又贴近程雁书耳边,鬼鬼祟祟地低声问:“雁书啊,你可有对身边朝夕相处的人有过什么异样的感觉?”
对身边、朝夕相处的人、异样感觉……薛明光为什么忽然问这个?程雁书愣了。他看出来什么了吗?
薛明光察觉到他对大师兄的心悦了?他的心意已经无可抑制到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明显到,连直男如薛明光都察觉出来了?
但既然明显到连薛明光都能察觉,为什么大师兄还是感受不到?
程雁书气苦地“唉”了一声,又问薛明光,“你问这个干什么?”
“随便聊聊啊。”薛明光说,“你就当我闲极无聊。”
“异样的感觉是什么?”程雁书问,“异样可是分很多种的。”
“分很多种吗?”
“当然啦!比如说,一个人在你面前,你想揍他,算不算异样的感觉?你想亲他,又是不是异样的感觉?”
薛明光“嘶”了一声,眉头紧蹙到可以夹死几只飞蚊,“那如果有一个人,你有时候会很想揍他,有时候又很想亲近他,有时候希望他多和别人亲近不要太孤寂,有时候又很不喜欢他和别人太亲近——至少不能比和你亲近,这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想了想薛明光描述的感觉,程雁书诚恳摇头,“我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他只有想和大师兄亲近的感觉,可从来也没有想过要揍大师兄。所以,他理解的异样和薛明光问的异样,必然不是同一个方向了。
“你怎么不去问宋少掌门?”他问薛明光。
薛明光立刻摇头:“问他?怎么可能?”
也对。程雁书想着宋谨严那对谁都是光风霁月坦荡明朗的样子,想必他也体会不到薛明光这么复杂微妙的心境。
想到大师兄,他便又想到薛明光刚才提到的门当户对,郎才女貌。
用脚尖踢着地上的浮土,程雁书说:“我还真有问题想要问你。”
“问我?”薛明光来了精神,“问我就对了。我跟你说,地上的事我全知道,天上的事我也知道一大半。有什么问题,快问!”
“就是……我……”程雁书在心里斟酌着,“我有一个朋友。”
“嗯,你朋友怎么了?”薛明光越发跃跃欲试。
“我朋友……”程雁书又踢起了地上的浮土,“你等我组织一下要说的话。”
薛明光从善如流地点头,又从茶摊上端过来两盏茶,放在他们坐着的条凳前的茶桌上,“棠州的普洱有名,先润润嗓子,想想怎么说。”
喝一口那茶,程雁书皱眉:“没我大师兄的冷泉茶一半好喝,喝不惯。”
“那必然不能和程师兄的东西相比啊。”薛明光用一种“你这孩子不懂事”的眼神看程雁书,循循善诱,“这市井茶摊用的水和茶,怎么能及得上四镜山大师兄的格调?但人贵在随遇而安,入乡随俗……”
一口茶入了喉,薛明光眼神变了:“这茶真的,没宋严严沏的普洱一半好喝。不喝了。”
程雁书把“你这孩子不懂事”的眼神还给了薛明光:“这市井茶摊用的水和茶,怎么及得上熏风庄少掌门的格调?但人贵在随遇而安哪。”
“他用的茶叶和水也是寻常茶水,上次我们来棠州的时候他就在客栈里现泡的,比这好喝多了。”薛明光振振有词,又垂了视线,看那茶,叹了气,“不过有一说一,宋执他啊,真有点任何东西都能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