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什么呢?随他高兴,经文、史集、兵法、诗词歌赋,想到什么就写什么。
像在跟自己对话一样,凿木刻字,已成了他荒山生活中最大的乐趣。
在人烟罕至遗世孤立的洞穴中,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辽阔苍茫的天地间,除了自己,还是自己。
不管是欢笑或哭泣,寂静的深山里,永远只有自己熟悉又孤独的回音。
他早已不再奢望能拥有正常人的生活,也不敢期待生命中有任何人愿意对他伸出援手。从他出生的那个七煞鬼夜开始,就注定他是个身带厄运的人,他不适合人群,不适合温暖,也不适合那些有血有泪的多情生活。
那......他因何而存在呢?拖着这副半死不活的躯体有何意义?为什么不死了算了?
呵!萧璃勾起一丝嘲讽的冰冷笑意,也许,他是个连阎王爷都嫌恶而不敢收留的人呢!
握着手中木枝,他继续在洞内树身上刻划,像是要发泄体内膨胀到几欲疯狂的悲凉与无奈,一笔一划、一字一句,毫不停歇镌刻着......
赤红的瞳眸、黑色的蛛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暗不见天日的洞穴中微弱残喘着属于自己的生命气息。
*****
白蒙蒙的山岚像往常一样飘过萧璃眼前,正觉今日雾气特别浓厚时,耳畔已传来阵阵响亮的雷声。
看来,今天又是个雷雨交加的日子。
萧璃背着竹篓,加快脚程,希望可以在雷雨落下前赶回自己的穴居,无奈,他才刚迈开步伐,斗大的雨滴已狂扫落下。
狂风遽雨中,萧璃在山间小径上疾走着。
忽地,身后传来不属于寂静深山应有的马蹄声。
哒哒哒!马蹄声由远而近飞快奔来,萧璃回头望去,只见一匹红鬃色的高大骏马笔直向他冲来。
「闪开、快闪开!」没料到这人烟罕至的山林中竟然有人,马儿的主人收不住急奔之势大声吼叫着。
萧璃正想闪躲,突然,奔跑中的马儿在距他半尺远处停了下来,像疯了一样仰起前蹄,不停甩动马颈原地踏步。
「走啊!畜生,还不快走!」马上主人不停叫骂。
可怜这马儿已日夜不停狂奔了三天三夜,早就跑不动了。
突然,马儿像哭泣般大声悲鸣,前后脚蹄不断狂踢,剧烈摇晃的身子,将坐在马上的主人狠狠摔飞出去。
「砰咚」一声,男子足足被甩出三尺远,马儿庞大的身躯也在此时不支倒下,蠕动的马嘴边仍不停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哀鸣嚎叫,一声接着一声,愈来愈小,终致死去。
被暴毙的坐骑摔在地上的男人早已昏死过去,大雨和着泥水,让男子身上色彩鲜艳的衣衫和大量流出的血水染红一地斑驳。
眼前的一切发生的太快、也太突然,萧璃呆愣看着,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将摊倒在地的男子扶起,一步步往自己的穴居走去。
*****
将男子半拖半扛进穴居后,萧璃好奇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这人是打哪儿来的呢?瞧他身上的服饰不像是中土人士。
乌黑亮泽的发丝、英挺俊俏的五官,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傲人的阳刚气息。
好特别的人!这样出众的外貌与气质,还真不多见。
微拉开男子胸前衣襟,想察看他的伤势,手一触到男子身上,萧璃不禁呆住了。
这......天哪!怎么全都是血?
这男人受伤了,而且还伤得不轻。
瞧他没命似地狂奔,该不会是被敌人追杀吧!
萧璃皱起眉头,将男子的外衣全部除下,开始仔细检查他身上的伤口。
「真可怕......」一边检视伤口,萧璃一边喃喃自语,双眉间愈拧愈紧。
这男子全身上下大大小小伤口少说有十几二十道,其中左腿上的伤口更是深可见骨。
真是不可思议,这么重的伤势,竟然还能驭马狂奔,看来,这男人可不是一般强悍可以形容。
*****
为了医治男人身上的伤势,萧璃不得已,只好硬着头皮下山买药材。
其实,住在穴居这两年,他不是没下过山、也不是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都没进过城镇,只是,能免则免。
他不喜欢城里的感觉,不喜欢旁人老用一双有色眼光打量他的诡异神色,那种凉飕飕的不怀好意,就像用眼睛将他头上的软巾一把扯下,赤裸裸揪出额上那只丑陋的毒蜘蛛般,让人感到极度的不舒服。
走进药铺子,萧璃掏出身上仅有的几串铜钱,这是他之前辛苦砍柴换来的,没想到,今日却花在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身上。看不出来自己还是个颇具菩萨心肠的人呢!
药铺伙计收了钱,一边帮萧璃抓药,一边拉大嗓门跟坐在一旁算帐的管事闲聊天,「爷,您听说了没,那个『龙腾传说』?」
「听说了。」老管事拉长声音,一副八方吹不动的气定神闲,「我说啊,你这小伙子年纪轻、不懂事,净听人家胡说八道,三言两语就将你诓了去。」
「爷不信这传说?」
「信?怎么信?这光天化日下哪有什么金龙腾空、霞光万丈的子虚乌有情事,我看哪,八成是那陈大娘自个儿胡诌的。」
「是吗?」年轻的伙计仍然半信半疑,「可是陈大娘说了,她是听城里的柳大将军说的。」
柳大将军?萧璃身子微地一震。
是柳承信将军吧!他与萧璃曾有几面之缘,放眼当今朝廷内外,他已算是个不可多得的忠义之臣了。
「柳大将军说了什么吗?」意外地,几乎不与人交谈的萧璃竟然开了口。
伙计见有人问,立刻喜上眉梢转移对象,「这位公子,说起这事可就奇了,您拉张椅子坐下,我仔细说给你听.......」
好不容易找到肯听他说话的人,年轻伙计那张嘴巴自然是滔滔不绝地合不拢了。
*****
原来,萧璃隐居荒山这两年,天盛国势已急速衰败,不仅山贼叛党层出不穷,就连邻近城邦夏南与龙腾也屡屡领兵侵扰国界。
其中尤以南方龙腾兵强马壮,对天盛威胁最大,有鉴于此,皇帝萧琰放低姿态意欲与龙腾求和,而龙腾国亦派遣三皇子李希琉至天盛商议议和条件。
没想到双方对议和条件各有所执、僵持不下,天盛皇帝一怒之下,竟当场大开杀届、血染金銮殿,不仅放箭射杀龙腾来使,更欲擒下三皇子李希琉藉以要胁龙腾国。
这桩举动让邻近诸国又惊又怒,两国交战、不杀来使,乃多年来各国默守之成规,如今贵为天下之首、理应表率的天盛王朝竟枉顾道义,行为卑劣宛如蛮夷之邦,怎不令人发指唾弃?
听到这儿,萧璃不禁叹了口气。他的父亲──天盛的皇帝当真是年老昏衰了,这样不顾后果、自取灭亡的行径竟也做的出。难道,真是天要亡这片土地?他天盛王朝的气数已尽了吗?
「那龙腾三皇子死了吗?」萧璃问道。
「没、没!」年轻小伙子摇摇手,「不但没死,还神奇的很呢?」
「哦?怎么个奇法?」萧璃有些好奇,他很久没听到有趣的事了。
「听说,那龙腾三皇子非常神勇,宫里派了好几队的弓箭手还有大批御林军都没能将他拦下,还让他一路杀到了皇城午门口,当时,柳大将军在午门城楼上安排了数百名弓箭手,心想,那龙腾皇子再怎么嚣张勇猛也双手难敌百掌,没想到......」
「怎么样?」
「飞走了?」
「什么?」萧璃没听懂。
「那龙腾三皇子连人带马一跃而起,就这么跳过,不对、不对,应该叫『飞过』午门,逃走了。」
这......怎么可能?萧璃打眼底透着不信,「小哥您说笑吧!」转头看着一旁无动于衷、继续低头算帐的管事,萧璃终于知道他为何会讥笑这是件无稽之谈了。
「这位公子,我沈大勇可没开您开玩笑啊!」伙计报上自己姓名,仍是一副坚决的口吻。「您不知道,这龙腾三皇子可是大有来头啊!」
「哦?」有什么来头?不也就是个位居南方的王公贵族罢了。
「听说,这三皇子出生于龙腾圣日署光初现之时,出生后,整整三个时辰里,整座皇城内外霞光万丈、直透金顶......」
沉大勇还没说完,萧璃已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的话实在太过夸大。
「公子您别笑啊!」沉大勇有些不悦,拉长了脸,不死心继续说道:「人人都说这龙腾三皇子乃九彩金龙转世、脚踏紫光祥云,身后有四大天将佑护,待明年春天......」
「怎么样?」萧璃早认定这小子满嘴胡说八道。
「明年春天,龙腾三皇子将率军北上,一举破我天盛数百年基业!」
「大勇!」一旁的老管事突然大喝一声,硬是叫这多话的伙计闭上那张一派胡言的嘴。
沉大勇缩了缩脖子,仍一副不怕死回道:「怕什么,爷,反正咱们永安城东西南北三十六条街、大大小小上百胡同里,有谁不知道这事儿啊!」
老管事起身,收起算了一早上的帐簿,叹了口气。
是啊!才几天的光景,这皇城数十里外的城镇,人人议论纷纷,有谁不知道龙腾三皇子这号响叮当的传奇人物!
一举攻破天盛数百城池?真的吗?
真有这样可怕勇猛的男人吗!
*****
萧璃拎着手上的药包,一路赶回山上穴居。
回到桧木居时,男人仍昏睡得熟。萧璃捡了些柴木生火,取出自己仅有的小壶为他煎药。
一边煽风,一边看着艳红的火苗,开始思索在山下时听来的奇怪传闻,如果真有这奇特勇猛的男人,那他们萧氏天盛王朝大概真的国运不保了。
盛了一碗刚煎好的药汁,搀扶起干草堆上的男人,萧璃翘开他的下颔,强灌他喝下几口药汁,手指扳得太过用力的关系,几缕褐色药渍不慎从男人嘴角蜿蜒流下,萧璃忙伸手帮他拭去。
指尖触上男人丰润颇具弹性的唇办时,一股奇异的感觉掠过他胸口,原来这男人的嘴唇是这般柔软温暖,一点儿也不像他高大健壮的外表,给人一种强势的压迫感。
*****
夜晚,李希琉逐渐苏醒。
耳畔传来均匀低浅的呼吸声,身体四周似乎充斥着浓郁熏人的香气。
微睁开眼......好暗的地方。
这是哪儿?地府吗?难不成他真的落马摔死了?
微撑起身子,却发现四肢异常疼痛,是了,他被萧琰那寡廉鲜耻的皇帝暗算、身受重伤,又为了躲避大批追兵、狂奔了三天三夜,在荒山大雨中被过劳暴毙的坐骑摔下马。
「你醒了....」睡在穴居另一侧,向来浅眠的萧璃被他起身的动作吵醒。
李希琉循着声音来源处望去,就着萧璃打亮的火石子微弱光亮,他看到一张让他这一生永难忘记的奇异的脸孔──
如血般殷红的双瞳,干瘪枯瘦到凹陷的细长双颊,额头上绑着一条粗糙破旧的头巾,配上深黑纠结如蜘蛛网丝的凌乱长发,形成一种诡魅到极点的冰冷与恐怖。
好......怪异丑陋的一个人!
李希琉盯着眼前这张人不人、鬼不鬼的面容,不甚舒服地开口,「是你救了我吗?」
「是的。」萧璃简短应道,隐约察觉到对方心中的不友善。
「谢谢你。」一句客套的答谢之词,一个不经意扬起唇角而露出的高傲笑容,让萧璃目不转睛直瞅着他,火红眼中不自觉流露出一股强烈的忌妒与欣羡。
为什么这世上就有这样的人呢?
英挺俊帅的外表、尊贵无暇的气息,连不经意露出的笑容都像头上顶着一层光晕般炫目逼人。
注意到他不寻常的探索眼神,李希琉开口问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不......没有。」萧璃收回尖锐逼人的目光,随意转了话题,「你睡了两天两夜了,肚子饿吗?」
被他一提醒,李希琉的确觉得腹内空空如也,「嗯,有一点。」
是吗?萧璃直盯着他的眼中再次透出一股犀利,转过身,出了洞口,从地上抓起一只不知什么动物的尸体,不客气往李希琉身旁丢去。
「吃吧,味道很不错的。」萧璃挑高眼看着他,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洞中虽然黑暗,但李希琉仍清楚看见那动物的身形与尾巴处高高翘起的毒针。「这是毒蝎子,你都吃这种东西过活吗?怪不得长得跟它一样丑陋不堪!」
「你!」萧璃没料到这人讲话如此恶毒,一股怒气直窜胸口,大步走到他面前,扬起右手准备狠狠赏他一巴掌。
可惜,手还没落下,已被另一只结实有力的大手抓住。
「你想干嘛?打人吗?哼!就凭你这只骯脏的手?」李希琉抓住萧璃细瘦的手骨,猛力一拉,轻而易举将他整个人压制在身下,高大强健的体格让身下瘦弱的萧璃痛得冷汗直流。
紧咬着牙,萧璃不服输骂道:「放开我,无礼的狂徒!这是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吗?」
救命恩人?李希琉轻哼一声,不以为然。
「拿只毒蝎子想毒死我的人也算救命恩人吗?」看着萧璃苍白扭曲的面容,李希琉勾起一抹恶意的嘲笑,显然眼前这人相当不讨他欢心,「大热天的,头上绑条布巾做什么?这么见不得人吗?」
萧璃心中猛地一震,愤怒的神色中闪过一丝惊惶。
见他慌张,李希琉更加好奇了。「怎么?难不成,你这头巾下有什么秘密吗?」
「不!」萧璃大叫,原本被压在地上的身子开始挣扎起来。
「安静!别乱动啊!」李希琉再次强压下他,「怕什么?让我看一眼有什么关系。」他愈是这样,他就愈想一探究竟。
「不要,混帐!放开我!......」萧璃像疯了般大吼大叫起来,两只手不停用力槌打,双脚也奋力踢踹着。
没料到他反应如此激烈,李希琉双臂使力攫住他,整个身子彷如千斤压顶般紧紧制住身下不听话的四肢,将凄厉惨叫的控诉完全拋诸脑后。
紧锢的残暴力量让萧璃想起那夜皇城地牢中的酷刑......可恶!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这样待他?这些人渣!为什么不干脆一刀杀死他算了!
李希琉不顾身下挣扎,「啪」地一声,大手用力扯掉萧璃头上的布巾。
一只黑色丑陋的大蜘蛛立时跃入眼中.......
这......天哪!这是什么鬼东西!
李希琉屏住呼吸、瞪大双眼,不敢置信看着萧璃额头上一片黑压压被火刑焚烙过后的残颜败相。
「这、这是......」完全被他额上那只吓人的黑色巨型蜘蛛骇住,李希琉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萧璃躺在地上,空凉的双眸毫无焦距望着远方。
僵硬呆滞的面容像是被抽干灵魂的破碎布偶,没有任何挣扎的能力。他知道,就算他叫破吼咙、扯裂心肺,上天也不会因此给他一丝丝怜悯。
「你满意了吧!如何?好看吗?」红着双眼,萧璃忿恨地仰起面容,相距不到一寸的近距离让李希琉清楚看见他肌肤上丑陋的伤痕。
「知道这是什么吗?你不知道,对吧!」凄厉的问话变得尖锐起来,「告诉你,这叫蛛刑,你这番邦来的蛮子没见过吧?知道什么样的人才会被烙下蛛刑吗?很简单,像我一样,克死自己的母亲、拿把剑砍死自己的大哥就可以了,哈哈、哈哈.......」萧璃突然哭也似地狂笑起来,凄楚的笑声在空旷的洞穴中显得特别沧凉无奈。
「我......」李希琉突然觉得自己做错事了,虽然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但他觉得不该因一时气愤而伤了眼前这个人。
「放开我!」低沉、权威地,完全没有先前慌乱的声音自萧璃口中吐出。
当最后仅有的尊严与秘密都被践踏时,这世上已没有任何能让他感到害怕的事,萧璃无畏强悍的气势来自他被人蹂躏摧毁的真心。
彷佛感受到他的异样,李希琉顺从地自他身上退开。
身上压力一除,萧璃立刻挣扎爬起,飞也似地从穴口冲了出去。
李希琉想追出去,一站起身,左脚突然一阵剧痛,弯身察看,这才发现自己的脚受伤了。
他呆愣看着大腿上被包扎过的伤口好一会儿,原来,他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不过,似乎已经有人细心为他敷上草药、好好照料着。
第三章
又下雨了!
这桧木林真是多雨又潮湿,三天两头打雷闪电不说、一年四季雾蒙蒙的,真不是人住的地方!
那家伙在这儿住多久了?一年、二年,还是三年五年?
看着洞穴里密密麻麻镌刻的字迹,李希琉推测他应该住了一段相当长的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