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我、我刚看见,看见絮儿……”
“大晚上的,胡说八道什么?那小怪物早几年就死了,怎可能出现在这儿?”
“正、正因如此,才更可怕啊!你说,他莫不是前来索命……”
女人的声音带着颤抖,而男人则不耐烦地咂咂嘴,道:“你定是织布织累了,看走眼了吧?老子忙活一天了,没心思和你瞎折腾。”
“不,那绝对是絮儿……”
“行啦,再吵下去,衡儿都要被吵醒了。”
只听吱呀一声,窗子再度打开,露出一个汉子的脑袋。他左右张望了会,把头一缩,又将窗子关上了。
“就说你看错了吧?这大半夜的,能有什么人啊。”
“可、可是,也可能不是人啊……”
屋里的人声静了下来,须臾,才传出男人的声音:“三日后要迁居,就别在这节骨眼闹腾了。对了,你和你堂兄确认了没有?壹甲国那边,当真比夙阑来得好?”
“这……反正衡儿也没咒法天赋,留在夙阑,总归没出头之日……”
“哎,那你快打听打听,出了城要再回来,可没那么容易了。”
“好。”
那屋里头人声渐歇,而躲在树后的月喑,才慢慢地从阴影处走出。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藏起来,可却下意识那么做了。
“阿爹……娘亲……”
月喑有些失魂落魄地喊着,声音却细小得几不可闻。
“絮儿……在这里啊。”
他看着陡然暗下的屋室,嘴里仿佛尝到了苦涩的黄土味。
“咕咕……”
天边传来一丝鸟鸣,将月喑从思绪中唤醒。他望了昏暗的木屋一眼,后退几步,转身便往后方跑去。
“你这怪物,看老子怎么打死你!!”
耳边传来一声怒骂,清晰得宛若从前。
月喑脚下一绊,跌靠在巷道的屋墙上。他闭起眼,试图驱散脑内的回忆,可却愈发清晰——
他记得,那天自己不乖,偷偷抱了下弟弟,然后在被阿爹责罚后,半拖半拉地出了门。
“阿爹……絮儿好晕……”
那一日的阳光,亮得有些刺眼。阿爹拽着他的手臂,拉着他走了好久好久。
“别担心,一会儿就不晕了。”
他记得,阿爹说这话时,脸上是笑着的。
“絮儿啊,我早就叮嘱过,让你别碰弟弟——你不听话,阿爹才下手重了些。其实打你,阿爹自己心里也不好受,所以带絮儿出来散散心,算是补偿吧。”
“散心……”
月喑迷迷糊糊地走着,虽然身上痛得厉害,心中却浮起一丝喜悦。
——难得有外出的机会,这点不适,忍忍就好了。
他是这么想的。所以当阿爹将他带到山林里,让他跳进挖好的坑洞后,他也毫不犹豫地照做了。
“阿爹,在这洞里呆着,确实没那么晕了!”
他摸着周围的湿土,兴奋地朝上边挥舞手臂。
“你看,阿爹没骗你吧?”
坑洞上方探出一个脑袋,背光的脸孔让人看不清表情。
“你在这儿呆着,阿爹去给你买糖吃,一会儿再回来啊。”
“好!谢谢阿爹!”
月喑开心地道谢,然后在坑洞底坐下。他取了边上的细草轻转,又捡起几块石子把玩。
“阿爹好慢啊……”
他等了好久,不觉睡了过去,一直到雨水打在身上,方才冻得醒了过来。
“阿爹,你在哪?”
月喑看着一片的黑暗,不禁有些害怕了。
湿冷的雨水不断落下,周围的泥土也变得黏腻湿滑。
“阿爹?”
在泥水开始淹过小腿肚时,求生的本能,让他开始疯狂抓着洞壁,高声呼喊起来。
“阿爹,絮儿知道错了……求您拉我出去,好吗?”
回应他的,只有滂沱大雨,和不断滚落的黄土。湿冷的空气侵入肺部,鼻腔里填满了泥土的气味——
一块土坯塌下,将月喑压入泥水里。
“咳、咳!”
他在泥浆里挣扎着,好不容易探出头来,又被新落的沙土淹没。
这样周而复始几次,当他终于体力不支,打算放弃时——雨停了。
“太阳……”
那是月喑第一次,那么希望见到阳光。
在日头的照耀下,雨水慢慢退去。脚下的泥浆,也慢慢凝成黄土块。
“阿爹……”
月喑失神地喊着,只觉得身上无一处不疼,喉咙也痛得像火烧一样。
他摇晃着站起,伸手抓住一旁突起的石块,踩着脚下的黄土,用尽全力往上爬。
待他终于走出坑洞,以仅存的意志爬到树荫下后,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这片土地,于久不出户的月喑而言,实在太陌生了。他在山里头打转,很快地失去了方向感,只借由求生的本能,摘些树皮、野果食用。
他寻着了一条小溪,将身上的脏污洗去,然后盯着水面的倒影,觉得自己还不如不洗。
“怪物……”
他看着水面倒映出的自己——银发紫瞳,面白肌瘦,与寻常人全然不同。
“怪物……”
他喃喃地说着,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捡起一块石子,用力掷向前方。
“走开!!”
溪水被激起一片水花,然后抖出一圈圈涟漪。
月喑看着那水波,慢慢地走到溪边跪下。他屏着呼吸,慢慢地弯下腰,却只看见碎成几块的白影,每一块都映着丑陋的紫眼睛。
“不……”
他按着地面后退几步,然后霍地站起,发狂似地往后跑去。
阿爹,娘亲,弟弟……
为什么……只有我,是个怪物呢?
他跑着跑着,只觉得脑袋乱哄哄的,身上不住传来刺痛——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我生来,注定任人摒弃,那……
作者有话要说:
月喑后来幻出的发色(赭色),是他最后目睹的、弟弟胎发的颜色。
100、外篇二:桃之夭夭(下)
“你是……小月判?你在这儿干什么?”
陡然传来的人声,让月喑吓了一跳。他伸手抹了抹眼,后退一步,朝来人作揖道:
“花判前辈好。”
“哇,这称呼真是新鲜——虽然你比我年龄小,也不至于把我叫得那么老吧。”
闻言,月喑愣了下,抬头看向眼前笑眼盈盈的人。
“前辈……听上去很老吗?”
“当然了。想我一个花季美青年,被人前辈长、前辈短地叫,多掉价啊!你要不跟着华兄唤我花繁,要不就把后边的「前辈」二字去掉,喊我花判就行啦。”
“好的,抱歉。”
月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选择道歉。可他话音刚落,便见那人按着额头,一脸的哀怨苦恼:
“唉,怎么又是个较真的家伙——算了,你叫什么啊?”
他话题跳得很快,月喑微怔了下,方才回答:“回花判,我名唤月喑。”
“月、喑,嗯,真是个好名字。”
花繁眼珠一转,道:“不过呢,我和你算是平起平坐的,以后那些无聊的礼节称谓,就别再用了——欸,你怎么啦?”
月喑愣了下,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落了泪。他有些困窘地将泪痕抹去,道:“抱歉,这里风太大了。”
花繁瞥了远处的院落一眼,然后骚了骚脸,道:“也对。喑喑你那么小一只,自然比较弱不禁风。”
月喑沉默了。
本着不顶撞前辈的心思,他小心地挑了个话题回应:“花判,我不叫喑喑……”
“啊?我知道啊,这只是一种拉近人与人之间距离的方法。就像我管雪华叫华兄,他偶尔喊我神经病一样啊,哈哈。”
月喑又沉默了。他看着眼前一脸欢快的人,思索起对方脑子有病的可能性。
“好啦,既然这儿风大,那我们去避避风吧。”
花繁说着,直接拉过月喑的手,就要往前走去。
月喑感觉手心传来陌生的触感,生生吃了一惊,当下奋力一甩,将对方的手拍开。
待他惊觉自己做了什么以后,心中顿时一片慌乱,急急忙忙地道起歉来。
“对不起,我……”
“好痛。”
花繁摸着自己的手,一脸委屈:“喑喑,你怎地如此心狠——”
“抱歉,是我错了。您要是生气,可以揍我几拳。”
月喑想着过去应对阿爹的法子,消极地闭上了眼。
蓦地,手心再度传来暖意;
而身子被用力一扯,霎时间便离开了地面。
月喑惊恐地张开眼,却见花繁笑嘻嘻地拉着自己,漂浮在银白的月色中。
“道歉就算了。既然你心怀愧疚,那便陪我一起用晚膳吧。”
“可、可是,我还得夜巡……”
“这事儿重要吗?吃饭大过天,你要不肯陪我,我就不原谅你了哦。”
月喑还没想到反驳的法子,便被花繁一拉,直往灯红酒绿的街道飞去。
那日以后,花繁总以各式各样的借口,将启程夜巡的人拦下,然后死皮赖脸地缠着对方用膳。
“花判,我不能再怠忽职守了。”
“怕什么,你那法器精得很,让它自个在城内溜达就好啦。”
“可……”
“好啦,那么认真干什么?人生得意须尽欢,若宫主怪罪下来,还有我帮你顶着呢。”
在月喑看来很严重的问题,到了花繁这里,却只轻描淡写、不值一提。
他可以因为一时兴起,就跑到右殿寻人,只为了让月喑看一眼新冒出的嫩芽,或是欣赏天边的虹桥。
例如这日,月喑夜巡完毕,刚歇下没多久,就被某人给吵醒了。
“喑喑,快快快,宫外出大事了!”
“怎么了?”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快盥洗更衣,一会儿宫门口见。”
“嗯。”
月喑揉着发红的眼,离开刚躺下没多久的床铺,以最快的速度打理好自己,再赴往宫门口。
然而,在花繁心急火燎地拉着他腾飞后,最后抵达的场所,却是位于城东的品茗楼。
“这就是……你说的大事?”
月喑坐在人声鼎沸的茶楼里,看着对面优雅品茶的人,再度有「这人是混蛋」的认知。
“没错。时隔半载,品茗楼总算推出新糕点了!要不是我事先和掌柜的说好,怕是等上半日,都入不了这茶楼呢!”
本月第一十八次,被某人从被窝里拖下床的月喑,默默在心里想好今日份黑册子内容。
许是出自关心,宫主曾给了月喑两本小册子,让他记录生活趣事,好让压抑的情绪有个出口。
此举虽是好意,可月喑只在夜巡与休息之间反复,每一天过得都是一个样,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能写的。
而自打认识花繁,那一黑一白的小册子,才开始有了用武之地。只是不知,这事儿是幸或不幸了。
“喑喑,你不吃吗?”
“抱歉,我没胃口。”
月喑缩在墙角的阴影里头,强打着精神,与逐渐涌上的困意相抗。
眼前之人挑了挑眉,然后忽然站起,将一块翠绿色的糕点塞进他嘴里。
“唔……”
月喑感觉嘴里一下溢满香气,睡意顿时消散不少。他将那糕点咽下,然后看着笑得一脸欠揍的人,道:“花判,你——”
“怎么,不好吃吗?我记得你喜欢艾草香,想来制成糕点,也会合你口味。”
“我……”
月微怔了下,还没来得及回应,嘴里又被塞了一块。
“这艾草糕皮薄馅多,里头的豆沙软软糯糯的,可好吃啦。”
花繁笑眯眯地说着,自己也吃了一块,然后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喑喑,你真不喜欢吗?你不吃的话,我全包了啊?”
“喜欢。”
月喑低下头,安静地咀嚼起来。
“喜欢就好,不枉我求了罗掌柜半月——怎么样,有没有很感动?”
“嗯。多谢。”
月喑老老实实地道了谢,而花繁则眉飞色舞,笑得一脸灿烂:“喑喑啊,你把眼睛闭上。”
月喑虽心有疑虑,却还是乖乖照做了。
他感觉花繁一下走到身后,双手抚过自己颈间,将垂落的发丝挽起。
“你这长发披着,行动多有不便,不如高高束起,瞧着也精神些。”
月喑睁开眼,只觉后颈微微生凉,着实有些不太习惯。他伸手往后方探去,刚摸着发带的边缘,就被另一只手抓住了。
“听华兄说,近来城中流传着赭发鬼的传说。你要不想再被误会,就乖乖收下吧。”
月喑沉默半天,道:“花判,你总这般管人闲事吗?”
“嗯……也不尽然吧。你喊过我一声前辈,我自该对你多加照拂,不是吗?”
“那,若将我与雪华前辈相比,又……”
“傻孩子,你和他比什么啊?华兄那么大一个人,哪还需要我操心——话虽如此,还是有必要操心一下啦,哈哈。”
月喑看着笑得没心没肺的人,再度陷入无言。
“好啦,我也该去巡城了。你要自己回去呢,还是我送你一程?”
花繁将几枚碎银放在桌边,然后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起身问道。
“巡城要紧,我自己能回去。”
“好,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