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心里还是升起了一个不好的预感,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顾沉戈敏锐察觉到晏离舟的视线,晏离舟担心的事情,他同样能想到,这几乎成了两人心知肚明且闭口不谈的事情。
他知道晏离舟让他隐瞒身份的原因,他也觉得奇怪,自己的名字怎会与烛魔之战那位魔尊重合了,他想过,自己是不是那位作恶无数的魔尊顾沉戈?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顾沉戈都只有烛魔之战后的记忆,他不知道烛魔之战之前发生了什么,若他真是那位魔尊,依照自己的性格,应该不会主动发起这场战争。
吞并修真界?他在魔族待得好好的,犯得着去搅和修真界那边的事情吗?
以他现在的想法和身份来评判魔尊顾沉戈,没人会相信他没有一统天下的欲/望。
在世人眼里,魔就是魔,就像郢仙宗的门规,是魔就该杀,没人会相信他的片面之词。
这些圣人可以放过妖族,却将魔族斩杀殆尽,只因那场战役太过血腥深刻——
魔尊顾沉戈的名字无人不知,烛魔之战死伤无数,魔尊以一己之力屠戮了修真界千余人,那场战役就在无尘宗的禁地虚渡山。
虚渡山一夜间被鲜血灌注,被亡魂的哀嚎充斥,神山圣水被流不尽的血液染垢,莲台金莲一夜枯萎,尸骨堆砌成山,一千零八十级台阶下是尸山血海。大站结束的一个月后,远在山脚的众人还能听到虚渡山中传来的凄厉哭号,曾经灵气充沛的神山彻底成了一座邪魔盘踞的亡灵山。
当然,这些都是顾沉戈从书本中读到的。
书中记载,烛魔之战的起因是魔尊顾沉戈妄想吞并整个修真界,导火索是魔尊杀了无尘仙尊的一个朋友。
无论他与魔尊顾沉戈是不是一个人,这些都与他没有关系了,他现在只是晏离舟的徒弟。
顾沉戈的记忆只停留在出生的时候,他是在一处无人的幽潭中诞生的魔气。
奇怪的是,从出生之际,他就能懂世间语言,他顺应心中所想,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顾沉戈。
当年烛魔之战的幸存者成了如今修真界的顶梁柱,若是被他们发现了自己的本名,不管他与那位魔尊有没有渊源,他都难逃死劫。
顾沉戈如今还能安然待在晏离舟的身边,还是凭借泷月君的声望才封住那些人的口舌。
因为这件事,晏离舟被许多不明真相的人诟病,说他与魔为伍,甚至还有些人胡乱编造一些不好的流言。
晏离舟倒是无所谓,他无意中瞥见顾沉戈在看关于烛魔之战的书籍,他翻看过后曾评价过几句。
“话本上说顾沉戈暴戾恣睢,任性妄为,我觉得后者是真,前者有点胡编。”
顾沉戈:“师尊为何会这么觉得?”
“你没有看到之前的故事?这本书前面讲过魔尊顾沉戈的一些事迹,顾沉戈某次迷路,在半道上偶遇一只引路鬼,那小鬼不知他身份,故意给他指了两次错误的道路,那两条路皆险象环生,稍有不慎就会死亡,可他再遇见那只引路鬼,非但没有指责对方,还再次向他问路。”
晏离舟笑笑,道:“是我我也不会做到他这样子,他胸襟很豁达,这应该是最不像魔物的魔尊了吧。”
饶是顾沉戈知晓晏离舟口中那个心地善良的魔尊不是自己,他还是被晏离舟的话给暖到了。
顾沉戈被他的笑容牵动,问道:“师尊就这么肯定他不会做坏事?”
晏离舟靠在软枕上,淡淡道:“这世上没人敢说自己从没有做过一件坏事,无心之失造成别人的不幸是恶,走在路上踩死了地上的蚂蚁那也是恶,若顾沉戈说他从不作恶,我是不信的,屠戮修真界对顾沉戈来说有什么好处?”
顾沉戈沉默,修真界有无尘仙尊坐镇,当初流溯长老还活着的时候,光一个流溯长老就难以撼动,魔尊应该不会傻到做这种蠢事。那一定是有别的非战不可的理由了。
晏离舟:“这书中说顾沉戈是个狂妄自大的人,我觉得说的挺对的,不然也做不出放过那只引路鬼的事情,引路鬼可不是以德报怨的家伙,顾沉戈不杀他,反倒向他问第三次路,这也证明顾沉戈有足够的自信,这世间没谁能伤害得了他。魔族在当时可没有如今妖族的窘境,他们在自己地界照样过得风生水起,谁会放着好日子不过,去走一步错棋呢?”
顾沉戈越听越不舒服,晏离舟还从没那么夸奖过一个人呢。
“师尊为何那么维护他?”
晏离舟心说我是本能讨好男主,他面上装得淡然,回答道:“理性分析不算维护,这只是我个人的见解,这些书本你还是少看为妙,有些事情夸大其词,读多了对你没什么益处。”
顾沉戈:“是,弟子知晓了。”
……
鼓声渐息,修士们皆围在水灵镜前,没人注意高台之上的动静。
朝漉踏风而至,轻飘飘落在晏离舟身边,他掀开晏离舟的纱帘,轻笑道:“我还以为你长了疮不敢见人呢。”
晏离舟心说,谁都像你那样爱显摆吗?
朝漉的眼神扫过晏离舟身旁的顾沉戈,顾沉戈心领神会,立马让开了座位,朝漉对赶人的事情毫不愧疚,一屁股坐在了晏离舟身边。
朝漉头也不抬,淡声道:“我与你师尊有话要谈,你去弟子席坐着吧。”
被朝漉明显的排斥,顾沉戈没有丝毫气恼,他脾气向来好,应该说,他对除了晏离舟以外的人或物不会有太多的感情。小时候吃了许多苦,加上祁白茶与无漾的记忆,他比常人更能忍受白眼与苛待。
只要不是晏离舟,其余人对他是什么看法,他根本不在乎。
顾沉戈走后,晏离舟将帷帽摘下,不满道:“师兄,十九做错了什么,你怎么每次看到他都欺负他?”
朝漉抓起酒杯灌了一口,冷笑道:“这叫欺负?那你要我怎么做,对你的徒弟卑躬屈膝?”
晏离舟:“你态度稍微好点就行了。”
朝漉:“我不。”
晏离舟:“十九得罪过你?”
朝漉:“嗯,算是吧。”
晏离舟:“他做错了什么?你跟我说,我回去好好教育他。”
朝漉瞥了明显就相信他的说辞的晏离舟一眼,懒得跟他解释。
明眼人都看得出那小子是什么想法,就晏离舟这个蠢货不知道,将一头狼放在自己身边,也只有这笨蛋能做到了。
他就是明摆着心存偏见,晏离舟傻了点,可以他的条件,找什么样的道侣不简单,非要选一个没什么本事的魔物。
朝漉:“也不知道师尊是怎么想的,为何要替你收下那个魔物做弟子。”
晏离舟:“那你应该庆幸,师尊没收十九,不然师尊让你好好照顾四师弟,你该怎么办?”
朝漉:“那也比当你徒弟强。”
至少把顾十九赶去另外一座山峰住着,好过跟晏离舟比邻而居。
晏离舟:“……”朝漉这话,是在嘲讽他不会教徒弟吗?
晏离舟:“反正你下次对他态度好一点,不然……”
“不然怎么?”朝漉见他支支吾吾半天,伸手掐住他的脸。
从小到大朝漉最爱掐小师弟的脸蛋,从前软嫩多肉的脸蛋早已消失,外表看上去依旧正常,只有接触过晏离舟的人才知道,晏离舟这几年瘦得有多厉害。
从魇山回来的那段日子,晏离舟几乎只剩下了一层皮,也幸亏有顾十九在晏离舟身边照顾着,晏离舟才稍稍恢复了点以前的模样。
晏离舟看似无忧无虑,其实内心装了许多事情。
师尊没有点破,私下里喂了不少好东西给晏离舟。
晏离舟打掉朝漉作怪的手,生气道:“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朝漉被他逗笑,将他手中的糕点夺走,当着他的面塞进了自己嘴里。
“你!”晏离舟气得牙痒痒。
朝漉得意一笑,嘴里嚼着晏离舟的糕点,含糊道:“不是说不理我了吗?怎么还主动跟我说话了呢?”
晏离舟白了他一眼,身体一扭,换了个方向,彻底不理人了。
无尘单手支额,他双眼放空,也不知道在瞧什么地方,若细看,他瞳中倒映的只有一抹红色身影。
他百无聊赖中打了个哈欠,旁边的青岩长老见状,重重咳嗽了一声。
无尘笑了笑,往青岩那边靠近,当着青岩的面,再次打了个哈欠。
青岩:“……宗门交到你这种人手里,怕是要完了。”
无尘:“当初我说要让给你,你非不要,现在又来指责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好欺负呀?”
青岩:“你——”
重欢害怕青岩发脾气,又要罗里吧嗦小半个时辰,急忙出来打圆场。
“无尘,朝漉这两年也稳重了许多,过完年就别再让他下山了吧,可以让他学着接手无尘宗了。”
无尘与青岩、重欢是旧时,他们之间几乎无话不谈,多年来一直维持着少年时的相处模式,弟子们也见怪不怪了。
无尘往脚下还在逗弄晏离舟的朝漉看去,他唇角微勾,笑道:“我倒是想,但也要看他愿不愿。”
青岩:“你的徒弟,你自己不好好教导,我说过多少次,不要一味放纵溺爱徒弟,你还嫌朝漉惹出的事情不多吗?”
无尘嗤笑一声,对青岩的怒斥无动于衷,淡然道:“怕什么,他敢做我就敢收拾,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是我放纵他这么做的,我无尘的弟子,我还怕护不着他吗?他哪怕把天捅破了,我也能护他一世无忧。”
青岩:“你——”
无尘宠他那几个徒弟不是一天两天了,尤其是臭小子朝漉。
朝漉儿时贪玩,弄丢了某宗门宗主收集了几十年的青瓷瓶,里面装得都是灵丹妙药,别人几十年的心血只在一瞬就泡汤了。
无尘知晓这件事,亲自向那位宗主登门赔罪,以他的身份,其实根本不用那么做,那宗主都做好了默默吃下哑巴亏的打算,没料到无尘仙尊找到他,送给他一瓶更加珍贵的丹药。
无尘将所有过错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回去后非但没有责罚朝漉,反倒教育朝漉,下次再有类似的事情,不要害怕,直接来找师尊就是。
就因为无尘这句话,青岩长老足足气了半个月。
无尘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突然说道:“阿雪有个弟子不是叫丛霖吗,他人品尚佳,性格圆滑,做事还靠谱,你们着重培养他吧。”
他三言两语就将无尘宗今后交到了三代弟子手中,直把青岩气得吹胡子瞪眼。
青岩连连‘你’了好几声,压低声音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就算你不想让朝漉接管无尘宗,那你怎么不想想还有个晏离舟呢?”
无尘立刻否定,“离舟更不行,他那性格只有让人欺负的份。”
青岩缕缕长须,在心中盘算了遍,无尘说的话也没错,交给爱惹事的朝漉不靠谱,交给泷月君更不靠谱。
“罢了,我之后会找丛霖好好聊聊的。”
*
测试修为太过枯燥,晏离舟连连憋了好几个哈欠。
朝漉:“怎么样,有你满意的吗?你今年要不要从里面再挑一个?”
他本意是想让晏离舟再选个徒弟分散注意力,别成天跟那只怀揣贼心的狼崽子混在一起。
晏离舟控制不住又打了个哈欠,回答道:“不了,我以后不会再收徒了。”
‘咔嚓’,朝漉将手中的酒杯捏碎了。
朝漉不放弃,诱哄道:“碎雪峰那么大,你日子清闲,再找个乖一点的徒弟,正好可以打发时间。你看,底下那个娃娃脸的小孩怎么样?他年纪尚小就有筑基初期的修为了,花些功夫培养,前途无量……”
晏离舟眼中泛出泪花,今日二师兄怎么那么聒噪,简直与瀛朝雪有的一拼。
睡意朦胧间,晏离舟瞧见弟子席中的顾沉戈突然站了起来,顾沉戈行走的方向不是自己这边,而是背对着他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晏离舟刚觉得奇怪,就见另一边的席间也走出一名粉衣少女。
那少女五官小巧,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无尘宗没有女弟子,她应该是别的宗门的弟子。
晏离舟眉头轻蹙,少女四下打量,见无人关注,悄悄舒了口气,她走的正是顾沉戈离去的方向,看那焦急的背影,明显就是加快了脚步。
呵。
晏离舟在心中冷笑,这就是顾沉戈今早说的,点绛峰的女客,他的心仪之人?
朝漉还在晏离舟耳边不知疲倦地夸赞他觉得顺眼的几个小孩,空气陡然间降了好几度。
“你干什么去?”朝漉抓住起身要走的晏离舟,问道。
晏离舟:“不是要找徒弟吗,我现在就去找我徒弟。”
作者有话要说:烛魔之战是百年前,上辈子和这辈子攻只有大战后出生的记忆。
第77章
应炔峰北面有一座观景台,八角古亭系着无数条红色绸带,铜铃迎风摇曳,清脆的铃声传遍整座池苑楼台。
台下云雾缭绕,仿若置身仙境,游鱼在浓稠的云雾之中翻滚,如火红莲从云端冒出,黑衣少年站在观景台边,他身量高挑,眉目含着浅笑,山风撩拨他的黑发,远远望去,他好似画中仙,完美的融入景色中。
粉衣少女是阐阳宗的女弟子,名叫单若。
她小跑到观景台时,第一眼便见到那副场景,顾沉戈的目光落在池中的红莲上,她迅速整理好自己乱了的鬓发,才缓步朝着顾沉戈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