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自己家住在哪里?”
“中山……东路……景苑别墅……B栋十二号……”闻宇捂住头,断断续续地说,看来他的神智还算清醒,只是迟钝。
池凯把地址报给司机,汽车朝市中心的高级别墅区驶去。
窗外似乎有雨,细密的雨线宛若蚕线,被午夜橙黄的灯光一照,泼洒出绵密的晶莹。
许是伤创严重,许是药力发作,闻宇睡意蒙胧,整个人斜向他,脑袋一晃一晃赠着他的肩窝……
池凯僵坐半晌,终于还是把手环到他肩膀,将他轻轻揽入怀中,让他舒服地靠在自己胸前。
锁骨处,拂过对方轻微吐息,他低下头静静看他的睡脸……
陌生,又熟悉。
宽阔的额头,高挺的鼻梁,优雅的唇角,坚毅的下巴……每一分每一寸,都在告诉他,他早已不是昔日满脸青春痘的丑八怪。然而,他那股死缠不放的气势,仍和以前一模一样。
一点也学不乖的男人,难道非要被他一次次重创,才会清醒?以手轻触着他头部的绷带,缝合的时候想必很痛,这个男人却连哼都没哼一声。
自找罪受!
池凯内心暗骂,嘴里却吩咐司机,“请开慢一点,我朋友头上有饬。”
“好的。”司机随即减慢车速。
长长街灯自身后远去,而已经被自己毁掉的童年,零落散乱的心痛,再也拼不出完整的怀念。
闻宇一睁眼,就看到了池凯。
他趴在他床边,很平静地睡着……侧脸对着他,黑发凌乱地覆住额角,睫毛在眼睑下投射一道淡影,嘴唇微微开合……
一定是在梦中。否则,他怎么可能这么安静地待在自己身边?无辜的孩子气般的睡颜,宁静安详,心疼得令人不敢呼吸。
他的侧脸,看上去既美丽又寂寞,让他移不开视线。
忍不住伸手触抚他的脸颊,小心翼翼,这应该只是梦中的梦中、泡沫般的幻影,很快就会消失不见……
然而,这个泡沫并没有消失。
池凯猛地睁开双眼,倏然坐起,他一向浅眠,再小的动静,都能马上把他吵醒。
闻宇吓了一跳,坐起来,头部又是一阵钝痛。
“你刚才在做什么?”池凯以杀人的眼光看着他,靠!他竟敢趁他睡着时鬼摸一气。
“我是不是在做梦?”闻宇直着眼睛问。
这家伙该不会被敲傻了吧。
“我是谁?”池凯面无表情地问他。
“池凯。”
“你是谁?”
“闻宇。”
“这是几根手指?”池凯摊开自己的手掌。
“五个。”
“想不想吐?”
“还好……就是头有点晕……”
“那就好,你暂时死不了。”池凯硬邦邦地说,拿过床头柜上的水杯,“喝下去。”
闻宇把水一饮而尽,看来他是渴了,池凯把枕头搁在他腰后,让他坐得更舒服一些。
“昨天晚上……你送我到医院……然后一直陪到现在?”闻宇按着头,断断续续地回忆起昨天的情形。
“你个笨蛋,没脑子啊。早告诉你我的事不要插手,现在自己搞成这样,我可不会感谢你。”
“对不起。”
“道歉有个屁用。”
“那么,谢谢你一直陪着我。”那双微笑的眼眸,藏着深不见底的温柔,“我们合好吧,看在我为你搞得这么惨的分上,别再生我的气了。”
“你活该,每次都是这样,我又没叫你帮我。”池凯避开他的视线,“好了,反正你也没死,我回去了。”
他有点受不了目前怪里怪气的氛围。
“不会吧,你要扔下我不管?”
“我又不是医生,在这里也顶不了事。你还是打电话给亲友,让他们来照顾你。”
“可是他们都很忙,我想不出谁能抽空陪我。如果你不介意我饿死在这里的话,就走好了。”闻宇可怜兮兮地按着头部伤口。
“这听上去像威胁。”
“那……我的威胁成功了吗?”闻宇微微笑了。
“靠!”
回答他的,是池凯一句不甘愿的粗口。
三十分钟,厨房一直持续着乒乒乓乓的巨响,闻宇正担心自家厨房会成为二战后的废墟,想忍痛下床察看时,一脸郁闷、灰头土脸的池凯,一脚踢开卧室的门。
“吃吧。”
他的脸色不太好,喘着粗气,粗鲁地塞给他一只碗、一只汤匙。
“这是……粥?”
闻宇拿汤匙拨弄着碗里,这是一团黏糊糊灰扑扑的不明物体,散发着刺鼻气味。
“废话,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长这么大,池凯只会煮泡面,第一次煮粥,能煮成这德性已是相当不错。他对自己的表现相当满意。
“哦。”闻宇觉得现在最好不要去摸老虎屁股,他屏住呼吸,乖乖吃了一口……
“怎样?”池凯不免有得意之色。
闻宇瞬间变色,由青转红,再由红变白,脸颊怪异的抖动着……终于忍不下去,他飞快拿过水杯,一口吐到了里面,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头部又是一阵钝痛……
池凯给他吃的不是粥,而是毒药吧。真是恐怖的厨艺!
“我就不信难吃到这个地步。”
池凯抢过他的碗,舀了—勺塞进嘴里,一秒后,“噗”地一声吐回碗里,立马冲向浴室……
听到里面哗哗的水声和漱口声,闻宇轻笑出来,很可爱,虽然他一直对他凶神恶煞粗言恶语,但就是很可爱。
半晌后,池凯才从浴室出来,死猪不怕开水烫,他认命了。
“我只会煮泡面,但你家又没有,怎么办?”
折腾到现在,他自己也已经很饿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冰箱里应该有番茄、生菜,火腿片,奶油乳酪,能帮我拿过来吗?还有流理台右上方的橱子里有一叠方形白面包,烤箱也在旁边,一起搬过来吧。”
“你想做什么?”
“做我们两个人的晚餐。”
“就在这里?”
“对。”
把烤箱搁在床头柜上通电后,闻宇做了几片简易吐司。
先让池凯帮忙把番茄切片,烤两片吐司,把番茄、火腿肉片、生菜铺在面包上,撒一点胡椒味,涂上奶油乳酪,把它放在烤箱的平盘上,短短几分后,一片金灿灿芳香四溢的CHEESE吐司,便出炉了。
国外几年,闻宇早已学会填饱肚子的简便方法,既快捷,又营养丰富。
“味道怎么样?”
闻宇笑眯眯地看着狼吞虎咽的池凯,他把餐桌搬到他卧室,自己坐在他床边,虽然时间地点都不太对,但闻宇此时深刻感受到,迫切想和自己相爱的人在床上共进早餐的心情。
“还行。”池凯很贱地回答他。
“这次只是小试牛刀,下次有机会的话,我会让你好好尝一尝我的真实厨艺。”闻宇更拽地说。
池凯正在喝水,差点喷出来,还有下一次?
“在国外多年,十分怀念家乡菜,不是没有中国餐馆,但总是没有那种味道。后来就学着自己做菜,一开始笨手笨脚,渐渐也就乐在其中,变成一项兴趣,为此闲暇时还特地去学烹饪课程,意大利菜、泰国菜、法国菜,都学了一点,不过大多是三脚猫的水准……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都可以做给你尝尝……”
做给他尝?这话怎么听怎么令人毛骨悚然。
“开玩笑的,你可不要当真。”闻宇仿佛一眼看穿了他的内心,“真的要做的话,我只会做给自己的恋人吃,她是只小馋猫。”
“你有恋人?”池凯抬头看他。
“有啊。”
“那你受伤,为什么不打电话给她?”
“她出差去了,不在本市,要一个月后才能回来。”
果然,在听到他有恋人后,池凯的表情明显松懈多了,然而闻宇的眸色却黯淡下来……
“你不问我是男是女?”
“吃完了,我来收拾一下。”
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池凯把将手上的吐司悉数塞进嘴里,埋头收拾起来。
闻宇不说话了,只是沉默看着他的身影。
好不容易才换来此刻的独处,好不容易才能维持目前的平静,上天知道他多庆幸自己能得这样的重伤,他不该说这些蠢话来破坏眼前的一切。
可那些沉默的、深埋在心底的杂草,却在他的舌头疯狂滋长,一天比一天茂盛,一天比一天苍郁,铲不尽烧不绝,如果再不吐露,就会令自己窒息而亡,而如果真的吐露了,就只能换来他的鄙夷漠视,从此相隔陌路。
从此,重回先前的历史。
可是,还是忍不住,真的只是忍不住而已……
等池凯清洗完碗筷,回到卧室时,闻宇已经躺回床上,双目紧闭,似乎睡着了……
他坐在床边,凑近察看,一缕碎发落在他的绷带上,他伸手替他拂开,却在触及时被他轻轻握住……
“你的手很凉。”
“我刚洗过碗。”
还没等他抽出,他就率先放开了他。
双手的接触只有短短一秒,他的高温,叠在他的冰冷上,一瞬。
“你是不是同性恋?”
这个问题终于还是来了!在那双沉静眼眸的注视下,池凯觉得自己几乎无所遁形。
“不是。”
他断然否认,没有一秒的犹豫。
自从家庭剧变后,他对女性就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恐惧和回避。他并不以自己的同性恋身份为耻,也能坦然接受世人异样的眼光。全世界都知道他是同性恋也没关系,只要不是他。
唯独他不可以!
“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暗火’?还和阿吉……”
“阿吉要我帮忙,演戏给他前男友看。”
原来如此。
就算他说是,他也绝不会相信。他明明这么厌恶同性恋。不过,依池凯的性格,能这么帮一个人,想必和阿吉交情匪浅。听肖石说,他在“流星屿”虽然有点冷漠,但对人都是彬彬有礼,从来不会恶言相向。
除了他外,他对其他人似乎都很好,作为特例,他是否该为自己开心?闻宇不禁苦笑。
“你是不是?”池凯忽然问道。
“我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
“其实,我正式交往的几个对象,都是女孩子。”闻宇看着他,笑了笑,“也许你不相信,但我的确还蛮喜欢和女孩子在一起的,她们很可爱。昨晚去酒吧,只是因为好奇,最后发现我果然不适应那里,本来已经要走了,谁知却看到你……”
命运真是讽刺,国中时,他骂他变态死同性恋,没想到现在,真正变成变态死同性恋的却是他自己。
池凯觉得喉咙干涩。
“小时候,我曾经喜欢过一个男生。”闻宇凝视着他,眸光幽深,“如果,那时候他能接受我的话,我大概会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同性恋吧,所以我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的真正性向。”
池凯注意到,他用的是“曾经”。
“你会不会觉得我太没节操,更讨厌我了?”闻宇复问。
“我从来就没喜欢过你。”
“是啊,你一直很讨厌我的。”闻宇不以为忤,只是微微一笑。
池凯没有说话,唇角却抽动了一下。
“今晚……你会留下来陪我吧。”闻宇看着他。
“啊。”
并非关心,他只是还没到想让他死的地步。
万一他不在,他一个人是昏沉沉,把卧室外的阳台当厨房,爬上去掉个血肉模糊怎么办?他可不想第二天在电视上看到他脑浆迸裂的尸体,这一定会成为他今生最大的噩梦。
“池凯,你其实是个好人。”
“你脑子被敲坏了吗?”
“如果真的坏了,你是否会一辈子陪在我身边?”
“别说蠢话,睡你的觉去。”
“拜托,在我真正睡着前,请待在这个房间里。就算要走,也至少等我睡着了再走。”
“那我要抽烟。”池凯避开他的视线。
“请便。”
按他的指示,池凯从抽屉拿出一包烟,走到卧室的落地窗前,打开一道缝,边抽边把烟雾吐到外面。
但。仍有淡淡的烟草味,渗入房内……
闻宇缓缓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与平时不同的气息,两人没再说话,只有点燃的烟头,在暮色中微微闪烁……
——变态,别挡在我面前,你想找死啊,警告你,要是再敢靠近我一步,我就宰了你!
他还记得自己儿时经常骂他的话,其实,真正成为变态的。是他,而不是他。
直到此刻,池凯才意识到,当初他伤得他有多深多重。他该负责、该道歉吗?虽然是孩子之间肤浅而无心的气话,但也许正因为年纪太小,所以伤害也更深。
然而时光无法倒流,即使能,难道他们之间就会有所不同?如果还能再来一次,他确信,他依然会狠狠伤他。这是个无止境的恶性循环,就像从天而降的诅咒,他身边的每个人,都不会幸福。
说不定,他的存在,才是真正的万恶之源。如果他消失了,大家是否能快乐一点?
早在十年前,他就已经领悟人生不过是一出荒谬丑陋的戏码,爱和恨最终都是无尽的孤独。于是他选择了这一生独行的道路,无须任何人的陪伴,即使这个男人出现,即使他的眼神那么温柔,即使他的心脏时不时悸动,也不可能政变任何东西。
这颗心如果要暴毙,就让它暴毙吧!
他不在乎。
自己和这个男人之间,不可能有任何结果。
池凯蹙眉倚在落地窗上,暮色令他的侧脸显得悒郁肃穆,极具沧桑的男人味,他一根接一根,发狠似的抽着烟,直到他身上的手机,突兀响起……
他连忙接听,顺便看了一眼,闻宇似乎并没有被吵醒,他快步走出卧室,来到客厅。
“阿吉?”
“凯哥你在哪里?我去过你家了,你不在。”果然是阿吉的声音,听上去略带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