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韩知竹嘴角的浅笑始终存着,“只是,你不会懂,和你多说无益。”
“我不懂?”那声音不屑道,“我有何不懂?”
韩知竹 :“是么?那从万妖塔下从万妖塔下纵妖的,谋篇布局处心积虑要打开四极封印的,是何人?”
那声音怔了一怔:“我不知道。”
停了停,他又得意洋洋起来,“但一定是心里有欲望的人。心有不甘,有贪嗔痴,才会有心魔滋生的空间。人都有欲望,我没错。”
“是,欲望不是坏事,纵容它越界才是错处。”韩知竹叹息道,“望你此去重新做人,勿残害良善之人。”
“够了!你是我祖宗还是我是你祖宗?”
韩知竹唇角弯出冷笑:“你?你不配做我韩家之人。”
“因为我后悔了?”
“不,因为你不约束自己的欲望,以至于残害自家后人。你后悔了,你希望点醒后人,记起有一个你,希望他们来替一替你,希望后人能想办法放你出去,但他们不来,他们不听从,便该被心魔吞噬么?那心魔,原是你的。”
“与我何干?我不过是点燃了引线。”那声音有些气急败坏了,“他们是被无法达成却又肖想的欲望牵引至心有不甘,滋生出心魔,才被控于心魔。你不也是吗?”
“我是。但我已经有解药了。”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韩知竹又向程雁书所在的那侧一瞥,眼波流转,尽是温柔。很快,他转回视线,挺拔身形向若木之墨的八卦阵踏前一步,“不需多话了。”
他向那阵中而去。
“不要!我不准!”程雁书大喊着,向韩知竹飞扑了过去。
第57章
想要锁住韩知竹, 程雁书却穿过韩知竹的身影,直直地扑了个空。
韩知竹的身影已经融入了那黑白八卦之中,环绕着八卦的虹光闪了闪, 又开始从最顶点慢慢延展。程雁书知道, 最终会成一个完整的圆,把他大师兄困在炼狱里,五十年,甚或一百年, 直至烟消云散, 飞灰湮灭。
不管有没有用,程雁书又向那八卦阵中冲去。
这次, 他冲进了八卦阵, 进入的却不是那曾经短暂停留又被大师兄抢出来的魔魅之窟的‘七寸’。
他在万妖塔前, 莽海渊畔。
眼前是一片阳光爽阔,无数金铃交响出磅礴又清心的声响, 汇入莽海渊的风中, 扩散开去, 空灵悠远,一派天下太平的恬淡。
须臾后, 金铃声响震荡起来,莽海渊平静海面翻起巨浪, 天被遮天蔽日的乌云盖住了。
万妖塔前, 程雁书身侧,忽然多了一群仙风道骨的修真之人。
“韩兄为天下苍生舍小我,必然被万世称颂。白某无以为报,必将在万妖塔旁给韩兄树立丰碑,以使后世永颂扬韩兄以身证道的壮举!”
“我四人必将尽最大心血打下四极封印, 保世间万民二百年清明。”
“打下四极封印后,熏风庄一定尽全力找出平衡魔魅之窟‘七寸’的方法,必不让韩兄的苦痛多延续半分!”
“五十年后,若是仍未有办法平衡,仍需要人‘献祭’,我熏风庄必以身相换,将韩兄替换出来。”
“对,我四极在此立誓,若是无平衡之法,便以四极掌门轮流献祭,不让韩兄一人独受折磨。”
背对着程雁书,仰头看着万妖塔的一身青衣之人淡淡道:“不必树碑,这本是我等修真之辈的本分。”
他又道:“封印魔魅之窟后,熏风庄也请先尽全力肃清世间流荡的妖魅魔物,先保万民太平清明,再想法换我出来,亦是无妨。”
“可是韩兄要在那‘七寸’里受无尽煎熬……”
“别的不说,以身证道,扛五十年煎熬,我自信还能做到。”
那青衣人始终没有回头,但莽海渊的风抖动他的发丝,他的衣袂,在在都是傲然风骨的模样。
程雁书知道他是谁了。
他也曾一身清明,朗然救世。而后来……世间,总有后来。
那青衣人昂首,率先入了万妖塔。
他身后传来一声凄厉呼唤:“爹!十年!十年后,我必来换你!”
程雁书回头,想看发声那人。一个转身,他眼前不再是万妖塔。
金铃声、莽海渊的浪声、乌云怒号的风声、人声都消隐,光线也归于一片最死寂的黑,唯有那如万千尖锐金属刮擦玻璃面的声响锥刺入脑。
黑暗中,那温厚声音里掺杂了痛苦的嘶哑:“六十年了,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没有来?
即使已经知道后来的结局,但在这近乎绝望的问题里,程雁书仍然怔住了。
再一瞬,画面如走马灯般在暗黑里被投影出来。
万妖塔边,没有碑刻。
一派祥和清明的闹市中,一个小贩对旁边的摊主笑道:“还好有四极之家捕魅捉妖,封印魔魅之窟,保我们安居乐业,真是大功德大慈悲,府衙说今儿起每年给四极之家送些我们雍州的特产野味,虽然不值几个钱的,但也是仰恩感激的意思,我家今年出的萝卜特别好,我都想送去四极之家。”
“可不是。”那摊主应承道,“要不是四极之家前任四位掌门打下封印,我们哪有这种安心过活的日子。可惜四位前任掌门被魔气侵袭,真乃大仁大义,定会百世流芳的!”
安寒湖上,水中落瀑前有一艘十几个人共乘的小船,须臾后,落瀑中出现通道,小船过了落瀑,船上的人顺利入了落瀑之内,到了熏风庄之前。
那古朴至雅的大门紧闭,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领着三四十个弟子站在大门外,笑容温和:“放心,既然到得了熏风庄前,你们的病痛,我们熏风庄定然能解。一个一个好好登记,待会引你们入庄诊治。”
十几个人中忽然走出一个古稀老人,扑向熏风庄大门,哀恸大喊:“你们答应的五十年之期呢?你们答应的换回我爹呢?你们至少想办法让我入魔魅之窟换回我爹啊!贪生畏死,眷恋浮名空誉,就此抹去我韩家痕迹,你们对得起良心吗?让我去换回我爹啊!”
管家忙向身后子弟道:“这怕是失心疯,隔离开来切勿伤了他人,赶紧封了穴道免得他大喊大叫咬到自己舌头受伤,立刻带去给掌门优先救治。”
看着寡不敌众,被弟子制住,封住穴道口不能言地绑入熏风庄的那古稀老人,管家脸上始终是那温和的笑意:“放心,入得熏风庄,什么病,都能治好。”
熏风庄大门徐徐关闭,碰撞出一声威严又端肃的声响。
那声响中,程雁书发现自己蜷缩在墙角,心脏跳动得异常快速。一道影子被暗夜里破败房间中唯一的烛光拉扯着,笼罩在他身上,像是逃不开的死神覆顶。
“你爹是好人,为什么要落得身死名败的下场?为什么我们孤儿寡母要被连累追杀?”
程雁书按住狂跳的心脏,发现自己的手异常的小,一如几岁稚童。那影子动了动,侧了身,漏出了一点光线落在程雁书眼里。
那是个发髻散乱,嘴角带血,状若疯癫的中年妇女。
“若我韩家被四极承认而不是暗自打压,若是先祖‘献祭’时先昭告天下,若是我韩家祖业能够留存而不是为了把先祖换出魔魅之窟而散尽,若是我们这一脉承继了金丹化形……若是!若是!若是没有这些道貌岸然之人!我们怎么会这么苦?这么冤?”
那中年妇女眼中的泪光,在昏暗烛光中亮得像刀尖利刃,直直向程雁书而来:“儿啊,做韩家人,血里命里都是带了诅咒的。娘不做韩家人了,你也别做,娘帮你,帮你解脱……”
枯瘦的手生生戳入了程雁书的心脏。
从胸腔中被拽出来的心脏仍然在轻微跳动。在孱弱跳动的心脏隐去,程雁书发现,自己站在一处农家小院的院处。
一身淡青色粗布衣裳的美妇人低下头,浅笑着给一个稚嫩幼童系上外衫,又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头:“无心啊,娘要出远门,今后你就要自己照顾自己了。”
无心?
程雁书的心被揪紧了,明明不过是幻境,他的心却瞬间在那紧缩中真实地疼痛起来。
他看着那眉眼尚且稚嫩,却已经好看得让人觉得惊叹的幼年的韩知竹,眼中瞬间逼出了泪。
“娘。”小小韩知竹睁大好看的眼睛,怔怔地看着美妇人,“你不要我了么? ”
“怎会。”美妇人用手轻轻贴了贴他的心脏,“娘永远都在这儿陪着你。”
说着,她又把一枝淡青色竹萧递给小小韩知竹:“归朴会一辈子都替娘陪着你,提醒你,你记住,只要守住无心无爱,你便能一生无妄无灾。”
“可是我有心,也有爱呀。我爱娘亲,也爱爹爹。”小小韩知竹用力抱住他娘亲,把脸拼命往娘亲怀里靠,“爹爹不在了,娘亲也不要我了吗?”
“你爹若不是想借我金丹化形之能谋取富贵,却又背叛了我们……他也不会累我失了神志……被我……”美妇人咬住唇,紧紧把小小韩知竹抱在怀里,“是娘对不起你。但娘不能再对不起你了,娘一定会保全你。”
“别怕。”美妇人道,“你师尊人品贵重,我信他。他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四镜山是个好地方,你会喜欢的。”
“为什么?”小小韩知竹揪着娘亲的衣袖不肯放,“为什么你要走?”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美妇人的泪滴下来,落在小韩知竹的发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竟然会继承金丹化形的血脉,为什么会因为这血脉而被心魔纠缠。娘必须走,娘不走,你就会……”
程雁书听不得小小韩知竹的啜泣,他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他已在一片无边悬崖边,那美妇人决然向崖边而去。
细碎的铃铛声响后,她消失在崖边。
泪落下,砸到手背上,冰凉泛起。
那泪,却被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擦去了。
程雁书倏而抬头,眼前的,正是眉眼温柔的韩知竹,他伸出手,把程雁书拥紧在了自己怀里。
他说:“四师弟,我心悦你,你心悦我吗?”
“我……”
程雁书的话没有说尽,韩知竹伸出手,抵上了他的心脏,“既然心悦于我,为何和三师兄眉来眼去?为何与薛明光搂搂抱抱?”
“大师兄……”程雁书怔了怔。这个韩知竹是大师兄的眉眼,大师兄的语气声调,却陌生得无以复加。
电光石火间,程雁书只觉心脏一阵撕裂的剧痛,如同被蜃魔戳入心脏的痛再次泛起。
是韩知竹的手,插进了他的胸腔,揪住了他的心脏。
“嘶啦”一声,心脏被拽出胸腔,在韩知竹的手上微弱跳动。
幻境消失了。程雁书回到魔魅之窟里,面对着若木之墨的八卦阵。
那虹光沿着那八卦之阵的边缘游走着,渐将成环绕八卦之阵的圆。
那温厚慈祥的声音在程雁书耳边响起:“你该走了。”
“你看得见我?”程雁书瞪大眼,“你看得见我!”
“我只能看见你这一缕生魂。”那声音道。
“我不走,我要去陪大师兄。”程雁书正色,“你帮我进去。”
“什么?”那声音着实震惊,“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样的吗?”
“我进去过,你忘了吗?”
“你以为,你进去之后,可以和他两两相守?笑话。他是虚无,你亦是虚无,他不知你。”
程雁书无所谓地笑了:“哦,但我确实陪着他,我自己知道。”
“你不怕?”那声音仿佛震惊到来了兴致,“我不妨告诉你,三天。”
他的深深叹气间,有着无尽的心有余悸,“三天,我只熬了三天,就觉得不如死了更好。我为当时一时意气,错误选择了所谓的‘正道’而后悔。十年后,我儿子没有来。五十年后,四极之人没有来,我更是悔到极致。我是他先祖,我亦只能挨过三天……”
“你是他先祖,但他和你截然不同。你是魔。”程雁书轻蔑一笑。
“我是魔?”那声音喃喃,又震怒,“我是证道之人!只不过我证明了‘道’之无稽!我怎会是魔!”
“选择为苍生牺牲自我、经受极致的虚无和痛苦时,你是大义,你是你想要证的‘道’本身。但输给自己的软弱的那一瞬,你便成了魔。”程雁书一点也不畏惧,“你把你的不甘和软弱通过魔气放大,加诸给能通感到你的、有你血脉的后人,用心魔来放大他们的怨怼和苦痛,来反复证明人都会入魔,以此来验证‘道’不值得,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软弱可笑找借口而已。”
“我软弱?你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折磨吗?我选择舍自身才是错,天下苍生,谁记得我?四极?可笑至极,没有我,他们什么都不是。可是他们做了什么?背信弃义,坐享用我的无尽折磨换来的尊荣?”
“四极毁约,确实不该。但四极也有纯善之人。我师尊照料大师兄,并终于找出了你的所在,熏风庄多年前无仁无义,但现今的熏风庄少掌门也抽丝剥茧发现了你的牺牲,并没有为了熏风庄的名誉而选择缄口不言。你的牺牲很伟大,但是却不纯粹,在四极的背信弃义之外,你更在乎的,是你需要人记得,需要人敬仰,需要你做的一切都能金光闪闪地传颂不息。但我大师兄不同,他洞悉人性幽微,知道那些欲、那些贪和人性相依相随,但他接受为这样的苍生牺牲自我,并不需要人敬仰赞颂。他为苍生,更为自我。但自我,岂不便是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