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是沈冲在书房里使劲咳嗽一声,从门缝钻出来恰如一声警告。
唐软立刻落荒而逃。
即使沈顾不在沈家大宅,也处处充斥顽固的回忆,每一帧都与那个男人有关,忽然令人窒息。
想逃却逃不开,唐软真的累极了,包括舟车劳顿的疲倦,使得他最终选择先去厨房倒一杯柑橘汁。
厨房里没有佣人的身影,只有沈夫人沉默的身影,看见唐软想要逃跑的架势,沈夫人未卜先知,或者专门等着他来,说:“软软,对不起,前些日子在医院我说话态度不好,你别走。”
唐软立刻被她的歉意绊住脚底,原地踟躇半晌,吉吉从他怀里跳下地,一溜烟跑走了。
唐软最终又乖巧地走了回来。
走进厨房后,直到缓缓接近了对方,赫然发现沈夫人的眼圈通红,应该是熬夜失眠导致,施了厚粉的眼底泛出青灰。
沈夫人原本不是一个唠叨或者懦弱的女人。
不等他开口,沈夫人再也无法忍耐,双手扯住唐软的手道,“我是不是做错了?”
唐软不知该如何应答。
沈夫人的苦笑比哭还难看,“我只是不想让你和小顾为这段婚姻殉情而已,我只是想让我的儿子不要再那么固执,所以才自作主张安排你们离婚。”
哦,是在说他和沈顾的事情。
唐软可以推开任何人,唯独推不开沈顾的母亲,她是他感受到家庭温暖的启发者,即使她也说过令人伤心的话,唯独沈顾妈妈的倾诉,唐软愿意安静地听下去。
这也给了沈夫人继续讲下去的暗示。
“你不知道,小顾从医院里醒来,第一时间就是找你,我跟他说再也不要提你的名字,以后家里再没有你这个人了。”
“小顾就像疯了一样。”
“软软,你不知道,我真的好害怕从他嘴里提你的名字,小顾仿佛不再是那个我所熟知的优秀孩子,他变得冷漠无情,甚至麻木残酷。”
“他跟我和他爸爸争吵,在医院里就开始发疯,你知道我有多么害怕,他才刚苏醒,身上流了那么多血,但他不管,小顾说我们不该多管闲事,害得他失去了你,失去了家,他还说以后要跟沈家划清界限,什么时候追回你,什么时候才回家。”
沈夫人一直在抱怨诉苦,抓住唐软的手暗自垂泪。
“软软,我真的只是想让你们离婚后,能各自重新开始。”
“但是小顾他变了......万一,小顾再也不愿意回家了怎么办?”
沈夫人出身名门金枝玉叶,结婚后又被沈冲捧在手心疼爱有加,一辈子顺风顺水从没遇见过什么大的坎坷。
以前她总认为沈顾天生优秀,从不会让人操心,如今翻身一变,沈顾快要磨光她的全部信心。
怎么样才能换回她之前那个正常的孩子?
沈夫人泫然欲泣道,“小顾的私人助理给家里打来电话,说他不准备做髌骨手术。”
这句话简直犹如晴天霹雳。
连唐软也震惊道,“他什么时候说的?”
沈顾似乎想跟他说来着,好像被他硬生生给堵了回去。
唐软立刻心虚半截,“我听小叔叔讲,他这次被意外踩踏,髌骨有些问题,我以为他会更爱惜自己一点......”
“不,”沈夫人擦了一把眼泪,“小顾的助理私底下给我来了电话,说他彻底放弃治疗腿,还说小顾连国内请来的几个专家都辞退了。”
沈夫人痛苦地闭上眼睛,“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报复我和他爸爸,因为我们执意叫你们离婚,所以他恨我们!宁可一辈子选择坐在轮椅上,也不愿去做手术。”
沈夫人从接到电话告密后,一直茶饭不思寝食难安,精神萎顿极了,在看见唐软的瞬间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不停絮絮叨叨。
“软软,对不起,我不该让你们离婚,现在该怎么办?小顾他想做一辈子的病人......他连我们都不要了.......”
唐软心里更是难受,有点责怪自己不该一声招呼不打就回国,带着愧疚安抚沈夫人道,“妈妈你不要太紧张,等沈顾回来,或许现在也可以,我给他打个电话,亲口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真的吗?”沈夫人露出惊喜的表情,“软软,原谅我之前做的错误决定,现在小顾谁的话也不听,只听你的话。”
唐软自愧,他不太敢肯定,沈顾是否能听取自己的意见。
或者这又是沈顾的新计谋,通过沈夫人来引导自己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真不知道他还能做出什么糊涂事。
唐软准备接过沈夫人递来的电话。
却听小叔叔与沈冲在楼梯间争吵。
沈冲的脾气也不好惹,气急败坏地时候也会飚出脏话。
不知他怒吼了什么。
沈慎言立刻回嘴道,“管好你自己的儿子,也不要干涉我的私事,我是个成年人,知道自己想跟什么人共度一生!”
“我是必须要娶到唐软的,谁管你们的许可!”
连绅士风度都不要,满走廊喊唐软的名字。
沈夫人被吵架内容吓一跳,手指向唐软道,“你......你和慎言?你们?”
唐软立刻像被五雷轰顶。
“不是这样的,”他也解释不清楚,朝沈夫人鞠一躬道,“对不起,我先走了。”
逃也似的冲出沈宅。
吉吉不久也跟着追出来,还有沈慎言。
沈慎言在门口扯住他的胳膊,“软软,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我嫂子吗?”
“你为什么要在爸爸面前说要跟我结婚!”唐软又羞又气,慌促的眼神不停扫量四周的树丛,沈家的家佣指不定会在哪条缝隙里隐藏着瞧他的笑话。
少爷的老婆现在要变成沈家小叔的老婆。
“我根本没有同意好不好!”
唐软抬手想推开对方。
沈慎言的眼镜并没有挂在脸上,英俊的面颊侧浮现出一个清晰的巴掌印。
三十年,他哥沈冲第一次照着他的脸,重重给了一击耳光。
唐软立刻偃旗息鼓。
“出去说。”
沈慎言拉着他的胳膊,两人不再交谈,须臾,才领着木讷的唐软往大门外走。
“正如你所见,”沈慎言走在前面,高大的身躯遮挡了阳光的一半,“我跟沈冲摊牌了,其实他心有怀疑,也早早警告过我。”
“但是人如果能控制得住自己的心,就不会走那么多弯路。”
一句话多少激怒了唐软。
唐软不停反抗,“那也不能跟爸爸说结婚的事,我没同意!”
这是他一直最担心的情况。
“为什么你们沈家的男人都是这个样子!我累了,我真的不想再跟你和沈顾纠缠下去了!”
唐软不管不顾,径自蹲在地上纹丝不动。
“你也是这样,沈顾也是这样!我!”
简直要被你们两个气死了!!
沈慎言被哥哥好一顿教训,又跟着把书房里的古玩砸了许多,目的就是扯开所有的遮羞布,叫沈冲管好沈顾,不要干涉他的私事。
但是看见唐软被逼进角落又心疼不已,也蹲下身问,“沈顾他又怎么了?”
唐软快被这两个男人气哭了,狠狠地咬牙切齿,“他放话说,他不要治腿,打算坐一辈子的轮椅。”
“妈妈快要担心死了,想让我劝劝他的。”
沈慎言听出来,另一层意思太明确了。
沈顾也太不要脸,想通过卖惨来挽回唐软。
连沈慎言此刻也被气到。
沈顾这块绊脚石真得越来越难缠,简直是茅坑里的绊脚石又臭又硬。
沈慎言道,“沈顾那边的电话你不要管,我来亲自说服他。”
唐软对他的依赖感从西班牙回来后瞬时减半,更多的只是抱歉,捂住脸痛苦说,“小叔叔,你就不能......”
选择不要跟我在一起吗?
“不能!不行!不可以!”沈慎言猜透他想借最近集中爆发的矛盾,彻底拒绝自己。
怎么可能呢?
对于沈慎言来讲,活着就是为了娶回唐软,疼他爱他宠他的。
沈家人别的不谈。
偏执第一。
“总之由我劝说沈顾,”沈慎言的执拗竟然如此令人害怕,叫唐软恍如一梦,仿佛看见了一个从不曾认识的男人,从梦霾的浓雾中渗透出残酷的影线。
“这次我非叫沈顾趴下来滚蛋不可。”
第 81 章
院方建议沈顾在医院多住几天, 被他直接拒绝,唐软未道一声的告别令他伤心,以至于主治大夫再三强调, 最好把髌骨替换手术提早安排了, 否则错过最好的治疗时间,一辈子只能坐在轮椅上的滋味更加绝望。
沈顾向来自信颇丰,连翻的打击本应该使他越挫越勇, 可是人总会有负面情绪爆棚的某个时间段。
他现在就是想自暴自弃, 还当着私人助理的面, 强烈要求把国内那几位骨科专家全部遣散。
其结果是,小助理吓到慌张不已, 私底下先给沈董与夫人透露交代。
沈冲一向雷厉风行, 见儿子近两年愈发不像话,恨道即使绑起来, 务必把不孝子沈顾迅速捆回国来。
沈顾被专机接回华国已是四天后的事情,风风火火冲出国去抢老婆, 返回时灰头土脸,俨然一副重刑犯押解回国的架势。
一路阴沉, 随行的人连气都不敢深喘,害怕被沈总的无边黑暗怒火所吞没。
直到飞机降落, 沈顾又被人请到专车上,才冷哼哼施一道命令。
“小夫人回来后住在哪里, 把我送过去。”
私人助理立刻战战兢兢道,“可是沈董那边......”不好交代呀。
沈顾眉宇深锁, “还用我说第二遍?”
车厢内的气氛骤然紧张窒息。
车子的方向只好调转成前往沈慎言别墅的御景华庭高档小区。
沈顾愈发不痛快。
为了强硬克制双腿日益增加的剧痛, 他的口服止痛剂全部换成注射型杜冷丁, 这类药连续使用1-2周就会药物成瘾, 沈顾只有在完全扛不住疼痛的情况下才会轻量使用。
这些年,他滥用的止痛药实在过度,对内脏的负担很大,李医生也总规劝他早一点换了髌骨,不要自我折磨。
可他怎么甘心呢?之前以为软软出事的那两年,拼命吃药是为了找回爱妻,如今这半年疯狂吃药,是为了拼命挽回爱妻。
他的难过委屈,只有在医院里朝唐软释放过一次,平常都是咬碎牙硬吞回肚子。
为什么依旧把软软弄丢了呢?
于是悲观得想,可能我死掉也挽回不了唐软的心了。
车子快要行驶到地方,马上要进御景华庭的大门,从右侧的道路上突然窜出来一个人影。
司机为了避开他,猛打方向盘转左,险些撞上道闸杆,最终还是擦着劳斯莱斯的车顶漆层滑了半米。
开车的司机师傅简直气到要命,但也不能挡路,硬生生往前开出点距离,车内的私人助理则没有好脸,打开车窗朝车外那个倒霉鬼臭骂道,“找死滚远一点,这里是你能碰瓷的地方!!”
突然出现的人穿着朴素衣裳,被骂也不走,反而主动走到车子跟前。
因为在小区门口弄出了响动,从值班室冲出来几个保安,每个人都来者不善,恨不能两脚踹飞这个叫花子似的泼皮无赖。
沈顾更是没有好脸,可是当那个人的面孔不断贴近车窗,还是被他尖锐发现对方是个熟人。
唐凌。
竟是唐凌。
他坐牢出狱了?!!
想来当年他挪用公款,犯下严重的经济诈骗罪,他爸唐晓天拿出全部家当替他填补窟窿判了五年有期徒刑,看来是在牢里规矩才三年多就被放出来了。
隔着车窗外的太阳膜,沈顾的视线冷若寒冰。
三年多未见,唐凌明显风光不再,一张可爱白皙的面庞如今形容憔悴,身躯线条完全变形,即使在盛夏天气也穿着加厚的牛仔服,一副落魄至极的装扮。
与沈顾曾经心仪的那个漂亮精致的小可爱全然是两个极端。
唐凌对照着明亮的车窗映出略带浮肿的面庞,流里流气地吹了一声口哨。
世界上有两个地方会将人彻底改造,学校和监狱。
唐凌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备受万众宠爱的优质青年,落入泥塘后被反复蹂躏,如今只是一条落魄到可以伺机咬人的土狗。
揉了一把参差不齐的毛寸,坐牢后必须剃成青皮,现在长长了,又因在各大工地没命地搬了几个月的砖头,满头都是脏土灰尘。
“沈公子,”唐凌大约隔着玻璃窗猜到了沈顾会坐的位置,“你的车差点碰到我呀,都是旧熟人,你不打算露个脸吗?”
沈顾对私人助理道,“去把那几个保安拦住。”
冲过来的保安不由分说,个顶个得穷凶极恶,正准备把唐凌扯住胳膊扔出小区门口。
秘书下去给几个人说了什么,塞了点钱。
车窗缓缓降低。
沈顾便闻到对方身周散发出的烟酒臭气,不禁皱眉问,“你怎么知道这辆车是我的?”
谁告诉你的?
沈顾的警觉叫唐凌哈哈大笑,也不认为此时此刻真是一种滑稽的相逢。
唐凌一手撑着干净的新亮车身,侧头靠近,“谁来等你,我只是听说,我哥最近住在这个小区,过来问候一下。”
吊儿郎当的姿态十分欠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