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滑的尾音停顿在流畅的琴弦上,惊飞了一只栖息在树梢的白鸟。
他手指微顿,目光透过纤细的睫羽,微微垂落。
池修雨的手指在扶手上无意识敲了两下,就算是他这种对小提琴一窍不通的普通人,也听得出姜离忧拉奏的曲子是多么精彩。
这倒是有点出乎他的意料,姜离忧放言要对方道歉时,他只以为这是又一次无理取闹的开始。
他没想过他的小提琴那么好。
池修雨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从未了解过姜离忧这个人。
就在这时,姜离忧抬眼,目光像一段如水的丝绸,从他身上轻轻扫过。
池修雨浑身一僵,被他目光扫过的地方,竟有种隐秘的痒感,连带半身酥麻。
他的表情荀念尽收眼底,仿佛心尖都发冷了。
明明是一首欢快的乐曲,荀念的脸色却像鬼附身似的青白,嘴唇也失了血色。
姜离忧唇角微勾,朝着小赵抬了抬下巴:“怎么,不道歉吗?”
小赵浑身颤抖,羞愤至极。他语速极快,脸色越涨越红,奋力推开围观众人跑了出去,也不知道有没有说够一百遍。
老校长差点被他撞倒,骂了句冒失小子。
“校长!”
“校长好!”
人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打招呼声,由此可见,校长在学生里还是比较受欢迎的。
校长淡淡点头,一一回应,最后目光落在了荀念身上:“荀念,是你拉的曲子吗?好,真好!你的水平又精进了。”
荀念却苍白着嘴唇,勉为其难地惨笑了一下,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嗯,不是你吗?那是谁?”
旁边的人抬头,正在要人群中指出姜离忧,却发现对方已经离开了。
校长叫来年纪主任:“这首曲子真的太活泼,太美了。我觉得把这个节目排到第一个,肯定能起到震撼全场的效果,一定会是我们历届最精彩的开幕式,老李,你觉得呢?”
年纪主任听出上级的言外之意,哪里敢说不,逢迎着应是:“您说得对,我这就把小提琴社的演出排到第一位。”
校长大力赞扬:“我没想到你们社团还隐藏着这样的高手,真是给足了我惊喜!对了,拉琴的人就是秋季晚会上要表演小提琴独奏的人吧?”
秋季晚会上要表演小提琴独奏的人是荀念。
而姜离忧——他甚至根本不是小提琴社的成员。
第9章
有人刚要说明,却被身旁的副社长不动声色地拉了一下,眼神示意他不要多嘴。
小提琴社践行着上一任社长流传下来的习惯,奉行民主原则。虽然荀念是社长,但很多事却需要和社员讨论,表决投票通过。
搞艺术的多有点同行相轻,恃才傲物。荀念之所以被选上成为小提琴独奏节目的演出者,只是因为他水平高,而不是因为他是社长。
现在却出现了水平更高的人,校长也因此把小提琴社的表演调到了演出名单的第一位。
银杏私立握着许多艺术类名校的保送名额,校内的兴趣社团也很多,社团之间明争暗斗,竞争格外激烈。
第一个演出的社团意味着最大的影响力和最专业的水平,含金量不言而喻,不仅说出去名号响亮,在招揽新生方面也更具有优势。
就算姜离忧不想来,他们为了这个第一个演出的顺序,跪着求也要把他求来。
在利益抉择面前,荀念被放弃了。他紧握双手,心中无比后悔起这个决定。
一定是姜家那对父母!嘴上说着最爱他,其实骨子里还是最疼爱自己亲生的孩子,肯定是私底下给姜离忧找了更出名的老师,花了更多的钱和心血,才让那个废物超过了他!
姜离忧却不知道荀念心中的懊恼,他刚离开教堂,就被人抓着肩膀推到了墙上。
池修雨把他堵在操场和教学楼之间的小路上,这里树木葱茏,人迹罕至。偶尔几个路过的人看见这边正发生矛盾,都忙不迭地避开了。
杜星星挡在姜离忧面前,凶凶地瞪着池修雨:“你想干什么?”
“小杜,帮我去买瓶水,可以吗?”姜离忧及时出声阻止。
池修雨表情实在不怎么好,他不想杜星星因为帮自己出头而惹上麻烦。
杜星星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最后叹气一声,愤然离去。
池修雨抓着他的肩膀,掌心底下传来的触感柔软无比。
像在揉什么毛茸茸的小动物,触感太软了,足以激起人心底无限的暴虐欲/望,池修雨不自觉越抓越用力。
“你弄疼我了,放手。”姜离忧低吟一声,浅浅蹙眉。
池修雨下意识力气稍松,却还是沉着脸:“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姜离忧拍开他的手,蹙着眉发问。
他记性不好,很多话说完就忘,池修雨冷不丁这么一问,他确实想不起来。
池修雨却觉得他是欲擒故纵,缓缓磨着后槽牙:“刚才在里面,你居然把我们的婚约拿去当赌注?”
“噢,那个啊。”姜离忧抚平肩头被揉皱的衣料,不以为然道,“不是挺好的吗,你被我缠着这么久也烦了吧。我突然想明白了,与其互相折磨,不如互相放过,你觉得呢?”
不知为何,听到他说“互相放过”的时候,池修雨有种微妙的不爽。
“像我们这种家族,婚约不是你说解除就能解除的。”池修雨冷冷地盯着他,“你忘了当时你闹出了多大的动静,才和他们同意你和我订婚的吗。”
他有意无意地强调,这门婚约是当时姜离忧自己主动求着订下的。
不是我需要你,而是你非我不可。
姜离忧确实记不清了,那是原主闹出的乌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但看起来如果他不认输,池修雨不会轻易放他走的样子。
于是姜离忧敷衍地应着是:“知道了,是我的错。下次不会这样了,你可不可以别生气了?”
咸鱼才不想和你争论对错,咸鱼只想快快游走。
他语气一软,池修雨心下就不太自在。他注意到姜离忧柔和下来的眉眼,比他夹枪带棒时顺眼多了。
眼尾纤长,浅浅泛红,高挺的鼻梁下露出白桃肉粉色的唇,在初秋肃杀的冷气中,他的身上却绽放着比盛夏的花还要繁茂的明艳。
池修雨恍惚了一下。
或许是距离太近,那天闻过的甜香又若有若无地出现,缭绕在鼻端。橘香带着一点涩感的苦艾气息,就像姜离忧本人一样捉摸不定。
池修雨后退半步,冷笑一声:“你的小把戏真的很无聊,这么想吸引我的注意力的话,劝你换个方式,现在你的一系列行为真的有点……让人反感。”
姜离忧:???
您是否有些过于自信?
姜离忧:“啊,对对对,你说得都对。”
作为一条平和的咸鱼,姜离忧擅长用阴阳怪气的回复把人噎个半死。
池修雨一下子气笑了。
真是牙尖嘴利。
他一定是被谁宠坏了,才会有这样娇蛮的坏脾气。
姜离忧不知道他在怎么腹诽自己,怼完人神清气爽地回到教室,结果一看到下午的课表就焉了。
一溜的数学。
上得他神游天外,昏昏欲睡,生不如死,今晚的作业居然是一整张数学卷子。
银秋私立对学生采取开放式管理,给予充分的自主学习时间。下午五点四十下课后,学生们就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可以去社团参加活动,可以留在教室里自习,也可以选择自行回家,只要完成作业就行。
姜离忧家里还养着一只怕黑的小狗,因此下课铃一响,他就忙不迭收拾东西回家了。
到家时天色还未晚,姜离忧回到家,打开客厅里的灯,书包没放就先喊了几声宁望。
宁望没有回复他,但姜离忧看见了客厅茶几上被拆换下来的绷带和没拧好的消炎药粉瓶子,知道他没离开,暂时放下心来。
楼上卧室房门紧闭,估计宁望还在睡觉。
姜离忧打开了客厅的电视,狗血肥皂剧的背景音给冰冷的郊区别墅增添了几分人烟。姜离忧脱下外套,里面是一件收腰款式的白衬衫,他系上围裙,围裙细细的带子收紧,勒出一截盈盈腰肢。
今天的晚饭是皮蛋瘦肉粥和凉拌秋葵。
秋葵倒是好做。姜离忧把秋葵放在水龙头下冲洗,再把茎部去掉,摆在盘子放进蒸锅里。酱料是根据网上的视频调制的,他尝了尝,味道稍咸,又加进一点醋。
正当他在切姜丝的时候,宁望无声无息地在他身后出现,忍不住嫌弃道:“切得好烂。”
确实烂,长短不一,粗细不同。姜离忧被他吓得差点切到手指,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下次出现能不能提前打个招呼?吓死人了。”
他打开沸腾的砂锅,把姜丝一股脑地放了进去:“再说了,切那么好看干嘛,味道不还是一样的?”
宁望思忖片刻,似乎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不再发言了。
砂锅中,雪白的米粒随着咕噜的气泡翻滚,勾过玉米淀粉的瘦肉看起来十分嫩滑,用白线将皮蛋切割好后放入,再加一点盐,顿时伴随湿乎乎的水汽涌来一股扑鼻咸香。
姜离忧转过身去拿芝麻油,发现宁望还在原地杵着,赶他:“你走开啦,别挡在这里。”
难怪厨房光线这么暗,宁望那么高的个子杵在这儿,全给他挡完了。
“我给你带了点心回来,放在茶几上,你自己去吃噢。但是不可以吃太多,一会儿就要吃饭了。”
宁望垂眸看他,姜离忧絮絮叨叨的样子像个带小孩的妈妈。
明明相差不过一岁,姜离忧却总是一副“我是哥哥”的表现,连宁望亲哥都从来没过问他什么——不对,应该是那个家族的所有人都当他是个隐形人。
就像他被姜离忧“绑架”,从学校消失那么久,池家却没有半点风吹草动。要是换成池修雨,他们早就把这一亩三分地翻个底朝天了。
恐怕池家的一条狗丢了,他们都比现在上心。
姜离忧打开厨房上方的餐橱,但芝麻油却放在很里面,他够不着,搬个小椅子来,他没注意到脚下,一脚踩空,往旁边栽去。
他旁边就是掀开的砂锅盖子和沸腾的热粥,灶台的中火舔舐着滚烫的锅底。
千钧一发之际,宁望眼疾手快地伸手揽住他的腰,险险避免了一起危险事故的发生。
太危险了!这个人怎么能这么粗心?
宁望眸光一沉,冷着脸刚想骂人,姜离忧却好似没把这当回事,懒散地揽住他脖子,一边伸手去够调料,一边敷衍地往他脸上亲了一口:“嗯嗯嗯,谢谢老公。”
这一声老公出来,两个人都愣了。姜离忧是在懊恼自己怎么没把持住喊了老公,宁望是在为那个亲亲而震惊。
姜离忧脸色一僵,完蛋了……他刚才好像把宁望和他老公搞混了。刚才踩空摔下去时他心中没有半点慌乱,就是因为知道息烬——哪怕只是他的灵魂碎片在这里——也不会让自己受伤。甚至那个亲亲也是每次在息烬面前犯错后,条件反射的讨好。
但现在他老公失忆了,根本不记得他了。姜离忧亲完才记这事儿来,心虚地看了宁望一眼,讨好地拿袖子替他擦了擦脸。
“不好意思哦,哥哥刚才是乱说的,不要当真。”
像极了一个鱼塘遍天下的海王,一边欺骗纯情男高中生的感情,一边肆无忌惮地渣言渣语。
脸上的触感出乎意料的绵软香甜,宁望的身体却像被雷劈中似的僵硬。
良久,他眉尾抽动,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你、喊、谁、老、公?”
第10章
姜离忧看宁望要凶他,立马捂住眼伪装哭哭:“呜呜呜对不起,是我太笨了,说话一点也不过脑子。”
宁望被仇人亲了脸蛋很不爽,但姜离忧那么从善如流地道歉,反倒弄得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姜离忧心想怎么还没动静,正认真考虑要不要真挤两滴眼泪出来时,宁望掐住他的腰把他从椅子上抱下来,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临走前,还帮他拿了橱柜上的芝麻油。
姜离忧觉得狗勾还蛮乖的。所以端着粥出来,发现宁望不听话,把小蛋糕全吃光时,他都克制着自己没发脾气。
两人坐在客厅的餐桌前开始吃晚饭,雪白的粥面上洒着青翠的小葱,瘦肉的咸香闻起来很有食欲。
姜离忧吹凉嘴边的粥,浅浅送进红润的嘴唇中。
不错,皮蛋瘦肉粥没翻车。秋葵的温度也正好,蘸着酱料吃有股蔬菜特殊的清香。
姜离忧发现宁望不爱吃蔬菜,他用指节敲了敲桌子,提醒道:“吃菜。”
宁望抬头盯了他一眼,姜离忧发誓自己在他眼里看见了多管闲事四个大字。
狐狸眯起了漂亮的桃花眼,磨着后槽牙威胁:“宁望,如果你今天不吃蔬菜,我发誓接下来一周你不会再得到任何一块小蛋糕了。”
宁望舀粥的手一僵,不情不愿地拿起了筷子,慢吞吞地夹住一只秋葵。
宁望发现姜离忧话很多,就算宁望并不回应,他自己也能絮絮叨叨地说上许久。从学校的白猫下了一窝幼崽说到食堂的土豆没削干净皮,从冲浪看见的娱乐圈八卦说到杜星星约他去整形医院做鼻综合。
“姜离忧,你话为什么这么多?”
姜离忧愣了一下,柳眉倒竖:“那你多说几句呀,都因为你不说话,我才说那么多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