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念久先前总当自己上辈子是个恶道人,眼下得见了,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恶道人。
洛青雨听见有人来了,想站起身,却失力扑在了地上,口中喃喃地问:“温瑜?……温瑜?……”
忆起回村路上,罗刹私拉着他说“你终于来啦”,秦念久心底一酸。他不知道这种感觉叫做同情,叫做恻隐,他只知道此刻的他还挺想好好发挥一下怨煞之身应有的阴邪狠毒,将那黄衣道人碎尸万段的。
黄衣道人嘴角挑着抹笑,弯身下去抚洛青雨的脸,“嗯,是我。”
按理说洛青雨头脑混沌,该是已经辨不清人了,却一霎变了神色,万分惊恐地往后挪,“不、不,你不是——”
她被一把捂住了嘴,往屋内拖去。
屋门被重重地甩上,秦念久张口想喊停这一幕,谈风月却先他一步地合起折扇,暂停了幻阵。
天地间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半晌,谈风月略略放松了捏得泛白的手指,又将折扇一展。
白雾聚起又散,像片来去无踪的云。待白雾散尽,紧闭的屋门已然洞开,里面没了黄衣道人的身影,只有一个伏在床沿的洛青雨。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瞪着空洞的双眼,找不见要望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像疯了般,低嚎着撕扯下了铺在床上的布单,跌跌撞撞地站起了身。
她最擅刺绣,将绣线的两端捏在指尖,轻轻一捻,再拉开,就成了一个稳固的结。一块布单,将两端捏在掌心,用力一绕,再拉开,就成了一个稳固的圈。
她踩上矮凳,攥住那布单系成的圈套,将自己绣在了梁上。
有风徐来,将屋门带上。
等屋门再次被从里面打开,清丽的少女成了没有五官的罗刹私。
除了眼部的两个血洞外,罗刹私的面上一片空白,像是个没雕好的偶人。她木然地踏出房门,一脚踩在了那个绣着彩燕双飞的绣绷上。
将踩着的东西拾了起来,她疑惑地微微歪过头,僵僵伸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
片刻,低而哑的喉音溢了出来,“……太黑了……”
太黑了,她想摸摸布面,却被绣花针刺破了指尖。太黑了,她绣不完这幅彩燕双飞,也等不见那个人来了。
第七章
布单挂在梁上,被风吹得来回轻摆。
罗刹私并没有像他们想象中那样出门大肆屠杀,而是转身回了房,从柜中取出了一兜蜡烛,又从旁摸出了块火石,动作机械且缓慢地点了起来。
她一根接着一根地点着蜡烛,口中翻来覆去地念着:“……太黑了……太黑了……”
或红或白的蜡烛一根根燃起来,地上、桌上、床上,满满当当地摆满了蜡烛,让人无处下脚,光亮充斥着整间屋子,滚滚火烟沿着窗缝门缝往外逸散,像把整间小院笼在了一片渺渺云雾里,仿若仙境。
只是这“仙境”里却无仙人,有的只是一个失了神智的无眼罗刹私。
有村人嗅见了火烟的气味,扶着墙循烟而来。
因缘果报,喝了以血肉为引的药,这村人印堂发黑,面上已然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死气,自身却无知无觉,骂骂咧咧地大力拍响了院门,“洛青雨!洛青雨!你在里面搞什么鬼!想要放火烧村吗?!啊?!”
罗刹私正点蜡烛的手一抖,咯地将头反折到了身后。
“……蜡烛太少了……不够亮……”她维持着脑袋反转的模样缓缓站起身,喃喃地笑。
院门猛地被从里面大力撞开,叫骂的村人瞬间瞪大了灰白的双目,却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就被青黑尖利的指尖掐破了喉咙。
鲜血喷溅而出,泼湿了地上的泥尘。
行凶者将头拧正,哑哑地发出了几声笑音,“……要、更多的蜡烛……”
……
幻境倏然消散。
秦念久松开不自觉紧握的手,揉了揉被自己摁出红印的指节。他看着眼前满地的红白蜡烛,听见了自己有些咬牙切齿的声音,“……满村的人灯人烛,怎么就不见那道士呢?”
谈风月瞥他一眼,“换你做出了这事,还能安逸地继续待在原地,而不想着快逃?”
忍了又忍,秦念久终还是骂了句脏话。他仰头望着夜空中渐低的明月,努力把注意力转回到正事上来,“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替罗刹私解怨,还得找到那道士……”
找人倒是不难,他们手上有那道士画出来的符,卜上一卦就是了,只是若那道士逃得远了,难不成他们还得一路带着这么大个罗刹私去寻他?
谈风月沉吟片刻,“其实从方才起我就觉得有些奇怪……你不觉得,比起说‘怨’,这罗刹私所带着的,实则更像是一股‘执念’吗?”
他轻轻抚着扇骨,“她既没有像一般的罗刹私那样噬人血肉,也没有去其他地方作恶,而只是留在这村里——”
“执念?”秦念久陷入了思索,“若说是执念,那也只能想见陈温瑜一面了吧……”他一指自己,“可陈温瑜不是来了吗?”
还被她给杀了。
谈风月道:“她这不是没‘见’到么。”
秦念久一愣。
罗刹私不能视物,的确是没能‘见’到陈温瑜。
她的眼睛被村人分吃进了肚子里去,又失了神志,只执着地燃亮根根烛火,甚至将村人制成了盏盏花灯蜡烛,想着能驱散眼前的黑暗,一切却都只是徒劳无功,她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有什么办法,能让她暂时看见东西……”谈风月若有所思地拿扇子敲着掌心,在脑中一一滤过用得上的术法咒诀。
“眼睛……”两个字轻轻在舌尖滚了一圈,秦念久心中一动,果断转身踏出了院子,去寻那还被定在村口的罗刹私。
谈风月思绪一顿,跟了上去,“想出办法了?”
“不就是少了对眼睛么,”秦念久随意地将黑伞搭在肩上,语气漫不经心,“我把这对眼睛一挖,借给她就是了。”
谈风月闻言稍怔,似是有些不能理解,“……这是何必?”
那罗刹私虽然可怜,却也实打实地造下了屠戮村人的罪孽,若是实在想不出能用的术法,手起刀落将其斩了就是,以他的能耐,该是也不怕怨煞反噬的——又何必做到如此地步?
秦念久没想那么多弯弯绕绕的,答得简略,“权当积德嘛。”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上辈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但都成了怨煞之身,想必也不会是个什么好东西就是了,还是趁有机会多积点德,替下辈子的自己铺铺路吧。
也不求转世成人了,至少别当个苦命畜生……他见谈风月怪怪地看着自己,便耐心解释道:“又不是真就这么送她了,有借有还的——”
“……不是,”谈风月打断他,又露出了那种看傻子的眼神,“移魂换魂的术法那么多,把她的残魂暂时转移到别的壳子里不就行了,为何要用这既蠢又莽的法子?”
既蠢又莽的秦念久:“……”
他定了定神,突地一拱手,满带钦佩道:“到底还是谈仙君大义。”
不懂他为何会接上这样一句话,谈风月稍显疑惑地看着他,“此话怎讲?”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罗刹私跟前,那罗刹私仍维持着先前的姿势,被十二道金光定着,身侧人烛烧得噼啪碎响,烘得她身沾暖色。
秦念久抱臂在罗刹私身侧站定,要笑不笑地道:“这一村的人都瞎了,在场有眼睛的壳子只有你我二人,这荒郊野岭的,也抓不出第三个人来……我这陈温瑜的壳子是罗刹私要见的,所以呢,也就只剩下谈仙君你这副壳子可用了——”
谈风月:“……”
“小生这厢先替罗刹私谢过了,”秦念久学着话本里的句子,扬唇莞尔,将手一摊,“请吧,谈仙君。”
谈风月:“…………”
终于将了谈风月一军,还堵得他无话可说,秦念久努力忍着笑,看他几步跨到罗刹私面前,阴着张俊脸开始掐移星转魄诀。
谈风月边掐着诀,边沉声道:“这法诀只能维持一刻钟,我的神魂会留在体内,替她暂时补全心智,让她得以清醒过来,你抓紧时间,配合她了却执念……”
“放心放心,不就是扮好陈温瑜嘛——”秦念久满不在意地摆着手,嘴角那抹要扬不扬的笑意却蓦地一僵——
不对啊,他现在可是“陈温瑜”,要是谈风月把壳子借给了罗刹私,岂不是说他要与谈风月……
再叫停也已经晚了。
法诀落下,罗刹私的身体幻化成了一缕青烟,被道道灵光导进了谈风月体内。
秦念久眼见着他身体一颤,周身气质倏忽变换,直直地盯上了自己,那双原本清冷的桃花眼渐渐化了冻,泛起雾,笼上了一层朦胧的泪光。
“谈风月”微微弓起了一向惯性挺直的腰背,总是抿起的薄唇被上牙轻轻咬着,再开口便是极轻极柔、带着泣音的女声,“……温瑜?”
即使知道眼前这副壳子里现在装着的是洛青雨,秦念久也还是不免被这十足违和的情态激得打了个冷战。
折纸赋魂、撒泥点兵……那么多生造壳子的术法,他怎么就为了呛谈风月,选了个最方便最快捷,最省事同时也最奇怪的法子呢?!
谈风月居然也就毫无异议地配合他?之前怎么没见他这么老实?!
眼下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只能本分地扮好他的“陈温瑜”,勉强挂上了个笑容,强忍不适地应了声,“……青雨。”
这一声唤得有些生硬,他很快地调整过来,温声补上了一句,“……我来迟了。”
出乎他意料的,洛青雨并没激动万分地扑上来,更没抱他吻他,只愣愣地站在原地,身体微颤。她眼中含着泪,却没落下来,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手,像是想要摸摸他的脸,却又许久没碰上来。
秦念久满不情愿被“谈风月”摸脸,在她刚抬起手的时候还有点发怵,还不露痕迹地微微后仰了些,等见她半天没动静又有些慌了,身体稍稍前倾,自己将脸颊凑了上去。
贴在脸上的手掌极冰,几乎夺去了他身上原本的温度,虎口和掌丘处的薄茧贴在他面上,让他分心生出了几分不解:原来拿扇子作武器,手上也会生出这样的茧子吗?
洛青雨仍怔怔地看着他,像要把他望穿似的,指腹微动,轻轻抚了抚他被烛火映亮的脸庞,被泪光浸透了的眼中哀戚渐浓。
秦念久本能地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正欲开口,洛青雨却转开了视线,望向一旁盏盏姿态怪异恐怖的人灯,愣了愣,“……这、都是我做的?”
见她身体颤抖的幅度愈大,秦念久稍显无措地伸出手去,想揽揽她、哄哄她,又不知该怎么下手,只好讷讷唤她,“青雨……”
她并没看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些人灯,半晌后垂下了眼,被泪沾湿的眼睫阵阵颤动,吐出气音轻得像是在忍痛,“……那、温瑜,也是我杀的吗?”
“……!”秦念久霎时失语。
从他的沉默中得到了回答,洛青雨身子一晃,狠狠闭上眼,又过了片刻,蓄满眼眶的热泪终于落了下来。
她先是无声地落泪,而后慢慢抱膝蹲了下去,埋头呜咽,哭声渐渐大了起来,直至撕心裂肺。
谈风月身材颀长,如松如竹,可她用他的身体这样缩身哭着,整个人却显得那样小。
她生前不过及笄年纪,性子软和可欺,所有的决绝都在寻死时用尽了,即使死后化作的罗刹私再阴毒狠戾,眼下短暂地寻回了神智,也仍是那个一击即溃的小女孩。
话本里也没写过这情况该怎么办啊!
秦念久这下是真的无措了,手忙脚乱地站在她身侧,搂也不是,抱也不是,连碰都不敢碰,只能苍白无力地哄道:“不是,你别哭啊……”
身为罗刹私时的记忆零零散散,却已足够让她认清自己都干了些什么。洛青雨哭得连话音都碎了,却意外坚定地咬牙摇了摇头,“……不、让我……哭一会……一会就好……”
第八章
她说是一会,还当真是一会。
像是一霎将所有苦闷凄楚用力塞回了心底,她猛地站起身,胡乱地用力擦去脸上的眼泪,红着眼眶看向面前的人,“……我、我害了大家,该、要怎么赎罪?”
对着一张谈风月的脸,秦念久又惯不会哄女孩儿的,不自觉地用了上鬼差那般公事公办的语气,如实答道:“全村拢共两百七十四人,上至耄耋老人,下至襁褓婴儿,全都死在了你手上,本合该入裂分大红莲地狱,但念在是有奸人从中作祟,改了村人的命数……届时判下来,该是会入裂分红莲地狱了吧。”
说完,他又简单地讲了一下入这两重地狱的区别和所要受的苦难。
听着他的描述,洛青雨的脸一点点白了下来,咬得下唇都渗出了血丝,却没过多犹豫便点了头,“好,我、我去。”
“……”秦念久无言地看着她。
比起简单干脆的斩妖除魔,教妖魔直接魂飞魄散,渡化妖魔麻烦就麻烦在得要两相情愿。而通常的妖魔都宁愿拼个魂飞魄散,也不会甘心去地狱赎罪,以此来换一个轮回的机会……可她居然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
言语有灵,她应了这话,便等同于这事儿已经成了一半,接下来只要画出一道返清渡化符,将她送入阴司待判就好了,可秦念久却半点也没觉着舒心,反倒有些不安地追问了一句,“你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