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解将军脸上虽陪着笑意,但却无半点心虚,甚至说话的语气都相当理直气壮。显然对这情形已经习以为常,不觉得有什么了。
商钦倒也没有立刻发作,只是平淡地问了一句“现在的普通士卒份例几何”。这一下子可把这位解将军问住了。他立刻想扯点话题带过去,毕竟这位九殿下虽然领着带兵的名头,但实际去北方干什么,朝中人心里都有数,解敬才对这位年轻的皇子其实也没有多少尊重,只是被那个宫中做贵妃的姐姐提点,怕这位临行之前闹出什么妖蛾子,才笑脸相迎,但是其中敷衍的意味也很浓。
他脑子中正转着念头,转头却对上一双黝黑不见底的眼,像是深深把人映进去,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只把人看得心里发虚、额上见汗,最后还是旁边的随侍的人见情况不对,悄悄提醒,他才终于回了先前的问话。
解敬才松了口气,但心里犯起了嘀咕,只觉得这位九殿下真是有点儿邪门。
商钦却不管他如何想,又问了这位解将军本人的月俸。解敬才这次不敢像之前那么糊弄,但要回答却又陷入了迟疑,很显然这月俸绝不是他主要的经济来源。不过这次倒不必旁边随侍的人再提醒,商钦在问过之后,就已经按照对方的官职给出了答案。解敬才连连点头,又连声恭维:“九殿下博闻强识、博闻强识。”
商钦语气平淡地继续开口,“如此看来,这军中少了解将军一人,便可多出许多士卒。”
解敬才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这话隐含的意思,几息之后,脸色一下子难看下去。
他脸上的肥肉抽动颤抖了几下,再开口时语气却不复刚才的和缓了,“九殿下,下官尊称您一句‘殿下’乃是敬重。只是这官员任免乃是陛下指定、吏部核准,殿下恐怕还插不上手吧?”
商钦被这么不软不硬的顶了一句也没有恼色,只是平淡地反问,“那十弟便可以插手了?”
这位解敬才乃是解家人,解家往上数数代,也算是黎朝的开国元勋,只是子孙实在不成器、一代不如一代,故而渐渐衰落下来。但这一代中却出了一位出挑的女儿,一度深受帝宠,被封为贵妃,还生下了一位皇子,虽然现如今宠爱渐薄,但到底还是为家族谋了不少福祉,让这个一度衰退的家族重焕生机,眼下这位解将军的职位就是如此。
商钦看着旁边人变幻莫测的表情,轻笑了一下,“外甥亲舅,倘若解将军能护送十弟北上,必也是一桩美谈。不若我禀明父皇,请他再做定夺?”
解敬才脸上的肥肉又是一抽。
他是知道十皇子是长姐的命根子,那是一丝闪失都不能有。要是因为他十皇子被牵扯到了这次质子之事中,别管最后出没出事,他的长姐都得活扒了他的皮不可!
黎帝那边简直恨不得商钦当日就整兵出发,留给商钦的时间并不多,他先是以雷霆手段将军中类似解敬才这种隐患清理了干净,又借着这个震慑还在、厉行整顿了一番军务。神豹营在极短的时间内,上下为之一清,颇有脱胎换骨之象。
但是要指望这种长期疏于训练、空饷吃了七成的军队上来去打仗显然并不现实,而商钦打从一开始也没有指望他们。
他调的是自己的私兵。
这些年在各地剿匪历练出的精兵。
但是即便如此,这么大的人数劣势之下,正面对敌也无异于以卵击石,所以得要智取。
黎帝不想打仗,整个黎朝上下也不想打仗,而这些年黎朝上下的表现也足以麻痹北戎。在他们眼中这个南方朝廷简直是个任由他们揉圆搓扁、予求予给的好狗。
其实北戎也没有那么想打过:一是毕竟大江天险渡江确实并不容易、打仗于他们也是有损耗的;再者就算那地盘打下来又能如何、他们游猎惯了、并不善经营耕作,也不适应南方的气候,还不如像现在这样,不管是要钱要粮要布帛要香料,只要一开口,自有那南方的儿皇帝双手奉上,他们何必费那么多心。
这般麻痹大意之下,他们居然放了押送岁贡的“使者”队伍进了安京,也就是现如今的北戎王城所在。
商钦当然没把所有人都带入安京。那样太扎眼了,反而容易引得人戒备。
早在踏入北戎境内之前,商钦已将岁贡财物交给心腹、让他们化整为零,先一步潜入北戎境内,尽可能多的收买人手。
可即便如此,剩下的人也并不少,但有那些一看就疏于训练、脚步虚浮的神豹营士卒打头,北戎人居然没有丝毫怀疑。
于是接下来的事变简单了。
进献的那一日,一抬一抬的箱子进了殿、最上面一层的金银珠宝一挪开,下面全是手执刀刃的士兵,正在北戎贵族惊怒之时,却传来宫城被围的消息,后者自然是被北戎毫无戒心地放入王城的押送岁贡的黎朝将士。到了这一步为止,北戎上层还是惊怒交加、以怒为主,但是接下来的消息才是让他们真正慌了神。
因为正在王城戍卫惊闻事变准备清剿之时,城外马蹄隆隆、烟尘滚滚,有探子传来消息,居然是大军压境、他们要被围城了。
这下子安京中的贵族自救都来不及,哪里顾得上还在皇宫中被围的王族,当即请点家财弃城而逃。
这大概就是北戎和大黎的区别了。
若是换了黎朝人在此,这会儿头先想到的自然是“据城死守”,即便城内乱成一锅粥、那也绝对比毫无防备的出去撞上围剿的大军来的让他们有安全感。
但是对于北戎来说,他们虽然将原本世代居住于此的黎朝人驱赶到南方,鸠占鹊巢、占据了原本属于大黎的城池田地,但是这短暂的时间还不足以让他们扭转观念,对于原本世代居于草原上、连王庭都是流动的游牧民族,他们甚至根本没有守城这个概念,出现这般情形也是可以预料的。
而与此同时,见势不对,由下属掩护通过密道逃生的北戎皇帝刚刚打开密道出口就意识到情况有变。他忙忙地想要退回,却被一柄长刀卡住了石门。北戎尚武、其国人多骁勇,能在皇帝身边做亲卫的又是悍勇中的悍勇,但是到底双拳难敌四手,又因密道中地形狭窄难以发挥,不多一会儿,北戎皇帝连同他身边的几个亲卫,全都被绑着押到了商钦面前。
这条密道显然知晓的人并不多,北戎皇帝看见了就在此处候着的商钦后,脸色变了几遍,哪里还不知道对方早先就知道了这条秘道、正在此处守株待兔。
因为怀疑人范围狭小的缘故,那皇帝很快就锁定了怀疑对象,一时脸上的神情颇为狰狞,“耶律崇!朕待他不薄,他居然敢联合南人!!”
他显然对自己猜测非常肯定,很快就把目光落到了商钦身上,“那狗贼给你开出了什么条件?几年不加岁贡?”
他神情有些阴沉,但即便现在这被押着的阶下囚情况,面对身为南人的商钦仍然带着些高高在上的轻蔑,“他给的、朕亦可以给。你是南人的皇子吧?倘若此次能弃暗投明,朕封你做南人皇帝!”
直到这时候,这位北戎皇帝也没将南方朝廷看在眼里,只以为是北戎亲王叛乱,在其中使役了南人的来使。
对此,商钦没有回应。
他也没有丝毫解释辩驳耀武扬威的意思,只是挥手叫人把这位皇帝连同他的亲卫一起压了下去。
——先去牢里醒醒脑子吧。
比起商钦那八风不动、喜怒不形于色,方暇觉得自己还有很长一段是一段距离要走。作为真·密道发现者,他早在守株待兔等到了这么一条大鱼的时候,就忍不住露出点得意之色。
以他现在的状态做情报收集人员,那简直是断层式的碾压。
等到听见这位北戎皇帝毫不犹豫的扣锅自己人,方暇更是差点笑出声。
要不是这会儿还不知道耶律崇哪个,他恨不得把两人弄成当面峙,在旁边大声:撕、撕得再响亮点!
那北戎皇帝被押送下去,商钦却没有立刻动弹,而是往旁边轻轻唤了一声,“阿暇?”
方暇不明所以的“嗯?”了一声,但是商钦却很快改口,“不,没什么。”
他说着,原本微蹙缓缓展开:从进到安京之后,阿暇就有点反常,现在看、或许是他的错觉?
所谓“安京”,在前朝的旧称……乃是“佑安”。
顾地重游,还是时过境迁,就算是方暇也免不了一时心情复杂。
第38章 冷宫14
拿下安京并不意味着平定北方,但是这座城所代表的意义在黎朝人心中终究是不一样的,尚留在北地的大黎百姓在异族这数代的欺凌之下,终于看见了一丝微末的希望。商钦当然不会在这一切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回到南方,而南方的大黎朝廷这会儿也没有功夫管着一个被送去当质子的皇子了,朝堂上早就乱成一锅粥了。
在北戎的王族被商钦这猝不及防的动作一锅端的同时,大黎的皇室也没有消停。
打仗这种事对大黎皇室实在太遥远了,即便这次领兵的是一位皇子也是如此,或者说整个黎朝上下都不觉得这场仗会打起来,那位九皇子老老实实的把岁贡连同自己送到北戎、便已经是结束了。也因此,这桩事情全没有影响大黎上层继续饮酒作乐。
歌舞升平、红纱罗帐。
在这些大黎上层人眼中,岁贡重了些就重些吧,左右压迫的都是那些土里刨食的百姓,于这些贵人们没有丝毫影响,当年南渡时的辛酸尚未忘却,他们是万万不想让打仗毁了他们都一切。
这样的风气之下,即便非年非节的,京城各个府邸的宴饮也不会少。
倘若真的有那么个闲心,把京城里的宴会弄个排班表出来,那真是可以连续一个月从早吃到晚、没有重样的。
只是有寻常的宴会,却也有不那么寻常的——就如“鸿门宴”。
太子在京郊置了一个别院,因景色极好,邀诸位兄弟前来共饮。京城的贵人总讲究面子,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会撕破脸的。就如同太子和十三皇子,即便彼此心知肚明、互相之间都恨不得对方死了才罢,但当真碰上了面,还是少不得要演上一出兄友弟恭,故而这场诸位兄弟都受邀的宴会,十三皇子自然也是携礼去了的,至于备的礼上有什么挑不出错来又让人觉得难受的地方,就如太子赠十三弟的皇子规制的衣衫,十三皇子送太子兄长的御赐之物,这种纯纯就是恶心人的手段,已经是这兄弟俩之间的日常了。
只是这一次的情况却有不同,十三皇子宴会中途便告身体不适,先一步离开了,其他几位兄弟也不奇怪,毕竟是太子办的宴会,这位愿意从头呆到尾才是怪事。
只是这位十三殿下还未回到府中,便当街吐血、就那么昏迷了过去。
皇子府的人六神无主、总算想起找人,急急入宫求见,黎帝忙命人太医前去替这个宝贝儿子诊治。虽是救治及时、性命保住了,但人仍是昏迷,不知何时才能够醒来。
黎帝先是为爱子凄然泪下,等听闻事情的经过之后勃然大怒,拔出剑来就直奔东宫而去,看样子要生生斩了太子。
作为京中最炙手可热的皇子,十三皇子府内府外当然有不少眼线,黎帝这么大的动作,足够惊动这些人,消息被送到各自的主家之处,众位朝臣紧赶慢赶、总算在黎帝动手之前拦住了人,有跪地哀哀垂泣的、有冷静理智陈述利弊的、也有以死谏言求黎帝莫为如此违背天伦之举的……各显神通之下,太子这条命总算保住了,但是太子这个位置却是一定不保了,黎帝甚至连旨意都来不及写,直接口谕将太子废为庶民流放岭南,更是责令其日落前动身。
在这惊天噩耗之下,随主子共荣辱的东宫仆从亦是承受不住,光是原地栽倒的就有好几个。但随扈可没有那么多消化时间,被掐着人中、拍着脸打醒了,紧接着就被驱赶着收拾行装。黎帝命废太子日落前动身,若是当真耽误了时辰,那便是违抗皇命、罪加一等,那可真是活不了了。
废太子阴沉着脸将触手可及的东西摔得粉碎,就连那张实木的圆桌都不知被他哪里来的力气掀翻在地。他那张随了母亲的不算秀美但称的上大气的面容这会儿满是狰狞:“陷害!他这是陷害!!是苦肉计!!孤要去找父皇!”
他抬脚往外走了几步,就被往日的亲信拦了住,废太子这会儿神情狰狞眼带血丝,哪里还顾得了他,一脚踹过去,就要继续往前走。这一下子踹得极狠,那亲信直接被踹飞出去在原地蜷住,但他也来不及顾自己的伤势,连忙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抓住了太子的脚腕。
太子往后踢了一脚,这次居然没有把人踹开。
他阴沉着脸,“滚!”
那亲信手仍旧紧紧抓着,好半天才艰难,“殿、殿下,不、不……”不能去。
这话像是提醒了什么,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太子一下子卸了气。
那股劲儿松下去,刚才消耗的体力太过,他竟一时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上。太子却没有再试图站起,就连原本挺的笔直的脊背也塌下,身周显出些颓唐萎靡来。
是啊,去了又能如何?
苦肉计又如何?父皇想要废他的心不止一日,怕是巴不得配合十三弟把这出苦肉计演得圆满。
思及此,太子只越发感觉无力,握拳的手用力道颤抖,他死死低垂着头,原本阴郁的脸色却渐渐显出些狠戾来:既然如此,他何不让那好弟弟假戏真做?!他完了,他要那十三弟也好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