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霖嘴角勾着,笑意却未达眼底。
“是否忘了从前约定?”
屋外又有人进来。
兰谨以为是沈星丛,正要撑身坐起,却见进来的是云琇。
对方见他醒来,十分惊喜。立马快步过来:“先生,你醒了。身体如何?”
兰谨见其身后未跟其他人,问:“星丛呢。”
“星丛?”云琇疑惑,“我过来时没瞧见他,先生找他有事?”
兰谨无言片刻,摇摇头。
云琇:“方才师父与我说感知到先生气息,让我过来瞧瞧情况。没想到先生果真醒了。我这就去通知师父。”
见其离开,兰谨重新躺回床上,闭眼假寐。
不多时静心长老便来了。见兰谨依然在睡,并未出声打扰。走近床边,想要探查其身体情况。
手刚一伸出还未触碰,就听身前人人开口:“是长老派星丛来的?”
静心长老一顿,收回手:“兰谨。”
兰谨睁眼:“我闭关前就已说过,这是我自己选择。无论是死是活我都不怨别人。星丛可是你的弟子,你怎能派他过来。”
静心长老并未回话。良久,长长叹息一声。
“若是你死了,宗主出来我该如何交代?”
兰谨:“生死有命。既是修士,何需介怀。”
静心长老:“你还年轻。”
听见这话,兰谨不由扯了下嘴角。
“……年轻。”他道,“恐怕也只有长老能说得这话了。”
静心长老:“……”
静心得到仙缘时已年过半百。在凡人界,早已是儿孙满堂的年龄。
但他依旧毫不犹豫断绝了凡世羁绊,孑然一身前往灵渊洲——这一只存在于传说中、仙者所在的盛世。
而后他发现,“仙者”并非传闻中那般遥不可及。他们亦有七情六欲,亦会生育子女。
离第一位“仙者”出现已不知过去多久。现如今的灵渊洲已是世家云集,仙门众立。
或者对他们有更恰当的称呼——“修士”。
静心因机缘进了逍遥门。原以为自己天赋还算上乘,但等进了内门,才发现彻底泯然众人。
于是他愈加刻苦。百年过去,从前止于筑基的同门已经仙逝,而他也终于突破金丹,正式在修者行列挂上名。
一日,逍遥门内极为热闹。
平常大家皆是清苦,除却修炼便是照顾灵田、豢养灵兽,而那一日,门内却像是过节一般喧哗。
是宗主接来了两名亲传。
静心平时少言寡语,向来不爱凑热闹。但大约是被那日气氛感染,竟也去看了。
然后,一眼便在人群中瞧见那名少年身影。
年龄不过十五六岁,是生得惊艳过人。一双眸子流光溢彩,浑身上下都透着少年气的意气风发,叫人移不开视线。
静心本以为,自己不过一介别峰弟子,年龄又大,怕是一辈子也不会与这位亲传有交集。
却不想一日被叫出。面前站的,正是当日那位鹤立鸡群的美貌少年。
“这位是静心,已入门多年。虽天赋比不过你,但为人刻苦踏实,常爱钻研。你近些日就同他一起研习吧。”
静心万万没想到,万千弟子中竟会挑中自己陪这名少年。
少年并不傲气,朝他一笑。刹那间,只觉万千春水都融化在这笑颜之中。
静心心中一动,不知怎的脱口而出:“真好,你这般年轻。”
这一直是他心中记挂之事。相较寻常修者,他入门实在太晚。
这名少年年纪轻轻又天赋过人,其后必然大有所为。他实在羡慕。
只顾想着这点,却未意识到自己这话有些没头没脑。当等反应,气氛已然有些尴尬。
静心轻咳一声:“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少年轻笑,“因你是羡慕我。”
语气带了一丝少年人特有的自得,却并不惹人反感。
“兰谨。”身旁师父皱眉。
“静心师兄。”兰谨拱手,“师父总数落我理论不牢。而师兄最擅于此,日后还请多多指教。”
静心连忙同样拱手。
打过招呼以后,日后二人关系便熟络了起来。
兰谨虽出身世家,却与静心印象中那种官宦子弟不太一样。性子温和,时常爱笑。但又不会过于安静,让他向来平淡的修炼生活增添许多乐趣。
如他所想。由于天赋出众,再加之牢记了理论,兰谨修为很快便超过了他。年纪轻轻便破了元婴。
有人询问他是否不甘。他只是摇头。
人各有命。兰谨在他眼中,是迟早能名扬灵渊洲的修士。若能在其成长过程中给予一些助力,于他而言也是有意义的。
但其后不久,兰谨便不再来了。
又过不久,便传来兰谨失踪的消息。
约定?
沈星丛不明白这句话意思。
是说许久之前,那句“一直陪你”的约定?
虽然当时他是真情实感说的,但后来便逐渐变成一句恶心对方的玩笑话。
为什么突然提这点。
“我,”沈星丛犹豫道,“我在这里,没走。”
萧霖伸手探来,手背轻贴上他脸颊。动作轻柔。
“师兄是在装傻?你明知我指的不是这个意思。”
语气很轻,但总觉有些冷。
同样冷的还有温度。
因体温偏低,沈星丛只觉是一条冷血动物缠了上来,不禁起了身鸡皮疙瘩。
他偏头想要避开。下一秒,脸上力度陡然加大。
下巴传来疼痛。
他避无可避,不得不望向身前人。
那人挟住他的下巴。五指修长,指节分明。
“我说过,我不在乎其他人对师兄做什么。亲吻、拥抱,或是双修。任凭师兄意愿。”
“但我决不允许有人在我之上。师兄不明白么。”
萧霖一双桃花眼微微眯着。漆黑瞳孔浸染夜色,如同沉了一道化不开的淤泥。
“你对那人,究竟作何感想?”
第39章 无趣
天上挂了圆月, 清辉落地。
沈星丛背抵树干,却觉看不清身前人脸庞。
是怒,是笑, 亦或是面无表情。
他只是觉得有些冷。以及下巴有点儿疼。不由探手覆上。
“……兰谨先生待我甚好,”
他抓住身前人手腕,“教我,护我, 不藏半点私心。我敬如长辈。”
类似质问萧霖不止问过一次。沈星丛从前回应都略带玩笑性质,这回却觉哪里不太一样。
是因为萧霖长大了?
就连腕部骨骼也粗上一些, 不肖似少年时期的羸弱。
他想要拽下:“先松开,我有些疼了。”
然而萧霖似乎并不满意他的答复, 五指愈紧。沈星丛只觉下巴都要被卸下来, 不由嘶了一声。
“那人与我, 谁在之上?”
又听见这句问话。
沈星丛无法给出答案。
兰谨于他是恩重如山的长辈,而萧霖……
对于萧霖的感想,无法一句描述。
从前他不喜,惧怕;但如今过去这么久, 他或许真已将萧霖当作师弟看待。
在旁人面前装乖, 对他却是嘴毒。
原著萧霖早已在这时暗中杀了不少人, 是个衣冠禽兽;而现在,萧霖究竟什么也没做。
是魔种演技,亦或是伪装?
不知从何时起, 沈星丛甚至连这点也不再怀疑了。
他只想待在师门,与师父、云琇师姐、两位师兄、以及萧霖一起平淡度日。
平淡就好。
没有听见答复。
萧霖望着身前人。对方却像是要躲避他, 视线落在另一处。
他心中忽然生出无趣, 松开了手。
“师兄还要替先生熬药。”
萧霖低头, 目光投向落地的瓷碗, 眼帘微掩眸中暗光。
“就不打扰师兄了。”
沈星丛下巴仍然酸痛。见其要走,忽地心下一跳。竟下意识反手抓住人。
萧霖停步,侧头回望。五官在夜色中愈显立体。
“我……”沈星丛张了张口。
未能说出更多,便听林间传来脚步声。有人影钻出。
当在黑暗中撞见两人,余飞吓一大跳:“你们俩搁这儿做什么?”
沈星丛尴尬缩回手:“啊、没事,就聊聊天。”
“现在可不是偷懒的时候。”余飞走来拉沈星丛,“听说先生醒了,师父去看过了。现在正找你呢。”
他前脚刚从秘境回来,后脚就听说兰谨先生出了事。
师父既不让告知别峰此事,更不告诉他详细,只让他开些调理经络的药类。一直忙忙慌慌的。
沈星丛被拉着走远,临行前侧头看一眼,见萧霖依然立在原地。
树影之下,表情不甚清晰。只觉人影模糊,仿佛整个人都笼罩在暗色之中。
“师父找我做什么?”
路上,沈星丛问余飞。
余飞摇头,表示不知道。
沈星丛迟疑:“那针对先生状况,师父有说些什么?”
“两人似乎在屋里聊了一会儿,其后师父就出来了。”余飞想了想,“既无其他吩咐,想来先生应该不打紧。”
一路聊着,很快抵达主屋。余飞敲响门:“师父,我领星丛来了。”
门无风自动。静心长老声音自里屋传来:“辛苦,你先回去罢。”
“这还不让我待了。”
余飞嘀咕一句,拍拍沈星丛肩膀,走了。
屋内摆设并无太大区别。
静心长老日常繁忙,沈星丛很少会被叫来单独训话。上回被郑重其事唤来,还是兰谨先生出事之前。
眼前场景有些熟悉,沈星丛心中升起不安:“师父,你找我是……”
静心长老依然令他先坐,沉吟片刻后道:“你已知兰谨身上发生了什么吧?”
沈星丛依然继续此前说辞:“是因走火入魔……”
静心长老打断:“兰谨灵脉俱损,身体早已不适合修炼。但若只是强行突破还不至于会变成那样。现无旁人,你就实话实说。”
沈星丛这才意识到,师父一开始就没相信他的话。大约事关兰谨隐私,那时才未直接戳破。
他沉默几秒:“师父是早知那日之事,才派我去守先生吗。”
静心长老:“……”
静心长老:“不错。”
沈星丛低声:“难怪。”
难怪当时兰谨知道他在外边会那么生气。
无论是谁,都不会想被旁人瞧见那副失去理智的模样。
“此事乃我自作主张。”静心长老道,“若无人及时纾解,恐危及兰谨性命。只能出此下策。”
兰谨身体常留病根,除宗主以外已无法靠传输灵力纾解。哪怕是他也束手无策。一年年过去,只能眼睁睁看兰谨“情发”,独自一人锁于洞中,生生忍过。
尤其这次还去闭关。一旦突破失败,“情发”只会愈加折磨,稍有不慎便危及性命。
唯有找人“双修”可缓。
他别无选择。
沈星丛无言以对。
他亦知如此,所以也没法埋怨师父。那日若非他是合体期,恐怕要么被兰谨拖下,要么眼睁睁看着对方因不堪情/欲了结性命。
可师父不知,所以依然以为他与兰谨之间发生了不可说的秘事。
兰谨先生亦然。
无论他再多解释,都会以为是他欲盖弥彰,对他始终心怀愧疚。
沈星丛已不知该作何解释。
“此事既将你卷进来,我想有必要告知你因由。”静心长老见他不作声,叹息一声,“我已得到兰谨同意。”
“而等兰谨寿终,此事就再无人可知了。”
“寿终?”沈星丛闻言一愣。
静心长老:“兰谨已无法突破,余下寿元不足一年。”
若是依兰谨笑言,便是“寿终正寝”。
今日天气甚好,兰谨坐在树下研读卷宗,忽听脚边有物落下。低头一看,见是青果。
兰谨:?
虽心中疑惑,但他也未注意,收回视线继续研读卷宗。
“砰砰。”
然后又是接二连三几道声响。
再看脚边,这回不止一个,已是连续落下三四枚青果。
兰谨终于抬头,忽然上方有黑影冒出,倒吊着朝他“哇”一声。
他吓一跳,瞳孔骤缩。
过后才看清黑影容貌,竟是周昊天。那日与他一同入门的亲传。
周昊天见他没什么反应,不由无趣。膝盖依然勾着树枝,衣摆下落,身子一晃一晃的。
“你怎么半点儿反应也没有?”
兰谨摇头:“我确是被吓着了。”
“你那叫被吓着吗?”周昊天瞪大眼。
兰谨拾起卷宗:“你看,页角捏皱了。”
周昊天不禁无语,干脆落地就近坐去兰谨身边。
“大少爷的想法我真不懂。”
他随手捡起果子袖口擦几下,递给兰谨,“吃吧,我从柳明峰顺来的。超级甜。”
兰谨犹豫接过。见身旁人已拿起另一枚果子。这回洗也没洗,径自就往嘴里送。咬得咔咔作响。
兰谨:“你不洗吗。”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周昊天口齿不清咽下果肉,又道,“何况你我既是修士,这点儿脏东西早没影响了。”
兰谨端详果子片刻,还是施了去污咒。才咬下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