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宽嫌晦气,在水里拼命搓手。
头上绑着红头巾,一看就是赤巾帮的人。这具被泡发水肿的尸体一到岸上,便散发出阵阵恶臭,贺砚枝不顾恶心,在尸体面前蹲下。
杨宽骂骂咧咧上岸,见贺砚枝在尸体身上翻找什么,很快便从腰侧搜出了一块木牌。
“这是做什么的?”杨宽疑惑道。
木牌似鱼形,上刻数道纵横线充当鱼鳞,制作粗糙,形状怪异。
“应当是联络用的信物。”贺砚枝想了想道:“像他们这种行踪不定的组织,定然有线人。”
杨宽赞同道:“那咱拿着这玩意儿上街晃几圈,让线人来找咱们。”
“不可。”贺砚枝:“他们若能这般随意现身,我们也不至于提起赤巾帮便一问三不知。”
杨宽羞涩一笑,道:“我这不是活跃一下气氛嘛,贺兄定然有好法子。”
贺砚枝斜了他一眼:“我没有什么好法子,不过,可以让人排查城中的铺子。”
“如何查?”杨宽好奇道,贺砚枝让他收好木牌,先离开此地。
二人退回密林,林间雾气相较之前消散了不少,贺砚枝和杨宽的脚步快了许多。
杨宽一改先前的烦闷,在横生的树枝里灵活穿行,速度比贺砚枝快了些,便自发在前头领路。
忽然,贺砚枝唤住了杨宽。
二人停下脚步。
“……”
杨宽正想开口问情况,贺砚枝却示意他看向右侧。
半人高的灌木丛中,一个黑黑的脑袋半探出来,正朝他们这边张望。
杨宽立即明白有人跟踪,打了个手势问要不要追,贺砚枝点头,杨宽正要抽刀,而贺砚枝当即运起轻功,从地面上一跃而起,踩着树干往那人的方向快速掠去。
那人发现自己暴露了,赶忙窜出灌木丛往回跑,贺砚枝追赶的速度极快,眨眼的功夫就追到了他的身后。
贺砚枝伸长手臂欲抓,奈何那人身手极其灵活,躲过一击钻进乱石堆便不见了踪影。
“贺兄你等等我,贼人往哪儿跑!”
杨宽好不容易追了上来,见贺砚枝立在原地不动,手上抓着一块蓝色布料,他可惜道:“他娘的,这孙子跑得恁快!”
贺砚枝虽也不爽,但面上无甚表情,冷冷道:“先回去。”
待出了密林,寻到马匹,和摸不着头脑的捕快们会合后,贺砚枝发话道:“搜查城中进账甚少却仍在做生意的门店,门庭冷落者重点排查。”
捕快们得了令,立刻着手去查,贺砚枝和杨宽回了衙门,将今日之事上报,又去牢房看了姜北海,翌日清早,捕快们便结果上报给二人。
贺砚枝又从中挑了四处可疑之地,与杨宽分别带人排查。
许是下过雨的缘故,天色阴沉沉的,秋风路过,掀起一片颤栗。
街上行人寥寥无几,贺砚枝领着一大队人在路上走,显得尤为突出。
“分散查,莫要打草惊蛇。”
捕快们各自散去,贺砚枝进酒肆要了壶酒,在街上慢慢游荡。
他并不打算等捕快们的回报,因为真正的联络所,并不在名单之内,他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吸引对方的注意而已。
贺砚枝把酒壶一提,张嘴灌了自己半壶酒,顶着微醺泛红的面孔,晃到了城内最繁华的地段。
他在街上毫无目的地走,余光扫过两侧的店铺。
因生意冷清,里头的人守着门,一个个都无精打采地发着呆。
贺砚枝瞧不出什么异常,在收回视线时,身后窄小的巷子里忽而冒出两名异样之人,他们面色凝重,左顾右盼,好似在寻什么。
贺砚枝故意放慢了脚步,欲细听他们的对话,下一刻便有人迎面撞了上来。
“砚哥哥!”
萧鸿隐粗喘着气,脸上露出惊喜之色,对着贺砚枝小声唤道。
第九章
“阿隐?”
贺砚枝有些意外,见萧鸿隐这幅模样,倒像是偷跑出来的,他问道:“出什么事了?”
萧鸿隐拽住他的衣袖,带着微微哭腔,小声道:“有……有人要抓我。”
贺砚枝正想问何人,萧鸿隐的双眼却突然流露出惊恐,整个人瞬间扑进了他怀里。
贺砚枝下意识接住了他,与此同时,方才那两名举止异常的人正好路过二人身侧,贺砚枝当即明了,就势侧过身将萧鸿隐的身子完全挡住。
贺砚枝尽可能表现得寻常,奈何那两人还是察觉到了他们,贺砚枝当机立断,朝萧鸿隐喊道:“钱什么钱,老子没钱给你上学!快给老子滚!”
那两人被贺砚枝突然的嗓门唬住,立在原地看着他们。
吼完,贺砚枝作势用力推萧鸿隐,实则调整了角度,让他的脸不会因动作而露出来。
萧鸿隐无助地紧紧抱着贺砚枝的腰,无论贺砚枝如何推甩都无法让他松开分毫。
贺砚枝酒劲上头,全然不顾是在大街上,喊得愈发有力:“老子是你哥不是你爹,谁生的找谁要去!那老东西不管你,还要老子管你不成,去去去!别当着我喝酒!”
发着呆的店家们一听有热闹,纷纷探出脑袋往这边瞧看,有的甚至专门撑了把伞,在离贺砚枝一丈外的地方围出人群,专等看后续如何。
那两人被围观的百姓挤到了后头,一时靠近不得,他们对视一眼,似乎仍在犹豫。
贺砚枝再接再厉,推萧鸿隐的手上还拎着酒壶,在最后用力的同时一下偏了力道,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越过人群径直砸在了那两人面前,引起人群不小的骚动。
“吵架就吵架,发什么疯啊!”
“酒鬼一个,连兄弟也不管啦,呸!”
“啧啧,造孽啊。”
“……”
“……”
趁着混乱之际,贺砚一手揽过萧鸿隐将人抱起,脚下生风快速溜进深巷。
人群将那两人困在原地无法动弹,有人见他们被酒泼了一身,开始热心推荐汤池成衣姜茶,生生拖了一盏茶的功夫,待两人好不容易脱身,贺砚枝和萧鸿隐早已没了踪影。
深巷内,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在里头绕了两圈,离开地面踏上房檐,快速掠了几步,选了处不起眼的小路走出巷子。
“感觉如何?”贺砚枝松开萧鸿隐,让他在台阶上坐下歇息。
萧鸿隐摇摇头:“没事。”
身上没有血迹渗出,应当无甚大碍,但贺砚枝注意到他仍旧穿着单薄,瘦弱的身子在寒风中微微发抖,他不禁问道:“怎的没收到衣物,陈夫子没给你?”
萧鸿隐垂下了脑袋,有些支吾道:“……给了。”
“为何不穿?为何偷跑出来的,书院难不成没有护院么?”贺砚枝板着张木头脸,语气严肃,活像审问犯人一般。
“我……”
萧鸿隐忍着泪花,不敢开口。
今日他早早等在书院外,满心期盼贺砚枝的出现,谁知却等来陈夫子和一包厚厚的冰冷的衣物。
他问陈夫子贺砚枝为何不来,夫子只说是查案不得闲,让萧鸿隐安心待在书院。
但陈夫子不知道的是,贺昱派来的两个暗卫早已混进了书院,而今日便是来带走他的第三日。萧鸿隐不得已,扯了个谎称书院有人打起来了让陈夫子去处理,趁机偷跑出来。
那两人见他跑了,便一路追赶。
在躲避的过程中,萧鸿隐抛了衣物迷惑两人,然而这点伎俩自然骗不过那两人,萧鸿隐不得不往人多的街市跑来,谁知竟意外幸运地遇上了贺砚枝。
似乎意识到自己太严肃,贺砚枝便换了个问法:“陈夫子可知道你跑了?”
萧鸿隐摇摇头,两只手垂在膝间,不住地相互拨弄。
看他这副可怜模样,贺砚枝揉了揉眉心。
真拿这小子没办法……
贺砚枝无奈松了口气:“罢了。”
他四下环顾,想看看有没有成衣店,发现附近店铺稀少,离他二人最近的只有一家当铺。
当铺里或许有人典当的衣物,换几件先用着也好。
贺砚枝牵着萧鸿隐往店内走去。
只是家寻常店铺,二人甫一踏入,一股奇特熟悉的香味扑面而来,贺砚枝脚步顿了顿。
这味道,竟与那具尸体的气味莫名相似,非是以香臭定论,而是那股奇特的嗅觉,这其中必有联系。
“跟紧我。”
贺砚枝向萧鸿隐悄声叮嘱道,后者握紧了他的手。
听到二人的动静,镂空雕花的窗口后慢慢现出一个人来。
对方脸颊瘦削,带着顶皮帽,微笑着看向贺砚枝。
“客官想当些什么物件?”
贺砚枝从怀里将那块鱼形木牌掏出,举到他面前。
“劳烦客官拿近些,小的好看仔细。”
贺砚枝伸长手,皮帽子身体前倾,几乎快要贴在木牌上,还嫌看不清楚,干脆拿在手里来来回回翻看了数遍。
贺砚枝就这般看着他,皮帽子却叹了口气道:“这木头确是上好的沉香木,只是雕刻粗略,形状不均,可惜呀,这价钱恐怕得低上三成。”
闻言,贺砚枝并未急着反驳,开口道:“此乃先父遗物,若非家中贫寒,断不会拿来为我兄弟置换衣物。”
他双眼空洞,语气十分平静,仿佛此事与他毫无干系。
但正因如此,皮帽子反倒上下打量起二人。
面前的二人个个细皮嫩肉、样貌不凡,再看贺砚枝满身酒气,他便猜到了七八分。
许是哪门的富家公子家道中落,从云端坠入泥淖,日日借酒浇愁,花光了银钱,眼看天寒无衣物取暖,不得不来典当遗物罢了。
既然如此,做典当生意的,哪儿有不宰人的道理。
皮帽子随即露出一副同情之色:“不瞒客官说,小店多日未开张,账上银钱也不够换这块木的,不过既然公子想要御寒的衣物,小店正好有几件,不如便做置换,客官觉着如何?”
他话说得诚恳,表情做得也挺像那么回事,贺砚枝没理由不答应。
“好好好,小的这便去取来。”
皮帽子说着矮身穿过窗口,经由侧面的小门来到外头,从一旁的桌子上点起油灯。
他托着油灯正要往里走,忽而想起什么,同贺砚枝道:“库房堆积甚多,小店只有我一人,翻找费时费力怕二位久等,能否劳烦客官替小的照着些?”
贺砚枝接过油灯,皮帽子慢吞吞打开门,在他的示意下,贺砚枝牵着萧鸿隐往里走去。
门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贺砚枝举着油灯在前面走,萧鸿隐紧贴在他身侧,呼吸声愈发清晰。
豆大的光圈照不清四周的情景,身处库房,恍如立足深渊。
黑暗中,火苗抖了抖。
一阵风自身后袭来,贺砚枝敏锐感知,侧身躲过,反手将油灯砸向身后。
“蹲下!”
贺砚枝大呵一声,萧鸿隐立刻照做,而几乎是同时,破风声划过萧鸿隐的上空。
贺砚枝抬脚踹中了一具身体,紧接着在他们几步的距离外,伴随着几声痛呼,传来叮叮当当器具破碎的声音。
“咳咳咳……”皮帽子被踹得不轻,咳出几口血来。
贺砚枝随手抄了根棍子向他走去,然而皮帽子身手十分灵活,在棍子落下之前闪出了库房,一把将门反锁,贺砚枝对着门用力踹了两脚。
这门不知是什么做的,坚硬似铁,几番踹下来竟纹丝未动。
门外传来皮帽子的笑声:“客官莫要白费力气,无论你是何人,奉劝你一句,不该管的别管,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皮帽子的声音就此消失,无论贺砚枝再如何尝试,面前这门仍是丝毫未损。
他们被彻底困在这里了。
先前被砸出去的油灯滚落在墙角,贺砚枝从身上撕下一块布,用流出的油浸润点燃,勉强看得清面前的萧鸿隐。
黑沉沉的库房内,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方才是那老板偷袭我们?”萧鸿隐挪到贺砚枝身边挨着他坐下。
“恩。”贺砚枝把布叠在油灯内,借着火光看向四周,一边同他解释。
“十个当铺十个横,那皮帽子这般客气,定然不是真正的店主,况且他开口便问我们当什么,可见早就在此候着了。”
萧鸿隐点头,看向贺砚枝的眼神多了层玩味,嘴上却自责道:“砚哥哥这般厉害,竟能看出那人是假的,都怪我,不该拖砚哥哥的后腿……”
贺砚枝并没有要怪他的意思,忽然,他借着火光看向对面货架,似乎有一个人正面对二人而立,贺砚枝后背一紧,对萧鸿隐道:“你在此别动,我去看看。”
“好,砚哥哥小心。”
贺砚枝警惕地向那人走近,在光的照明下,对方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
入眼是一个黑黢黢的脑袋,头发被编成三股辫子,盘绕在头顶,不似大历本国人。
他面向墙壁,肩膀和头靠在货架上,勉强支撑而立,整个人全无声息。
贺砚枝伸出手想把人翻过来,火光随着动作逐渐照亮全身,他不经意间看到此人交叠的衣领,手上动作一顿,继而把油灯往下放,一双足尖正指向自己。
他恍然明了,面前这人竟就是面朝向自己。
贺砚枝注意到他的脖子相比常人细窄,再仔细看发现,原是被人生生拧转了一百八十度,扭成了麻花状。
他提着尸体的头发,想把他的脑袋掰回来,奈何失去了支撑的脑袋,不受控制地从肩上滚落至地面,留下一地血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