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野打断他:“他表兄叫什么?”
“原名曹梁玉,后由杨松源赐名改唤曹鸣鹤。”
皇帝稍一蹙眉,觉得这名字听起来有几分耳熟,旁侧的戚椿烨见状刚要开口提醒,却听裴野又道:“孤记得,是杨松源才刚送来的小奴。”
随即他冷笑了一声:“赐名?”
戚椿烨忙顺着他的话头解释道:“杨松源他是个什么东西?自己也不过是个奴,说好听点是给赐名,说难听点便是狗仗人势,也不知背地里认了多少干儿子、干闺女的。”
宦官们喜欢认亲戚、攀关系,这些裴野从前也有所耳闻,阉者无法生儿育女,也不知是谁起了先例,如今在这宫里得势的内官宦者,没一个不是“乖儿乖女、徒子徒孙”承欢膝下的。
“这么说,那这方啼霜若是没死,兴许也是他杨松源的干儿子?”
方啼霜:……
谁是他干儿子?他可不要认这样的爹!
没人注意到旁边那一坨小猫儿的变扭,苏靖很自然地颔首答道:“方曹二人原都是杨松源在名册上添了一笔推进宫的人,方啼霜因故殒命后,杨家又补了一位进来,如今也在清宁宫当差。”
裴野神色不动,只吩咐道:“椿烨,去把那叫鸣鹤的小奴带上来。”
“是。”
戚椿烨话音刚落,俯身正要退出去,就听那座上的皇帝忽的又叫住了他:“等等。”
戚椿烨立即停住脚步,但仍然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垂首听他吩咐。
“罢了,”裴野稍一思忖,又改了主意,“先别惊扰他,等过几日再寻个由头,把他调到御前侍奉。”
方啼霜在旁边听得胆战心惊,恨不得现在立刻就大变活人,然后跑去把听到的这一切都告诉曹四郎。
他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裴野究竟心里在想什么、又想做什么,但他的阿兄不一样,他打小就比他聪明,学什么都比自己学的快,也是个很有志向的人。
家里没银子买书,更没银子供他阿兄去学堂里念书,阿兄便总缠着他,要他用树枝沾了水,在砖石上给他默一遍千字文。
方啼霜一边默,他就一边临,没多久就把他会的那些全学会了。
因此他觉得曹四郎要是在这,一定能想出应对之策,总不会像他这般着急上火,可脑子里却是空茫茫的一片。
中郎将说完了退出去,裴野也就不再说话了,但方啼霜心里却很难不记挂这事,可他苦巴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好主意。
小猫儿在这岗位上一待便是一整天,不过好在皇帝开饭他就开饭,即便裴野不开饭,他也有加餐。
一天里最大的运动量也不过就是陪皇帝去逛逛南御园,除却裴野没事喜欢捉弄他玩,还有无意地吓到他以外,这儿的日子过得其实也还算舒坦。
好容易熬到夜里,方啼霜吃过哺食后便开始连连打呵欠,实在撑不住了,便光明正大地跳上桌案,咬了两片薄荷叶提神解乏——反正裴野说了他可以随便吃。
可这薄荷叶提神也不过一时半刻,那凉意一过,他就更困了,在桌上犯懒地打了两个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贴着裴野的手背睡过去了。
等裴野发现他的时候,小猫儿就像一座猫山似的,很沉地压在了裴野批好的奏章上,如果凑近了仔细听,还能听见他细微的呼噜声。
裴野偏头仔细瞧了瞧那小狸奴,白日里还怕他怕的要死,这会儿就敢跳上桌来睡觉了,实在是很心大。
他身侧侍立着的戚椿烨见状便轻声道:“圣人,不如奴婢将这小猫主子挪去团蒲上睡?”
“不必,”裴野也不自觉地放低了音量,“也碍不着什么。”
夜里,方啼霜迷迷糊糊以为自己是在猫舍里睡下的,先是很狰狞地伸了个懒腰,随后又幅度很大地翻了个身。
不曾想,就是这么一番动作,他半只脚就忽然腾了空,方啼霜心里一跳,很迷茫地爬将起来坐直了。
眼前这屋子里灯花璀璨的,根本不像是他的屋子,再一挪目光,忽的便对上了那臭皇帝的眼睛,方啼霜顿时就清醒了过来——
他还是正当值的御前猫管事,怎么就打起了瞌睡?而且还是在人皇帝的桌案上睡的……竟也没被他撵下去,着实有些奇怪。
与此同时,戚椿烨突然从外头踏了进来,顺带卷了一股冷冽的霜雪味进屋。
座上裴野依然是那副冷冰冰的神色:“人还没来吗?”
戚椿烨颔首道:”奴婢问过了苏将军和今夜当值的内官,都说没见着过那孩子。”
方啼霜听了这话,顿时就更清醒了。
裴野这是在问他吗?对了,昨夜好像是有听他说过……要他明日、也就是今夜这个点再来。
裴野神色不变,只是道:“小骗子。”
他这句小骗子既无亲昵意味,也没有责备的意味,令人有些难以捉摸。
“下回要是再捉住他,”方啼霜听得他略微一顿,然后又很封建、很坏地说,“就让苏靖扣他去内刑司里领上十板子,得了教训,想必就不敢再违约了。”
方啼霜:……
他也太冤枉了吧。
第二十六章 猫仗人势。
“圣人, 时辰不早了,”戚椿烨觑着裴野的神色, 而后低声提醒道,“小猫主子想是也该回去了。”
方啼霜面上不动声色,但心里却猛点着脑袋:快点儿让他回猫舍吧,待在这儿裴野简直是时不时就要给他来点惊吓。
“让苏靖送它回去罢。”裴野道。
戚椿烨颔首:“是。”
外头候着的中郎将苏靖心里巴不得有机会抱抱这小猫儿,所以戚椿烨带着方啼霜到他身前的时候,苏靖立即便快乐地应承了下来。
他一边轻手轻脚地抚摸着小猫儿身上暖烘烘的绒毛, 一边稳健地抱着他朝着猫舍而去。
等到了地方,苏靖依依不舍地放方啼霜进了那扇只有小猫儿能通过的小门,方啼霜钻入院内,遥遥便瞧见了自己那间屋子还亮着灯火。
于是他加快了脚步, 用前爪扒开门缝, 然后挤了进去。
那屋门“吱呀”了一声, 把趴在桌边打瞌睡的婉儿惊醒了, 她睡眼惺忪地扭头看向那小猫儿:“都这个时辰了,主子怎么才回来?”
方啼霜跳上她膝头,而后很无奈地抱怨道:“喵呜!”可别提了!
婉儿紧搂着他, 低声道:“等了一晚上也不见您回来, 我心里真实慌得很, 您昨日才修成了人身,想是修为还不够精进,若不慎在御前闹上一出大变活人……我真是想也不敢想!”
方啼霜:……
什么叫修成了人身,什么修为不够精进?他本来就是人好不好!婉儿整日里到底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她顿了顿,又继续道:“说是当值, 可哪有让小猫儿当值到这个点的……”
方啼霜对此深以为然, 顿时点头如捣蒜。
“我心里只怕是主子不慎现了形, 叫圣人给秘密杀害掉了,吓得我真是困极了也不敢合眼。”说完她便打了个满含泪光的哈欠。
“喵呜喵呜。”你快回去睡下吧。
婉儿困是困,但更多的还是对方啼霜的好奇:“所以您并不是每晚都能变成人吗?这是您自个能控制的吗?”
方啼霜摇了摇头。
婉儿脸上顿时一哀:“那可完了,若是哪日您在御前……”
被她这么一说,方啼霜顿时也吓得一激灵。
他都没想到过这点——要是哪日他当值时候,忽然又变出了人身,还是没穿衣裳的流氓模样……呸,那时候穿没穿衣裳的,着实也还不是最大的问题。
反正如果真有那天,裴野是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担忧归担忧,可方啼霜为此忧虑得也很有限,他一向是乐天派,对于还没有发生的事儿,他觉得提前为此感到痛苦实在有些不合算。
到时痛苦过了,倘若又发现坏事最终没发生,便是白瞎了一把好时光用来烦心,而若坏事果然成真了,也多余忧虑了那段时光,反正对结局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
既然抵抗不得,那还不如就顺其自然。
方啼霜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又沉沉睡下了。
是日清晨。
今日是旬休,难得不用上朝,但裴野起早的习惯一时也难改,等早起练过了剑,皇帝照例是要去清宁宫给太后请安的。
裴野缓步搭乘上轿辇,等仪仗行出几步,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偏头问戚椿烨:“这儿去猫舍顺不顺路?”
“陛下若是要去给太后请安,是不太顺路的,想是要费些功夫多绕些圈子。”
“那也去一趟吧,”裴野说,“别叫那肥猫儿再躲懒睡觉了,再这样下去恐怕要成猪了。”
戚椿烨忍俊不禁地应道:“是——圣人这是要带着双儿主子一道去清宁宫问安?”
轿辇上坐着的人不置可否,在顿过之后才徐徐然道:“有那小肥猫在,也热闹些。”
“陛下说的是。”
而与此同时,还赖在窝里睡懒觉的方啼霜不知道自己又遭人惦记了,只是鼻尖忽然发痒,小猫儿下意识侧过头去打了个喷嚏。
再过了一会儿,外头婉儿与泽欢又急匆匆地端着早膳和温水进屋来了。
婉儿一面服侍小猫儿漱口擦脸,一面说道:“方才那头来人传了,说是一会儿圣人要顺道过来接您,要咱们尽快给您喂好了早膳,以免饿着了您。”
说完她又扭头对泽欢说:“你也别再这儿碍手碍脚了,快去提醒点他们,今日定要穿戴齐整,院里院外的雪也扫干净了,预备着迎接陛下来。”
泽欢忙退出去通知其他人,而方啼霜则懒洋洋地趴在小桌上进食,动作毛毛躁躁的,把才刚洗好的脸又弄脏了。
婉儿没接过驾,心里本就慌乱得很,又见他这般淘气,一时便气急道:“你啊,圣人亲自来接主子,那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殊荣,您倒好,还这般懒散散的。”
方啼霜没接茬,一边吃粥,一边心想:呸,那是哪门子的殊荣?
裴野一大早来接自己,那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来了,指定是没什么好事——别是一时兴起又要带他去逛什么南御园,那只凶狮子昨晚可是害他做了一夜的噩梦。
方啼霜这头才用过早膳不久,外头皇帝声势浩荡的仪仗就已经到了猫舍前。
婉儿等人还未听见动静,便早早地抱着小猫儿候在猫舍门口等着迎接了。
虽然是搬来了大明宫,可猫舍里伺候的宫人们平日里也没什么机会能见到皇帝,故而裴野这一亲临,他们大多怕得连头也不敢抬。
那仪仗才到近前,宫人们便战战兢兢地朝着那一方向行了礼。
“免。”
“免——”戚椿烨尖着嗓子将皇帝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以便他们每个人都能听清。
轿辇上的人居高临下地看了看跪在最前方的那位小宫婢,稍一顿,而后道:“婉儿?”
“奴婢在。”徒然被点到名的婉儿心里猛地一跳,应声抬头,见裴野朝她伸出了手,便很乖觉地将自家主子递了上去。
直到那仪仗又风风火火地走了,婉儿的心还在“咕咚咕咚”地跳着。
那少年天子生得一双极漂亮的丹凤眼,眼睫长而密,给他略显锋利的五官添了几分“柔”气,根根分明的眉宇斜飞入鬓,很有一种清朗又潇洒的气质。
除了那眼里分明的冷,还有那周身独特的寒,给人一种高高在上、难以亲近的距离感,婉儿几乎是找不到他外貌上的缺点了。
她此前从未见过他,可他却记得了她的名字,这让婉儿不禁有一种新奇又兴奋的感觉。
而此时,窝在裴野怀中的方啼霜,又被皇帝身上那种熟悉的熏香味给笼罩了。
他每回一进裴野怀里,那就半点也不敢再活泼了,像只死猫样,动也不动一下的。
这“尊贵的两脚坐骑”搭的他整只猫儿傻愣愣、紧巴巴的,还不如下到地上去走来的畅快呢!
皇帝的轿辇很快百年到了清宁宫前,裴野稍一抬手,轻声叫了停。
他还年轻力壮,如若大摇大摆地乘着轿辇去给太后请安,难免要落人口实,故而不得不下轿去,亲自走去太后寝殿。
这清宁宫方啼霜先前去的可比大明宫勤,这儿还有他的仇敌,故而小猫儿一进来就竖起了耳朵,想听听这犬儿今日还在不在。
快进到太后寝殿时,方啼霜的耳朵尖忽地一动——他又听见了那很惹猫嫌的声音。
他即刻扭头一看,果然瞧见那恶犬儿被拴在檐下的石柱子上。
一对冤家乍一见面,那自然是双双龇起了獠牙。那恶犬还记得小猫儿上回丢死耗子吓它的事儿,一见他就气得牙痒痒,于是先发制猫地凶了一声:“汪!”
方啼霜也不甘示弱:“喵!”
他现在被皇帝抱在怀里,很有些猫仗人势的傲慢,趾高气扬地朝着它做了一个难看的鬼脸。
那头的犬儿活像是被点着了的炮仗,忽的就不顾一切地往方啼霜这冲了过来,可惜跑一半便被狗绳绊住了脚。
它只好鼓足了气,朝着方啼霜这边一顿狂吠:“汪!汪!汪!”
方啼霜赶忙反唇相讥:“喵!喵!喵!”
大概是觉得自己这么喵喵叫着,很没气势,于是方啼霜调子一转,开始学狗叫:“汪汪汪!汪!汪!”
那恶犬又是一龇牙,继续竖着尾巴回应他,一猫一狗简直是吵得不可开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