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东西,怎么在他体内?
他伸出手,裹着黑气的指腹仍能感觉到珠子的滚烫。
他烫得缩回手,下一瞬,他就感受到了阿淼灵魂的震颤,无穷无尽的悲伤如潮水般向晏离舟袭来。
“阿淼?”晏离舟捂住心口,瞳孔内只剩下了一片白芒。
寒江刃和澜鬼同样感受到了那股气息,他们停下交战,讶异地看向晏离舟。
如今的修真界,大乘期修士堪比凤毛麟角,除了正在闭关的无尘仙尊,还剩下……
一片灼目的白光将整条长街笼罩,还清醒着的众人下意识闭上眼。
第59章
寒冬腊月,却有一股诡异的暖流滑过晏离舟的身体。
他缓缓睁开眼,入目依旧是一片莹白,他站在林道上,参天树木被大雪淹没,身边响起诸多小贩的吆喝声。
晏离舟不受自己控制就动起了身体,阿淼还在他的体内?
不,是他的魂魄附到了别人的身体里。
他是死了吗?
晏离舟尝到嘴里的甘甜味,这具身体的主人正倚在树旁咬着苹果。
马蹄声被厚雪阻隔,晏离舟往声源处看去,几个官兵骑着高头大马停在他身旁,身后的马车恰好在他面前停下。
领头人穿着一身盔甲,神态倨傲地冲马下的小贩喊道:“喂,你这苹果甜吗?”
小贩被几人的架势吓到,急忙回答道:“甜,保证甜。”
“当真?”
小贩讪笑道:“这位军爷说的,我哪能忽悠您呢!”
“给我来一点,要是不甜,我可要找你算账。”
咳嗽声断断续续传来,马车的帷幔被人掀开。
马车里坐着一位少年,他裹着厚重的白毛裘衣,面颊微微凹陷,一副病入膏肓的将死模样。
清脆的咬合声响起,少年转过头,与晏离舟隔空对视。
晏离舟嚼着苹果,冲他挑挑眉,无声骂了句‘病痨鬼’。
少年一怔,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少年为何无端辱骂他?
“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何要骂我?”
晏离舟指着马上的人,问道:“那是你的人吗?”
少年点头,晏离舟冷笑一声,将咬干净的苹果核扔到马车边。
“当兵的没一个好东西,你的人狗仗人势看不起我阿爹,我为何不能骂你?”
他的声音不大,却吸引了马上人的注意,小贩见势不妙,急忙奔了过来,扬手就往他身上打。
“我叫你乱说话,还不跟军爷们道歉。”
晏离舟不服气,呛嘴道:“爹,我这是帮你出气,你还要打我……”
小贩扯住他的胳膊,压低声音道:“我用得着你帮我出气,你是要你爹死吗?这是我们能得罪的人?还不给他们磕头道歉。”
晏离舟大哭大叫,被小贩按着脑袋道歉。
马车里的少年睨了他一眼,开口阻止那几个想要动手打人的官兵。
“天快黑了,走吧。”
马上那几个官兵不为所动,少年咳嗽了两声,哀求道:“求你们了。”
那几人不屑轻哼,甩鞭拿走果摊上的几篮子新鲜瓜果,钱也没付就扬鞭而去。
……
画面一转,晏离舟迷迷糊糊中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他好像掉进了某个人的梦里。
晏离舟附身的这具身体叫做苏澜生,他娘死得早,家里还有个三岁的妹妹叫做苏淼淼。
他们一家三口住在中州某个小镇里,他爹起早贪黑往来县城推车叫卖,日子不算太好,至少衣食无忧。
苏家隔壁有座荒废无人的大宅,一直空了好几年,最近终于来了主人。
好巧不巧,那屋子的主人正是那天在马车里见过的少年。
“听说他是成王世子,好像叫萧郁?”
“世子又如何,他父亲密谋造反,圣上仁慈放他一条生路,爵位都被夺了,哪还有什么世子?”
“他命不久矣,圣上还要找那么多人看管他,真是可怜啊!”
“你可怜他?呵,没看他被流放到这里还带着那么多车好东西啊,咱们饭都吃不上了,你还心疼一个锦衣玉食的病秧子。”
苏澜生爬到墙头,用弹弓吓跑了那几个倚在墙根多嘴多舌的小孩们。
他看着那些人狼狈逃窜的背影,笑得直打嗝,他回头,看向隔壁院子里低头看书的萧郁。
“喂,我帮你打走了他们,你准备给我什么奖励?”
萧郁眼也未抬,轻咳了声,小声道:“我没求你帮我。”
“小气鬼。”苏澜生白了他一眼,也不跟他计较,扶着砖瓦就去扒世子院里长出来的金桔。
萧郁听到了那声抱怨,默不作声去看墙上的少年。
那日在林道上,苏澜生穿着一身粉色襦裙,头上扎了两个小髻,他还在想,哪家的姑娘那么刁蛮。
结果不是姑娘,苏澜生从小体弱多病,一直被当做女孩养大。
他如今也快十二岁了,身体好了却改不了那跳脱的性子,他爹为了让他安分守己,出门时都让他穿着女装。
他穿成那样都能轻松上树捉鸟,下河摸鱼,似乎什么东西都束缚不了他。
萧郁看着他被金桔酸倒牙的模样,忍下心中笑意。
“我阿爹说你是大户人家,让我不要得罪你。”
“我看出来了,那几个官兵对你也不好,你也有难处,我误会你了,阿爹常教我知错就改,我是特意过来跟你赔礼道歉的。”
道歉是道歉了,礼却没看到,还顺了他家几颗金桔。
萧郁微微诧异,他以为苏澜生心直口快,忘性也大,那日明明那么生气,还被他阿爹打了好几下,转头就忘记了那茬,甚至主动跑来跟他说话,还帮他赶走了说他坏话的小孩们。
原来,眼前的少年看似不修边幅,却有一颗玲珑心。
思及此,萧郁掩去面上笑意,第一次主动开口道:“你拿了我院子里的金桔,准备给我多少钱?”
苏澜生‘呸呸’两口,抱怨道:“这么酸的东西,谁稀罕,我还没找你赔钱呢!”
萧郁:“我屋里有淮南刚送过来的新鲜蜜橘。”
苏澜生双眼发亮,问道:“能给我两个吗?”
萧郁:“你答应我件事,我给你一盘。”
“什么?”
萧郁眸中划过狠厉,转而笑道:“你改天碰见那几个小孩,替我再揍他们一顿。”
苏澜生:“……”没想到你也是个记仇的主。
……
某一日,苏澜生突然失踪了,苏父满大街找他的儿子,直到三天后才将一身褴褛的苏澜生给抓了回来。
萧郁坐在院子里,一墙之隔,他能听到苏父的打骂声以及苏家小妹的哭泣声。
“我让你去山上,看我不打死你。”
“阿爹,我这不是没事吗?”
“你没事?你不知道你体质特殊,你从小是怎么过来的,你以为你阿爹容易吗?你娘走得早,你要是出事了,留我和你妹妹,你良心过得去吗?”
“阿爹,我错了。”
萧郁站在墙头下,听了一下午苏小妹的哭声和苏澜生的求饶声。
隔日午后,萧郁依旧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昏昏欲睡之际,墙头的瓦片被人踢翻,萧郁立刻从混沌中惊醒,看到满脸擦伤的苏澜生坐在他院子的墙头,正冲他傻笑。
他默不作声盯着对方,苏澜生挥挥手中的药草,笑道:“给你一样好东西。”
“什么?”
苏澜生跳下墙头,第一次进入萧郁的地盘,他没看到萧郁眼中的防备,一股脑将背篓里的药草放到萧郁脚边。
“我小时候体虚,经常生病,我阿爹都是用的这东西给我煎服,一碗药喝下去,隔天就好了。”
萧郁扫了眼背篓里满满一筐新鲜草药,不禁愕然。
苏澜生消失的这三天内,都是去给他采药了?
苏澜生没有察觉他的异样,蹲在他脚边扒拉草药,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声音也弱了。
“上次我不是说要给你赔礼道歉吗?但是还没给你东西呢,这不是想着给你补上嘛!”
“世子,怎么样,你原谅我吗?”
萧郁眼眸微垂,悄悄将袖中刀松开,淡淡道:“不要这样叫我。”
“你别岔开话题呀,你就答应呗!”苏澜生上手摇着他的膝盖,像是他不松口就不放弃。
萧郁一句‘放肆’硬是卡在喉咙里,他已经不是成王世子了,他不过是个和苏澜生一样的平民百姓。
萧郁看着少年眼底的璀璨,一个‘好’字鬼使神差般脱口而出。
苏澜生眉眼一弯,笑道:“那我们就是朋友了,上次那个蜜橘真好吃,我妹妹可喜欢了,你那里还有吗?可以分我点吗?我拿我家的苹果跟你换……”
*
晏离舟附身在苏澜生的身体里,苏澜生短短几年的记忆疯狂涌入他的脑海里。
苏澜生与萧郁越来越熟悉,萧郁身体不好,宅院里里外外都有士兵把守,即使这样也难不倒他。
他每次都会在夜深人静时,悄悄翻墙过去找萧郁。
萧郁不爱说话,他喜欢说话,每次都是他说,萧郁听,说着说着他便占了萧郁的半张床。
萧郁知道他喜欢吃东西,每次一有好东西送过来,萧郁都会特意给他留两份,一份是他的,还有一份,是他妹妹的。
晏离舟附身在苏澜生体内,他见过萧郁发病时的模样,面色如纸,汗湿了整个身体。
最诡异的是,他的身体常年如死人般僵硬冰冷,发病时更像一坨冰。
晏离舟不懂萧郁是怎么熬过来的,他体内的血液还能正常流动吗?
得了这种病还能活下来的那个家伙,已经成了魇山的鬼王。
晏离舟也是后来才反应过来的,萧郁生的病,和无漾一样,就连发病时的状态也是如出一辙。
无漾发病时从不让他近身,他偶然撞见过一次,至此后,他再也不觉得无漾是无所不能的。
无漾都不能熬过来,那萧郁是怎么撑着活到现在的?
萧郁发病的时候,苏澜生总是寸步不离的候在他身边。
“萧郁,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苏澜生躺在萧郁的枕头上,牵着他冰凉的手,神秘兮兮道:“我娘不是人,所以我只能算是半个人。”
萧郁一怔,苏澜生突然靠近他,睁着一双杏眼看他,“我知道你不会乱说出去的,所以我将这件秘密告诉你,你会怕我吗?”
萧郁有意避开凑过来的脑袋,他微垂眼眸,掩饰心中的异样情绪。
“不会。”
苏澜生笑了,“我能听到山中精怪们的声音,它们会告诉我哪处的枫叶最茂盛,哪里萤火比较多,待你病好了,我带你一起去看看。”
苏澜生盯紧了他,一字一字郑重道:“所以,你要快点好起来。”
萧郁抿紧唇,气若游丝道:“好。”
……
那些个从皇城来的士兵们没两年就奉命回京了,他们临走前卷走了萧郁的大半家当,只留下几个老弱妇孺照顾他。
萧郁的病情每况愈下,苏澜生白日里帮父亲做事,晚上就去隔壁照顾萧郁。
苏淼淼也到了会蹦会跳的年纪,苏澜生某天晚上爬墙被发现,苏淼淼吵着要跟他一起过去,可看到萧郁时,她却哭闹着要走人。
苏澜生安抚哭泣不止的小妹,跟萧郁说了声抱歉,他将苏淼淼送了回去,苏淼淼拉着他的衣袖不让他走。
“哥哥,他、他好可怕,你不要跟他在一起玩了,好不好?”
苏澜生蹲下来摸摸妹妹的脑袋,笑道:“萧郁哪里可怕了,你看他病成那个模样,他又不会吃了你。”
站起来走两步都要喘气的人,哪里会可怕呢?
苏淼淼拽着他的衣服就是不让他走,苏澜生无奈,哄着苏淼淼睡下了才又去了萧郁那里。
屋内还燃着烛火,烛光将屋内人的影子投射在窗纸上。
屋里还有一个人,萧郁正在跟他说话。
苏澜生不好打扰,准备等会再来,他刚抬起脚,却听到了萧郁重重的咳嗽声。
他停住脚步,克制住冲上前的本能,担忧地看向紧闭的大门。
“公子,您年纪也到了,陈婉婉温婉贤淑,她心甘情愿嫁给您,您就答应了吧?”
苏澜生听出了那道声音,是贴身照顾萧郁的老嬷嬷。
陈婉婉是陈县令的女儿,一年前在东临湖畔见了萧郁一面,自此后便芳心暗许,想方设法也要嫁给萧郁。
陈婉婉只看过萧郁霁月光风的表面,却不知他私底下的疲弱不堪。
她若是见到了萧郁本来的模样,还愿意嫁给萧郁吗?她能照顾得好萧郁吗?
“哎,其实苏家那小子也挺好的,他日日过来照顾你,比我这个老婆子还要体贴,若他是个女儿身就好了。”
苏澜生将拳头握紧,复杂难明的情绪在心底里积压。
原本是桩喜事,为什么他那么难过呢,他在想,如果萧郁一辈子不成亲就好了。
萧郁咳嗽了声,他听到屋外的动静,狠狠瞪了眼老嬷嬷,轻声道:“这件事无需再言,你退下吧。”
老嬷嬷打开门,苏澜生正在出神,忘记了躲藏,屋内两人并不惊讶。
老嬷嬷冲他点了下头便退下了。
“苏澜生。”
萧郁的呼喊唤回了苏澜生的神志。
他抬眸,灯火氤氲下,萧郁的眉眼意外的柔和,他的笑容掩盖了过于苍白的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