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见萧纪凰不置一词,急赤白脸地想要再劝说几句,被萧纪凰似笑非笑扫过来的一眼看住了,他煞有其事地道:“如今时机未到,你们尚且蛰伏于此。”萧纪凰手指在桌上轻轻敲打了两下,笑眯眯地对张先说:“想不想要成事,得看你们对我的忠心和…”
“诚意了。”他慢慢说。
陈阿秀在这边陲小镇里遇到了一个熟人,当年的带刀侍卫如今的校尉乌达方。
为何说是老熟人?因为在尚书房读书习字时这人和她便是同期,年纪大她一些结果还没少被她欺负,不过这人也傻傻呵呵的脾气极好,全然把陈阿秀当小妹妹宠,被钦点为太子伴读之后又做了御前侍卫,一日不慎惹恼了父王,便被贬谪至这边陲了。
没有旁人和什么规矩拘着,陈阿秀当时正在包厢里胡吃海喝,吃得肚子圆溜,小二便带着乌达方进来了,突然冒出一人,好险没把陈阿秀噎个半死。
“我听手下的人说有个公主来了我们这,脚趾头一想就估摸着是你,没想到你还当真!”乌达方气得满屋子窜 ,“当真如此肆意妄为!”
“你是偷溜出宫的还是怎么回事?还做这般打扮?”乌达方着急地问。
陈阿秀喝了一口水,勉强把饭咽了下去,扒拉着油腻腻的手指说:“稍安勿躁,是父王放我出来的。”
听他这样说乌达方提着的心放下来了一些,大马金刀地坐在陈阿秀对面,问她:“我听说你是和国师一道的,他毕竟是...究竟怎么回事?”
“他是我师父,能对我做什么?”陈阿秀吃饱餍足,撑着下巴看着乌达方说:“我还真希望他能...”被乌达方瞪了一眼,陈阿秀噤了言,
“总之就是出来历练历练,师父他本领高强,你也用不着担忧,我这不一路都好好的吗?”
乌达方忧心忡忡,“那你可知道顾卿云他究竟是要做什么?近来这天下都传疯了,说国师出山是有心...”
“有心想要重建萧国。”陈阿秀接道,她看着乌达方说:“我知道啊。”
乌达方大惊,“你既然晓得还与虎狼同行?!”
“乌达方,你说我陈国近年如何?”
“看似拓疆开域,实则内力疲乏,已是重重包围。”乌达方忧心忡忡道。当年他就是因为在陛下大宴上说了这么一 句话被贬来了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陈阿秀笑了笑,“你这话其实没说错,就是说的时机不对,下了我父王他老人家的面子了。”
乌达方皱着眉头没说话。陈阿秀知道他倔驴一样的性子,便接着自己的话说:“大萧一亡,这天下看似诸雄并起,其实仔细一扒拉大头还是陈,王,梁,苏,吴,当年的七国并立如今也不过是少了萧和殊,成了五国并立了,萧由殊灭,如今殊又由五国分而食之,而我陈国是利益划分的最边缘,当年梁王苏沆瀣一气,有意侵略我大陈无果,败兴而归,如今暗搓搓搞名堂的不也仍是他们。”
乌达方是急中生乱,见陈阿秀说的头头是道,他也冷静下来,分析道:“王梁与萧是世仇,苏国力量薄弱是个两边倒的狗腿子,吴与陈是友邦轻易不会打破共同利益,如此一来如果萧…那也只有与我陈国结交。”哇哇哇。
“风平浪静了大半年,这天下,是要动一动了。”陈阿秀伸了个懒腰,一颦一笑间似乎丝毫不将这天下风云放在眼底。
乌达方称得上是和她一块长大的,知道论藏拙,这天底下也没有几人能比得过她。别人藏拙是越低调越好,陈阿秀是骄纵高调得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陈国有这么一个行事乖张离谱的公主。
这不眼看就要到婚配的年纪了,还一个提亲的都没有,委实是威名远扬。
乌达方最后只能摇了摇头,叹息道:“阿秀,你当真不该是个女子。”
“女子很好。”陈阿秀捻了一个果吃,不甚在意地说:“我可不想和那些王八玩意争劳什子的王位。”
乌达方失笑。
陈阿秀囫囵吞了果子,含糊问他:“嫂子最近怎么样?”
“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一个娇姑娘。”说到这,乌达方忍不住兴奋比划道:“我家小子,这么胖,我家姑娘,比你小时候还俊,那两黑眼珠滴溜溜的,可人爱了。”
陈阿秀摸了下脸,呲出八颗牙齿笑,没笑完,看到乌达方一身的粗布衣服,她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从京城里头出来的,谁当年不是前呼后拥的贵公子娇小姐,陈阿秀说:“已经这么些日子了,父王气也该消得差不多了,我这就修书一份,让父王准你回临南。”
“公主。”
乌达方难得这样郑重地喊她,陈阿秀看着他,他对她摇了摇头。
天子一言,驷马难追,岂能朝令夕改?
这道理两人都懂。陈阿秀也只能抑抑然歇心。
“若要回京啊,我倒是希望在你大婚那日,必备厚礼上门吃酒。”见陈阿秀不大高兴,乌达方故意揶揄她,倒不想这回陈阿秀没恼羞成怒来砸他了,反而欲言又止,眼神飘忽。
乌达方眼睛兀地一亮。
嚯!有情况!
第19章 国师和他的倒霉徒弟(十九)
在乌达方锲而不舍地追问下,陈阿秀终于松口含糊地说:“就是碰到了一个挺有意思的人。”
接着无论乌达方问什么陈阿秀都咬死不开口,最后乌达方只得笑一声,遗憾道:“女大不中留咯。”
接着便被陈阿秀连锤带打地赶了出去。
见陈阿秀一切都好,拜了顾卿云为师,学业又长进了许多,且出了那皇宫更是自由自在浪得飞起,乌达方除了悄咪|咪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羡慕之情,也没再多说什么了。
陈阿秀有心想去看看两个侄子侄女,可是他们倒霉催的师徒三人,行踪已经暴露,久留不知道还有多少麻烦,只能遗憾道来日方长,有缘再会。
殊国亡灭后,虎阳因靠近苏国而被一举吞并,但这是个硬骨头,历史遗留问题十分严重,就连军队里,都还尚行着萧国那一套,很是让人头疼。
而虎阳又在苏国边境之边境。随着路程的缩短,师徒三人心照不宣,各自打算也越来越明晰。
这些天随着向北端的靠近,温度也越来越低,在两个徒弟眼中仿若无所不能的顾卿云,竟先开始生起了病。
最开始是咳一两声,然后是发烧,耳鸣,最严重的时候前一刻还在和两个徒弟说话下一刻便闭着眼睛开始假寐,大抵是不舒服的紧了,
当然事实上是因为这具身体逐渐衰竭,祁曜每时每刻都要盯着防火墙以免病菌攻入脑部造成不可逆的伤害,而且肾脏衰竭的速度和能量补充的速度日渐加快,如此也就造成的一个问题,散热变慢,从而形成了所谓的高烧。
“师父,我们在这停下来一段时间,等你身体好了我们再上路好不好?”
萧纪凰把车帘拉开一条缝,露出半个脑袋问祁曜。
祁曜单手握拳掩在唇畔轻轻咳了几声,他坐在车厢里,眉目倦怠,但身姿依旧坐得挺拔。他朝萧纪凰招了招手,道:“进来。”
萧纪凰听话地走进来。
他晚上睡觉的时候总不太安稳,顾卿云会给他按一按脑袋上的穴位,很神奇,只要被他那么一按,萧纪凰就能安安稳稳的睡到天明。
一进内萧纪凰便乖巧地将头卧到了祁曜的双膝上,等待着那微微发热的手指碰到他的穴位。
祁曜控制着将能量值转换引渡进萧纪凰的精神力内。
萧纪凰的体内有两股精神力,一股幽暗森冷,拒绝祁曜释放的所有精神力,但它力量太渺小了,又安静不好动,能量有限,祁曜也没有太管它,而另一股精神力像一只烈焰铸成的猛兽,但当碰到祁曜的精神力时它又乖巧地像一只等待着主人安抚的小奶狗,时不时还会伸出舌头来舔祁曜两口,直把祁曜的精神力舔得全是它的气息,他才高兴地把尾巴摇上天,然后在祁曜的引导下乖乖地趴好。
能量值消耗得很快,又需要专注,祁曜每次都会全程安静地给他调理二十分钟。
但这次祁曜难得地和萧纪凰说了几句话。祁曜状似闲聊地对萧纪凰说:“子钟,这天下的野心家太多,却独独少了一个明君。”
这么些天来祁曜已经很少和他们讲什么生物,科学,重力引力离心率了,说的更多的反而是一些小故事。譬如有这么一个皇帝,他知人善用,有“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之说。(注1)
还有什么“城门立木”“三顾茅庐”之类的故事,有些故事他们听过,有些闻所未闻。师父的脑子里像装着一整个藏书阁,无论说什么故事都能信手拈来。
“可是师父,到底要怎样才能算是一个明君呢?”萧纪凰轻声说:“知人善用,赏罚分明,心系天下,这就是明君了吗?”
祁曜想了想,说:“明君需要做到这些,但能做到这些的,却还不一定是明君。”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而君,是天下之主。”
“所以子钟,明只是方法,你能掌握权势,把握天下,你就是君。而你是明君还是昏君,是由后人来评判的。胜为王,败为寇,懂了吗?”
祁曜说这话的时候稍稍顿了一下,但编制的程序的确是这样定义的。他没有再多想。
萧纪凰“嗯”了一声,微垂的眸子里神色莫辩。
“师父。”
车帘又被掀起,陈阿秀单手端着一碗药麻溜爬进了马车里。她撅着屁|股把药放小茶桌上,对祁曜嚷嚷道:“师父快把药喝了,大夫说了趁热喝药效好。”
大夫是萧纪凰找的,药是陈阿秀煎的。
论医术那些江湖游医不够祁曜一根小指头挑的,更何况他现在心知肚明,即便华佗在世也治不了他,只是不想浪费了小徒弟的心意,便也都仰头喝了。
苦涩的药液沿着口腔顺入喉管流进胃部,顾卿云眉头都没皱一下。
“今夜我守夜,你们休息。”祁曜放下碗说。
最近天气不大好,阴沉沉的。下午刮大风,祁曜便原地休整没有再前行,再过了一条关道就能入虎阳了。
“你休息,我和师父一块守夜。”萧纪凰对陈阿秀道。
“我和你们一起。”陈阿秀皱着鼻子说。
萧纪凰已经掌握了对付陈阿秀的最佳方法,他面不改色地学师父的语气道:“乖,听话。”
果然他一说完,陈阿秀就像吞了一只大苍蝇似的,表情纠成了一团,不无恶心地恹恹然进里头去了。
他们的马车停在一户破落的道观内。道观里久无人居已是蛛网密布,好在围墙还算结实,马车停在挡风墙后,马车里头倒也还算舒服。
毕竟这车也是祁曜根据人体需求筹划的目前最佳空间方案了。
马车里很宽绰,中间一扇小拉门,屏风似的隔着,陈阿秀便睡在里头。
在宫中时她屋子外头也是有宫女或者太监守夜的,外头坐着两个男人,她倒是没有丁点不适。
大风初歇,祁曜站在篝火堆旁静静地看着。火红的焰舌在空中招摇着,黑烟从烧焦的木材里悠悠升起,而后漫入幽深的黑夜之中。
“师父在想什么?”萧纪凰从车上跳下来,问祁曜。
祁曜盯了会摇摇欲坠的能量值,没有说话,他在计算着应该要改变计划方案了。
良久,终于得出了一个结果,他才慢慢抬眼看向了萧纪凰,道:“你的人跟了一路,不让他们下来休息会吗。”
他说这话时没什么表情,萧纪凰甚至看不出他是喜是怒。
他的人……一路都只远远的跟着,但因为客栈那件事敲响了警钟,萧纪凰便让他们跟着拉近了些距离。却不料仅这样,顾卿云便察觉了。
他勉强笑道:“师父说什么呢?什么我的人?”
之前祁曜有足够的时间能够和萧纪凰慢慢磨,但现在他能够待在这个世界的时间不断缩短,只能剑走偏锋了。
“你一路都跟着我,是想要什么?”顾卿云看着他。
“我想要什么?”萧纪凰重重咬了一下舌尖,淡淡的腥味在他舌尖化开,他难以置信般道:“你问我,我想要 什么?”
顾卿云面色无动。萧纪凰却兀地觉得他俩隔了很远很远。
他低笑了两声,渐渐地笑声越来越大,像听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笑得直不起腰。
少年爽朗的笑声在祁曜耳边环绕,他却莫名觉出了一丝惶恐和歇斯底里。
“师父,与其问我想要什么,不如问你想要什么?”
他直起腰来,看向祁曜的眼睛里不再是往常的孺慕欢喜,而是充满了寒意和讥讽,他冷冷道:“你不如告诉我 ,究竟是你想要什么?”
风卷起顾卿云的发尾徐徐晃着,一丝墨发掉落,垂在他的鬓角旁,衬得唇红齿白。
顾卿云轻轻咳了两声,寒夜中他的身躯又仿佛羸弱,他的视线从萧纪凰身旁看向了马车里摇曳着的烛光。许久,他才道:“我想要这盛世太平 ,我想要,你为王。”
萧纪凰眉头一动,笑得很古怪,像是预料到情理之中的“原来如此”,又像是意料之外的“竟是这样”。
他的前半边的人生居在框缚之中,汲汲营营,为求得一“生”殚精竭虑,后半边的人生侥幸死里逃生,反倒成了这天下人的香饽饽,人人都想要他活着,想要他的身份,想要这“名正言顺”皇位权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