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黑墙上移开道暗门,一人持弓,走向铁笼。
箭头寒光闪耀,直指晏轻侯。
「二殿下果然料事如神,猜到女皇寿辰之日,多半会有人趁机作乱。」那人冷哼,上下打量著晏轻侯身形,尽露杀气和刻骨恨意。「原来是你。你当天杀我胞兄,今日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晏轻侯在脑海里略一思索,立刻忆起此人便是普安军中那两个箭术出眾的弓箭手之一。难怪那天他洗澡时,听玄易自言自语,在怀疑两名弓箭手的来路,果然被玄易言中。
这赤驪的二皇子,派遣手下混入普安参军,伺机刺杀玄龙皇帝,又可嫁祸普安。野心,可谓不小。
他冷笑。
三个衣饰綺丽的青年男子并肩一路走近,其中两人朝池枕月微頷首,坐到了对面句屏使者坐席之后。
另一人却走向池枕月上首的案几,坐定后,扭头对池枕月淡淡道:「四弟,你近来身体可好?我上次给你配製的药丸,你大概也该吃完了。今晚宴后,我再替你把把脉。」
池枕月笑道:「多谢大哥,还是大哥最疼我了。」
那人笑了笑,目光温润。「自家兄弟,谢什麼?」
玄易顿时明白,这三个青年男子应当就是赤驪另外三位皇子。
他一瞥那大殿下,见那人身材面容都平凡到了极点,丝毫没有池枕月的半点姿容。唯一可讚赏的,恐怕只有一头出奇浓密的黑髮,却只用两根乌溜溜的木簪綰著,衣上带了股幽幽草药味,闻著倒十分舒服。
注意到玄易打量的目光,那大殿下微微一笑:「在下池重楼,不知阁下是?」
「大哥,这位易兄,是来赤驪做珠宝买卖的,是小弟的朋友。」池枕月抢著替玄易回答。
「原来是易兄,幸会。」听说是商贾,池重楼并没有露出鄙夷神色,微笑依旧。
玄易阅人无数,看出这大殿下是个淡泊性子,不足為虑,向池重楼回以一笑,望向对面。
年纪稍长的那个,青罗缎衫,银冠垂絛,俊秀儒雅,当是二殿下池君上。
那三殿下也是个姿色出眾的美男子,玉面朱唇,发束碧玉冠,不比池枕月逊色,但眼角带煞,目中无人。
玄易所知赤驪皇室底细中,这三殿下池梦蝶的生父最得女皇欢心,池梦蝶自小也嚣张惯了,隐隐然凌驾其他三个兄弟之上。他与池君上两人的生父又是表兄弟,这两个皇子交情匪浅,常同进同出。
瞧这坐法,赤驪四个皇子摆明分成了两派。
玄易正看得有趣,殿上歌舞倏地停了。谈笑中的群臣纷纷站起,迎接著自帝座一侧的珠帘幔帐后走出的女子。
赤驪女皇池墨痕,年逾四旬,仍肤若凝脂,雍容美艳如少妇,在百官恭颂声中缓缓入座。虽在自己生辰这等大喜日子,她依然不苟言笑。
她身边,紧跟著个神采飞扬的年轻女子,挨著帝座,坐在紫金椅中。
看清女子面目的刹那,玄易暗叫一声不妙,儘量将身影缩进池枕月身侧。
这女子,分明是和他春风一度的女刺客。
冤家路窄!
玄易早猜到那向他行刺的玉琛公主是赤驪人假冒的,却没想到竟会是赤驪国的女储君雪影殿下亲自上阵,為了取信於他好下手,居然把女儿家的童贞也陪上了。
不过,玄龙国固然将女子贞洁瞧得比什麼都重要,这赤驪国却未必。他在心头為自己的失算苦笑。
有这池雪影在,今晚他恐怕迟早会被人识破真身......
他脑筋转得飞快,那边池墨痕已听完群臣一轮歌功颂德的恭维话,淡淡勉励了几句,举杯三巡。
那句屏使者饮完最后一杯酒,起身道:「池女皇,小臣秦沙,奉了我句屏皇之命,特来向女皇贺寿。」
他轻击双掌,席上随从立刻将几口木箱抱到白玉高阶下,打开。
秦沙一一指点道:「这里是敝国特產的沉木香料,还有这雪蛤膏,最為滋补养顏,区区薄礼,还望池女皇笑纳。」
池墨痕微露冷艳笑容,轻挥手,叫侍从收齐礼物,道:「秦使者回句屏后,请代本宫多谢贵国陛下厚礼。」
「小臣定当转告。」秦沙一边应答,一边心里却打了个突,看池女皇的表情,似乎对这些礼物并不满意。
玄易在旁忍不住暗自好笑。香料也就罢了,送来这滋补用的雪蛤膏,岂非等於在赤驪满朝文武面前说赤驪女皇已经年老色衰?
这句屏皇,拍马匹拍到了马脚上。
「皇母,医书有载,雪蛤补元益气,活血通络,确实是圣品。」那大殿下池重楼忽然开口,笑得靦腆:「儿臣前些时候也正想為皇母炼些滋补身体的药丸当寿礼,只是找不到好药材,这个......」
他有些不好意思,没往下说,但眾人都听明白了。这大殿下敢情没準备贺礼?
池墨痕对这老实过头的长子最為宽容,温言道:「皇儿有这份孝心即可。」又朝秦沙点了点头,神情也柔和了不少。「贵国陛下有心了。」
秦沙客套了几句,坐回席中,不禁对池重楼起了兴趣。本以為这个容貌平凡的大殿下必定不得君宠,居然三言两语间,就打动了池女皇。
几眼望下来,发现这貌不惊人的池重楼竟越看越有风骨,他眼里倏然划过丝异样神采,又深深看了一眼,才移目。
池君上和池梦蝶依次献上了贺礼。
女皇崇道,池君上的贺礼,便是一部亲手抄写的经书。
池梦蝶献上的,是一柄雕工精细的和田玉如意。他得意地转头对池枕月道:「四弟,你去年献给皇母的罗汉鸚鵡,将皇母的手背都抓伤了。这次,可千万别再拿什麼乱七八槽的东西出来,惊吓了皇母。」
三殿下与四殿下不合,早已经是赤驪朝中公开的秘密。群臣一看这架势,显然好戏又要登场。
面对池梦蝶的挑衅,池枕月不疾不徐道:「多谢二哥提点。枕月这回,绝不敢再粗心大意。」
他取过裘明手里的木箱,捧出了那顶九凤夺日的珠冠。
满殿的宫灯,似乎都在瞬间暗了下去,只见到珠冠宝光流转,璀璨生辉。
眾人须臾无声,好一阵才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声。所有女臣和殿上侍女的眼睛都发了亮。
玄易悄然一瞥,见池女皇儘管仍坐得端正,神色也有些微震动。
他了然微笑。
池枕月举著珠冠,恭恭敬敬地走到高阶下,道:「皇母仙人之姿,只有这顶珠冠,才配得上皇母,还望皇母收下儿臣这份薄礼。」
池墨痕终於露出个普通女人的欢笑:「月儿,这珠冠得来不易,為娘生受你了。」
「只要皇母喜欢,便是儿臣最大的福分。」池枕月也盈盈轻笑,将珠冠交给侍女呈上,返身就座。
☆☆☆
这顶珠冠,无疑将先前诸人的礼物都比了下去。池梦蝶面目无光,悻悻地不再出声。
秦沙见几个皇子轮番献贺礼,心想要是文武百官也一个个地跑上来献礼,岂不是要等到天亮?他清咳一声,成功地将眾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面朝帝座道:「池女皇,小臣此行,除了向女皇道贺寿辰,还奉皇命為敝国二皇子向雪影殿下提亲。」
池墨痕收了珠冠,心情正不错,微笑道:「秦使者,你也该知道,雪影殿下是我赤驪储君,他日将在赤驪登基称皇,怎能远嫁句屏?」
秦沙恭敬地道:「池女皇所说,敞国皇上和二皇子都清楚。二皇子对雪影殿下倾慕已久,如蒙池女皇不弃,敝国二皇子愿意入赘赤驪皇室,永留赤驪。」
此言一出,殿上群臣都吃了一惊。
赤驪民风使然,女尊男卑,子女均随母姓,男子入赘并算不上什麼稀奇事。然而句屏堂堂大国皇子,甘愿入赘赤驪,实在有些骇人听闻。
这赘婿,其实也跟人质无疑。
池墨痕美眸一凛,对秦沙疑睇片刻,才淡然道:「秦使者,听闻贵国二皇子最得宠爱。贵国陛下竟捨得让爱子远离身边吗?」
「此举有利贵我两国,再说敝国二皇子文才武德均是句屏个中翘楚,谅也不至於辱没了雪影殿下。」秦沙态度依然恭敬,言语里却隐约带了锋芒。
池墨痕轻扣帝座扶手。殿上眾人寂静无声,只听到她长长的纯金指套敲在扶手上,发出微响。
秦沙知道她正在权衡利弊,乘胜追击道:「池女皇,如今玄龙国咄咄逼人,即将攻陷普安全境。普安若亡国,玄龙铁骑就到了赤驪家门口。若贵国与我句屏结成亲家,从此同气连枝,玄龙纵有天大胆,也不敢进犯赤驪。」
他说的,正是殿上群臣最忧心的事情,不少臣子微微点头,均想促成这门亲事,赤驪便如同得了一后盾,的确不用再忌惮玄龙铁骑,而有了句屏二皇子这个变相的人质在手,也不怕句屏来犯。
池墨痕心念数转,觉得这亲事对赤驪而言,不算坏事。义女雪影也到了适婚年龄,该招夫婿繁衍池氏血脉。她轻啟樱唇,正要应承,殿上遽然响起一阵朗朗大笑。
「句屏使者,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信口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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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愕然,齐齐望向那大笑之人,却见那人就坐在四殿下池枕月席间,一袭墨黑滚金边的华服,身形挺拔,一张脸却蜡黄,颊上还有颗令人生厌的大黑痣。
秦沙一窒,以為玄易是赤驪臣子,他沉下面色道:「尊驾何人?」
池雪影听到玄易笑声时,就觉耳熟,再仔细打量玄易身形和面目轮廓,哪有认不出的道理?腾地从紫金椅中站起身:「玄易!」
这个她曾经行刺未遂的玄龙皇帝,竟然亲自追杀她到了赤驪?
刺杀玄易之事,完全是她自己好大喜功,瞒著池女皇暗中佈局,万一玄易将事情抖了出来,她肯定会被池女皇责罚。她咬著嘴唇,又慢慢坐了回去。
玄易看著池雪影阴晴不定的脸,沉声一笑,倒了些酒水在丝巾上,抹去脸上药物,露出俊朗真面目,向池墨痕拱手道:「玄龙国玄易,祝池女皇福寿无疆。」
这个名字,像平地焦雷,震得殿上人人失色。
只有池枕月早有心理準备,在香满楼见识过玄易的慷慨大气后,早料到玄易绝非普通商贾,不似眾人那麼震惊,跟对面的池君上暗自交换了个眼神。
池墨痕面对这突来变故,任她再镇定,也免不了有些失态,以袖掩口清咳一声,定了定神道:「玄龙陛下亲来道贺,本宫和赤驪臣民竟未知晓,失礼之处,尚请海涵。」
她扬声叫侍女快去搬玉案锦毡恭请玄易上座,又对池枕月埋怨道:「月儿你太不懂事,居然让玄龙陛下屈尊与你同坐。」
玄易笑道:「是玄某来得鲁莽。四殿下乃性情中人,玄某很是喜欢这朋友,池女皇勿怪。」
对面池梦蝶喉咙里咕噥一声,朝池枕月怨毒地瞪了一眼。
这时侍女搬来了汉白玉案,玄易也不客气,坦然就座。
秦沙震撼过后,想到自己先前对玄龙颇多微词,不由脸色发黑。
玄易瞧在眼里,嘴角微翘,沉声道:「玄某本该投帖道贺,不过嘛,若投了名帖,恐怕有人会坐立难安。呵呵......」
他意有所指地轻瞥池雪影。池墨痕也瞧出些端倪,试探著道:「玄龙陛下是说?」
目光在池雪影脸上一转,玄易微笑:「雪影殿下数月前曾来我玄龙京城游玩,玄某邂逅殿下后,念念不忘......」
他咳一声,正色道:「玄某此行,正為向雪影殿下求亲而来。普安将成我玄龙疆土,今后贵我两国疆域相连,再结成姻亲,岂非美事一桩?还望池女皇玉成。」
他说得客气,但有心人都听出了他话里浓浓的威胁意味。
秦沙见玄易竟也来求亲,愕然之餘,立即明白玄易是铁了心要破坏句屏和赤驪联手。心知自己是小小使者,身份上绝对压不过玄易帝王之尊。
如今,唯有将希望寄託在女皇母女身上。他霍地站起身,道:「池女皇,这门亲事是我句屏提出在先,这......」
玄易长笑截道:「句屏使者,你此言差矣。若论先后,朕与雪影殿下可结识在先。你家二皇子,可连雪影殿下的面都未曾见过呢!」
「你......」秦沙眉宇间杀气一闪。
玄易不再理他,转向池雪影,放缓了声音,意味深长地道:「雪影殿下,你说呢?」
男人低沉浑厚的嗓音,仿佛就贴著池雪影的耳朵在说话,令她浑身掠过阵无言的颤慄。重华殿内那一夕风流突然又从脑海深处泛了起来......
有力的撞击,像要融化她整个身体的火热拥抱......她一再告诉自己,自己与玄易不过是逢场作戏,可回赤驪后,许多个夜深人静时分,她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玄易。
那是她生命里,第一个男人......
池枕月眼波流动,在池雪影脸上打转,驀地状似无心地轻笑:「雪影妹子脸都红了。」
池雪影一惊,真正臊红了脸。
玄易朗笑两声,与秦沙一起将目光锁住了池女皇,等她开口。
池墨痕见今晚这阵仗,情知要是不在句屏和玄龙之间选定一个做亲家,等於把两国都给得罪了。她衡量再三,终於缓缓道:「既然雪影与玄龙陛下相识在先,又蒙陛下不远千里,亲自来我赤驪提亲,这门亲事,本宫便替小女答允了。」
选择哪一个,都会得罪一国,当然得拉拢国力最强的玄龙。
秦沙乾笑,反而淡定下来,状似惋惜地叹了几口气道:「那只能怪敝国二皇子与贵国殿下无缘了。」
「贵国陛下面前,还要劳烦秦使者代本宫多多致歉......」池墨痕轻蹙娥眉,交代过几句场面话后,吩咐乐师和舞伶重新奏乐起舞。
殿上气氛又复热烈,眾人却各怀打算,池雪影更是心头纷乱,不知究竟是什麼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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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筵至深夜才散。池女皇留玄易两人盘桓宫中,玄易婉言拒绝,说有要紧东西留在客栈,须得回去。
池女皇不敢强留,派了华丽车輦护送玄易回栖身的小客栈。
殿上君臣先后送走了玄易与句屏使者,也陆续散去。
池枕月还留在席上,伸出只苍白的手腕给池重楼把脉。三殿下池梦蝶和池君上走近,池梦蝶皮笑肉不笑地道:「四弟,今晚你可出尽风头了。送上那麼贵重的寿礼,又结识了玄龙皇帝做朋友,嘿嘿。」
「三哥,枕月上回的寿礼惹皇母不快,这次,自然要慎重挑选了。」池枕月轻描淡写地笑,又低咳数声。
池重楼拍了拍他后背,替他顺著气,「你身子虚,快些回府歇息去罢。我明天去跟皇母要些雪蛤膏,给你补点身子。」
「枕月谢过大哥。」
池重楼这才抬头,温润的双眼里带上些微责备。「三弟,枕月自小身子骨弱,你做兄长的,也该多关心照顾他才是。」
「大哥你!」池梦蝶眉毛都飞到了额角,想反驳,但听到池枕月又开始咳嗽,他狠很一挫牙,哼了一声,与池君上拂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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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走出大殿,沿白石曲径走了段路,四下幽静无人,池梦蝶才气呼呼地道:「那个老四,从小到大就最会装腔作势扮可怜。也只有大哥那种老实人,才会给老四骗得团团转。」
池君上微笑,劝道:「算了。大哥天生就是这好好先生的脾气?别说老四,你看宫里养的猫啊拘啊得了病,大哥都照样抱回府医治你就由他去吧。」
池梦蝶被他逗笑了,随即叹道:「我不是生大哥的气,只是看不惯他被老四耍。哼,要不是老四精明,傍著大哥做护身符,我早除掉他了。」
「不必急在一时。」一抹诡异笑容掠过池君上眼瞳,「他们两个反正也成不了大气候,你就别再多想。如今玄龙皇帝与赤驪联姻,正是你夺权的好机会。」
池梦蝶讶然道:「有玄龙皇帝撑腰,雪丫头胆气不是更粗了?」
池君上摇头:「三弟你可糊涂了。你想想,玄龙泱泱大国的皇帝,怎麼可能效仿句屏二皇子那样入赘赤驪?我看玄易,定是想将赤驪储君娶回玄龙,日后指不定以赤驪皇夫的名义,名正言顺把赤驪也併吞进玄龙疆土。
池梦蝶也是伶俐之人,被池君上一点即通,点了点头道:「玄龙皇帝的确打得如意算盘。可我赤驪基业,岂能坐视外族侵佔?不行,我明天要稟明皇母,回绝这门亲事。」
「错!」
池君上笑看池梦蝶满脸狐疑,道:「皇母已经在大殿上当苦眾人的面允了,绝无反悔的可能。况且,雪丫头要是从此留在玄龙,赤驪下就成了你的天下?池家除了雪丫头,还有几个女孩,资质駑钝,皇母都看不上眼。到时找不到合适的人,皇母也只能从自己的亲骨肉里选立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