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梳洗过后,别过依依走在长廊上的寒石始终笑不出来。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总觉得未决突然来访必定有问题。
他怎么样都想不出一个足够让未决在此时来访的好理由,总觉得事情会比他想象中的复杂许多。
寒石的疑惑在步入大厅的同时得到解答,在他看清坐在椅中的人是谁前,在厅中踱足的熟悉身形先占据他的视线。
「寒凝!」他难掩惊讶地叫道。
作梦都没料到,他那个好不容易逃出寒祁掌控的弟弟,会再回到夏羽,并且未集结旧部而先来找他这个寒石哥。
寒凝仅是笑笑,目光移向坐在主客座的人......
寒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句未先生卡在喉间,他发不出声音。
坐在椅中的人笑着,眸光温和但带点威严,既熟悉又痛苦得陌生,明明不再是绝世容貌,原本精致轮廓有岁月累积出的坚毅,是他十几年来仅在梦里才会遇见的人。
他从没想过,他还活着。
「哥。」
颤声唤着,清泪淌流。
那是他十五年前被放逐的哥,众皇子中与他最好的哥,在他年幼丧母后努力维持他在宫中地位的哥,亦是他......曾经不敢开口为其辩护的哥。
「我本来在想若是报未决你没反应,要不要报个更耸动的。」故意忽略寒石的泪,开口的人语调轻松给寒石一点回神时间。
「耸动?」寒石皱眉,总觉得不会是他愿意听的事情。
「太宁。」轻声开口的人是寒凝。「当了十几年寂贵妃,前几天被封后的太宁。」
他不怀疑寒光就是太宁,当年的寒光不知被多少人称赞为绝世美貌,寒光消失未久昭阳帝身边出现个新宠......他不意外哥哥成了昭阳帝的枕边人,只是痛惜夏羽失去一个帝王之材。
这,就是夏羽付出的代价吧......夏羽付出的不两年一贡,而是他们的太子,本该登上帝位的人。
「昭阳京与夏羽都虽然不远,但也不近吧。」寒石忽然想到重点。
「嗯!」两个人同时神秘一笑。
「等使臣回来,必会传说封后典上太宁压根儿没出现。」寒凝一想到昭阳宫殿里应有的混乱就想笑。
寒石抚着额也笑,猜得出来他的哥做了什么好事。
「一团混乱之中不啻是逃跑好时机,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事件主角一脸无辜。
「哥打算长住吗?」他怀着期待,现在的夏羽已经没有容不下寒光的人,没理由不能留下。
下令废哥的父皇死了,陷害哥的皇后也死了,寒凝派人马失势,他找不出有什么理由哥不能回来。
「先别说这个,你家依依呢?」他笑着提出寒石意外的问题。
「依依?」
「大家都说岩王爷有个锁在家里的宝贝儿,我怎么能不好奇是什么样的人,让你独占心起时时守着。」他以手支着下颔,饶富趣味地盯着寒石瞧。
一旁的寒凝也找了个椅子坐下,等着看哥逼寒石带依依出来,他唯一见过的那次仅是远远一瞥,寒石哥马上要人将依依带进去,足见独占心之强......
「依依还睡着。」寒石额头微微冒汗,他生平唯一搞不过的人立意要整他,叫他怎么安适得起来。
「果然独占心强!」太宁大笑。
面对他许久未见的二弟,说不生疏是骗人的,毕竟他们仅在幼时相处过,现在两个人都变了,如果不是打听过寒石性子温和而坚韧,他不会冒然带寒凝来此地。
「他是真的在睡,以前我早朝回来还在睡是常事,现在日日逼他练字,更加不肯起床了。」
「寒石哥真是精力过人。」寒凝笑咪咪地说着快让寒石抓狂的话,偏偏哥在场他又不敢发作,他记得哥最气兄弟阋墙。
「他不想起床就别逼他了,反正主人也不想让客人见见他的宝贝儿。」另边微酸道。
「他是真的在睡。」寒石咬牙道。
昨晚,他没有很过份......应该没有?依依本来就贪睡,怨不得他。
「这是你的私事我不过问,你别累坏人家就是。」
寒石脸色发青尬尴一笑,示意总管准备饭菜去,别在一旁听他笑话。
「你打算长住吗......」寒石话锋一转,提到他急切欲知的事,却见对方抿嘴摇头。
「若是地位问题,寒祁不肯让位我可以帮你......」寒石急切地表示想法。
寒光被废那年他将满十三岁,年幼的孩子躲在屋里害怕被波及。等他终于鼓起勇气询问时,阳贵妃已亡,向来爱护他的哥被押往边关一世放逐......
这十几年来,寒石问过自己很多次,为什么不站出来帮哥说话,阳贵妃待他不薄,况且那些日子他一直与哥和贵妃忙着选太子妃之事,进进出出说过什么、做了什么他都看在眼里,那来闲工夫毒害皇后。况且,成婚后哥正式踏入朝堂,加上外戚世代经商富裕,此后巩固政权该是无往不利,只消等父皇百年即能登上皇位,无需毒杀皇后增添危险。
这些他全知道,却没有勇气与皇后人马对抗,没有勇气......
短短三天里发生的事,他后悔了十几年。
封王后他屡次派人寻找哥的下落,怎么也寻不着......亲信多次劝他不要再找,那一年霜天里落着雪,就算哥是练武之人生命力该比常人强,但被放在罕无人烟处,又在地牢里绝食三日,神仙也会死......
放弃的那一夜,他坐在书房狠狠痛哭,立誓要报仇!血债要用血来还。
于是,他助寒祁登基,嗜杀的寒祁说着放父皇一马的话,他却冷着脸一剑穿过那人的胸膛......只因......
只因他杀了他最爱的人。
所以他不怀疑眼前人是当年的寒光,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给他相同的感觉,包括依依。
他是他,最爱的人。
「我见过远扬了。」他的哥忽尔道。
寒石浓眉一挑,眸中显出异样光芒。
「在耀府上,就站在寒凝旁边......」他说得细声且缓,纵使决定放下仇恨,当年的事仍在他心底留下痕迹。
寒石静默地等待后话。
「他现在大概在周游列国吧!」他浅浅一笑,语调转为轻快。「都十几年了就忘记吧,人不能抱着仇恨过一辈子,夏羽帝是寒祁的,我是擎阳的太宁。」
寒凝没出声,一年多来看着哥与擎阳间纠缠不段的情愁,他能理解为何哥决定当擎阳身边的太宁。
「你没杀他?」
「如果仅为当年仇恨,又何必呢,那时大家都还是孩子。」这出戏无人有错,大家都是替自己着想而已,现在擎阳对他好,一切足矣。
寒石冷冷一笑没接腔,眸中有着明显的不以为然。
「世人说你爱远扬,为他收集古玩,请来糕点师傅,引河水建池养鱼。」太宁不知发现什么,带着一丝诡谲笑靥,佯装正经道。
「我是为了他为他收集古玩,重金聘来糕点师傅,引河水建池养鱼......但,我从没说过我喜欢远扬。」寒石冷然道。
那些年他追逐的目标一是权势,二是远扬。
要权势除了自保外亦是为了报仇血恨,而远扬......他知道寒祁和远扬是好友,亦知寒祁的兵权是在远扬巧言下得来,行动成功后因着这层关系寒祁不会对远扬下手,软禁仅是做给世人看。
但,在寒石眼中,远扬非死不可。
除却当年哥的事,这些年来远扬一直立于朝中,先皇相当宠信他,可是宫内权利相争的事他从未劝过父皇;太子之位虚悬,寒石知道先皇多次询问远扬何人为佳,远扬至始至终不曾松出说出寒祁之名,次次建议立寒凝为皇储,又私下鼓动寒祁杀父。
明明寒凝倚重他,却不善尽辅佐之职,未以治国为优先,一味教寒凝怎么斗怎么争......
这是个国家不是场戏,在他看戏心理下死了多少人。谋逆当日皇城内血流成河,如果他肯建言封寒祁为太子,或是专心一致辅佐先皇、寒凝别做出错误决策引起战争,如果他肯好好的运用影响力做事而非编织出一出好戏,夏羽岂会是今天德性。
先皇在位末几年荒淫无道,笙歌艳舞至天明亦是常事,国政多掌在寒凝、宰相和远扬手中,宰相死了,寒凝亦付出代价,将夏羽变成今日局面的远扬,为何能逃出生天?
若说国之将亡必有妖孽生,毫无疑问,远扬就是夏羽的灾,夏羽之祸。
他做尽一切皆为引远扬入府,誓言杀他!
太宁利用太平庄通商管道,知道不少夏羽之事,亦猜得到寒石现在的心思,可是远扬不比寒石笨,他猜得到寒石的目的所以逃至昭阳......既然他已离开夏羽,一切都算了吧,其实远扬还是个孩子,有些事情他都以孩子好玩的心看待,孩子总会长大,他不认为远扬非死不可。
况且......
「这话,你对他说吧......」太宁指着不远处绣帘后的脚丫子道。
寒石倏地回头,惊见有双属于依依的虎面绣鞋伫立帘后,像是被吓得不知道闪。
「依依。」他柔声叫唤。
太宁微微一笑,寒凝则庆幸下人都被支开他没茶可喝,若是现下口里含着茶,肯定喷得一地都是......寒石哥前前后后差真多啊......先前才目露凶光呢,现在竟然会笑了。
「他刚到,仅听到该听的几句。」太宁帮着解释道,免得寒石再追问。
帘后的人儿仍旧动也不动,没胆子进入厅中。
「依依......」寒石再唤了次,声调更加柔和。
「他大概以为我们是什么凶神恶煞。」寒凝不识相地在此时发言。
寒石白了七弟一眼,索性自个儿把依依拉进屋内。
依依年近十八,身高从半年前就差不多固定,现下只比寒石矮半个头,发黑眉浓、身形颀长,怎么看都是个玉树临风的美公子,再不见当年娇艳模样。
寒石牵着他回座,他不知是怕寒石生气,或有意做给别人看,硬是赖在寒石身边不肯走,最后坐在寒石怀中。
左右看了一会儿,太宁终于明白依依在吃那门子醋。
太宁年近三十岁月在他身上累积了许多痕迹,让他生出皱纹亦添增威严,他有他的味道,却不再像是王公贵冑喜欢的类型......寒凝不同,他岁数差了太宁一截,骨架也纤细点,今时仍是娇媚可人模样,依依怕是在做给寒凝看吧。该怪寒石什么话都不说清楚。
「不像你喜欢的类型。」寒凝中肯地下了评论。
寒石身边的人一向娇媚,眼前人却和娇媚扯不上半点关系。
「以前很像哥,这几年高得很快。」寒石口吻温和,依依却不由得僵化,害怕寒石讨厌他。
太宁没对他的话做反应,仅是盯着两人之间怪异的互动方式浅笑。
「你把刚刚的话再说一次给他听。」太宁表情温和,口吻却极俱威严。
「什么话?」寒石是真的反应不过来。
微微一叹,太宁从怀中掏出一只玉镯笑盈盈地包在绣帕里递给依依。「见面礼。」
他笑得闲适依依却不敢伸手接。
一方面他并不认识眼前人,另方面太宁递出的东西并非凡品,礼来得太快太大,他敢收才奇怪。
「收啊!」寒石望着一头乱发的依依,柔声细语之余,不忘帮他扎辫子。
见依依一身衣服整齐就是发丝散乱,猜想得到他等不及侍儿绾髻,即耐不住好奇心跑来厅里瞧。
他要所有下人退离厅中,依依倒是清楚他已非下人......殊不知依依不是认定寒石不会罚他,而是就算受罚也要来看看,以免情敌再度出现。
「一般人,不会给娈童见面礼。」依依戒备地说着。
他没听见寒石先前同他们说了什么,不知寒石是否要处理掉他,远扬不再是情敌,不代表寒石爱着他。
「因为你我都不是一般人。」太宁意有所指。
寒石系紧发丝后,哄孩子似的开口道:「把东西收下,叫哥。」
依依眼睛睁得老大,环视三人后,咚地跳离寒石怀中,安安份份另觅张椅子坐。
他弄不懂......哥?谁的哥哥?他的还是寒石的?不可能是他的哥哥,他曾拖人带银两回乡,说是饥荒那年家里......不剩谁了;若是寒石的哥,为何要他唤......唤......啊!?
长兄如父,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是吧!
「可、可以吗?」他望着寒石,泪眶湿润。
「叫啊......」寒石催促着。
「哥。」他怯怯地唤了声收下玉镯,泪珠儿同时滚落。
「该讲清楚的事情要讲清楚......」太宁正在劝寒石好好把握住该把握的事物,没想到依依在此时插了句话。
「可是,你哥不是死了?」他双眸圆瞪,指责寒石说谎。
寒凝努力憋着笑,开始理解为何寒石哥会选择依依,外表普通内在却很可爱,傻得可爱。
寒石尚未想清楚该怎么解释,太宁已先行开口。
「有些时候事实与史料总有差异,寒石愿意把秘密告诉你,也是因为信任你,别辜负他的信任。」他正经八百道。
根据与元狩相处的经验,太宁很了解怎么说些似是而非又让人感动的话──骗小孩。
果如所期,依依瞅着寒石,感动由眼眶泪珠儿转。
「你喜欢我吗?」不知何处生出来的勇气,依依期盼地问着。
「你问这个做什么?」寒石失笑,他可没兴趣在兄弟面前讨论感情问题。
「大家都说你爱远扬为他做了所有事,但是你说你从没喜欢过他?那我呢?你喜欢我吗?」颤声问着,眼泪一颗一颗的掉,他想要承诺、想要保证、想要听到寒石亲口说。
寒石双唇微颤,原欲说些什么很快地放弃,任思绪飘回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一天......
那个时候依依才十岁,长得很像哥。
除却没有哥那种天生的威严、贵气,与处变不惊的定力,他的五官简直与年稚时的哥别无两样。
所以,他收下依依,将他放在最近的一间院落里。
他很清楚依依不是哥,哥不会看着他发抖,不会恭敬地叫他王爷;可是瞅着依依的面庞,他总会清清楚楚想起那些仇与恨。
他的母亲原是先帝身边的一名宫女,因为生下他才成为后宫粉黛里的一抹颜色,但是出身低微使她站不上妃位,死时更丧得简单;当时仅仅大他一岁的哥在宫里已拥有极大发言权,若不是哥极力坚持他的母亲不会由地位低的嫔从追封为妃,他亦不会在多年后在两方势力拔河下被封为岩王,凭他的出身,顶多有个郡王当。
可是哥出事的那天,他却不敢说话......
每看依依一眼,悔恨便多一分,让他不断提醒自己,要报仇!
但依依存在得越久,最初如火星大的异样感觉越来越大,大到将他吞没尸骨无存。于是,他拥抱了依依,拥抱在他心底神圣不可侵犯的面庞。
不知是他的错觉,或到了依依该成长的年龄,由那天起依依的面庞愈来愈不像哥,成了他府里平平凡凡一朵花儿。
依依走了,他还是他的岩王爷。
他不想强留依依,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希望的命运,既然依依想离开,他不阻止亦不追寻。
一切事情在雪地那天里有了改变,他认得倒在地上的乞儿是依依,没想太多便带着他回府。
在府里他盯着依依发呆不是担心,而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带依依回府。
若是不希望依依死,他大可找间客栈将他放下,给笔银两请来大夫就是......为什么要带他回府?把他揽回身边。
他想了很久,虽然没到半年那么长,但也不是短暂时间。
最后,他的决定很简单。
依依一次来到他身边是命,第二次却是他的决定,既然是他自己的意识做出的结果,他会对依依负责,看是要教养他至能独立生活为止,或是留在府里一辈子都成。
决定对依依负责后,他才注意到依依的一切。
依依常穿著粗布衣裳从后门溜出去逛市集的事,他早就知道,亦晓得依依爱看戏,对街头的杂耍表演亦很热衷。
发现依依性子倔强却很爱哭,难过哭,高兴也哭,病起来更是哭个没完没了,还常常不明所以哭个不停。
很怕寂寞,寂寞的时候总是吃着儿时吃的食物,因着孩儿家贫那些菜里一丁肉末子都没有,白煮肉沾酱油还肯吃几片,复杂点的菜碰也不碰,最爱的东西是葱花粥。
依依很好哄,轻言软语总能令他双颊赧红。
亦发现依依十分贪睡,若是不吩咐侍儿喊他起床,睡到中午都不稀奇。
如果说哥的存在让他努力争取权势,依依则让他觉得该放松些,累死了就没人看顾依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