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看,那受到炮击的残破船只载沉载浮,零碎的用具更四处飘散,不禁一脸茫然--他不甘,真的不甘,不甘自己今天真的会绝於郑一官手上。
直呆望好半晌,不由得仰天淒伤狂啸:「是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
回想过去,那郑一官还要尊称自己一声大哥,然而随着他越来越壮大的船队及机巧善变的谋略,他的势力如日中天,而自己却一步步面临败亡,好不容易与那些红毛番人合作,意欲重振声威,图谋大利,怎料才几日光景便惨遭背叛,心头顿时难掩悲愤。
「老江,叫活着的从船的另一边坐小艇离开,再不就跳下船游开。」刘香倏地回头对江朱瑞吩咐着。
这时,才刚从船尾战罢的莫汉卿,一手拿刀,一手揽着满身血渍的锺凌秀疾奔而来,[
义父,船尾又来两艘满是兵力的船舰......怕又要强制登船了......你......]
未等莫汉卿说完,刘香已道:「汉卿,你把阿秀送上岸......]
莫汉卿相锺凌秀登时愣了愣,面面相觑。「锺家......不能绝后......]
这话说得轻巧,却在锺凌秀心里激起浪花,无由化去堆叠在胸口的深深怨恨,教他鼻头一酸,忍不住红了眼眶。
「刘世伯......] [ 义父......]
刘香未等他们说话已奋力摇摇头,泛红着眼眶,艰难的挥挥手:「你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莫汉卿一手拉着锺凌秀,实在狠不下心走开,急道:「义父,现在还没到绝处......我们一起走!]
刘香却用力一拍他肩头道:「汉卿,咱们欠你锺叔太多,这条血脉要替他保着。
]
望着刘香瘦削的容颜挂着一抹苍凉却温柔的笑意,像体谅又像明瞭,让莫汉卿顿时明白,刘香要保的其实是自己的命:只是,他很清楚,若是他开口要莫汉卿兀自逃离,他一定不肯,而一旦背负着锺凌秀的生命,就非走不可!
意识到此,莫汉卿胸口一阵酸楚,登时泪流满面,拚命的摇头......义父......]
刘香这时突然凶恶起来,「你莫家也只你一条血脉,难道你要我做那不义之人!滚!]
说着朝锺凌秀道:「阿秀,把你师哥带走,快!]
锺凌秀深吸口气,点点头,拉着莫汉卿,一拐一拐要走,却见莫汉卿双腿一屈跪了下来,痴痴瞧了刘香好一会儿,终於伏身於地。
刘香此次并未扶他,而是凝视着他,直挺挺的接受莫汉卿倒身跪拜。
他知道,这次真的是生离死别了。
福州一役,大夥儿心头还有强烈的想活下去的希望,现在,没有了,环顾四周,每个人的面孔尽是绝望与悽伤。
莫汉卿三拜后,站起身,再度揽着锺凌秀,跑向船腹东侧,站在船舷,回首再度瞧了刘香一眼;见他已背转身,知道他怕自己难舍,乾脆不再见面,便牙一咬,与锺凌秀跳下了船。
「老大,他们攀上来了!] 江朱瑞这时奔了来,伸手就要拉刘香却被他闪了开来。「老江,你跟剩余的兄弟先行离开。]
江朱瑞一脸错愕,没想到刘香骤然下达这样的命令,「大哥,你......想做什么?] 「等等我要炸了这条船......]
刘香不想他再啰嗦,恼躁的挥挥手道:「我要拿这艘船跟他们同归於尽。] 江朱瑞登时大眼一瞪,激动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要跟郑一官的狗兵同归於尽!]
刘香毫不迟疑的狂吼着,一双眼显得殷红而苍凉。
好似被刘香的气势震慑,江朱瑞呆呆的张大嘴,直过好半天才哑声道:「好,我知道了......]
说罢,他转身走回甲板,开始发号施令,大夥儿一开始还以为听错了话,但是面对这越加紧迫的生死关头,人人求生意志突地浮升,一个接一个跳下船,没入海哩......
「江老大......那你......] 在所有人都跳下座船后,终於有人提声问着。
「你们先走......郑氏狗贼的船已将咱们圆住,能不能逃出去也要看你们的天命,我和......老大随后就来......若有机缘能存活,咱们弟兄再并肩同战。]
「老大,人都走光了......] 「你怎么还在!] 刘香面无表情的忙着将眼前一桶桶火药堆齐。「我来帮你。]
江朱瑞遂即开始将船舷边的火药堆在一起。
刘香愣了愣,满是刀刻的面容充满愤怒:「你在干什么,我叫你下船!」
「下什么船,你当我是那姓郑的王八蛋吗?老子这辈子最不会干的就是背叛兄弟!」江朱瑞立起身,双手执腰,大声道:「既然我的老大想炸船,我江朱瑞就一起当炮灰!」
「你、你、糊涂!」刘香狠狠骂了句,可是泛在眼眶的泪水,却显得激动而诚挚。
眼见刘香这感伤的模样,江朱瑞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不由得长长吐口气:[
这辈子,就当是咱们输了......下辈子......一定要讥那兔崽子死无葬身之地!]
刘香哈哈一笑,继续将火药桶滚成一堆:「那也得咱们的魂魄能飞回去啊,保不定也要做这海上孤魂,可有下辈子吗?]
「没有下辈子,咱们就在海上当个海鬼,日日扰得那郑氏王八精神难安!」
「好,就一起做个海上孤鬼!] 「有伴怎么是孤鬼......]
两个老汉你;口我一语,直将那火药桶堆齐,然后将主舵锁定,终於站直身,但望不远处夕阳斜照,海面呈现一抹异色金黄,偏偏顶上的天却是一片灰濛。挑眼,郑氏船队烈焰旌旗飘荡海面,心头无限淒凉又无限豪气。
「老江,你说......什么时候点火好?] 「等人全上齐了,再点吧,到时几百条人命陪咱们一块儿走才热闹!]
两人再度哈哈大笑,片刻,船身再度一阵摇晃,铁炼声响,乱哄哄的声音再度传来......
刘香不由收敛笑容,拿起火把扔进火药--砰!砰!砰!
连续几个巨大声响,震得已划向远方的小船激烈摇晃,不一时,刘香座船就像一颗大火球,在海面载沉载浮......
唐月笙一落下船,便疾奔至郑氏船队的主寨。见一路热闹腾腾,欢欣雷动,平时郑一官对下属军令甚严,今天却允他们在渡口、船坞喝酒笑闹;因为他们昨日灭了闽南海域最大的对手,刘香。
唐月笙越奔越急,心头更是火冒三丈!他不敢相信郑一官会瞒着他,下了格杀勿论令,要将刘香败逃亡命的父子弟兄全力追缉灭绝!!明明说好要留莫汉卿一条生路的!
然而,当他越接近寨口,越感到一抹怪异气氛,只是一时半刻也说不出所以然,直到身前来了两个熟悉的身影,阻了他去路。
「唐舵主,请留步。」这话出自一口怪异腔调的东洋男子,正是郑一官随侍在侧的两位东洋使卫局手,高田松安及富坚博井。他们神态恭谨,但语气坚定、不容商榷。
唐月笙无法理解他们为何在寨门阻止自己:「两位弟兄,大哥应该不会不见我吧?] 两人互望一眼,神情略微歉然。
这不禁令唐月笙心一惊:「为什么大哥不见我?」「属下不知,请唐舵主见谅。]
唐月笙深吸口气,想着,或许郑一官明白自己会前来争论,所以特意叫这两个贴身护卫前来阻挡?
「好,我也歪讥两位弟兄为难,」唐月笙压抑心头怒火,刻意温声:「我只想问一句,昨日与刘香一战,你们可在场?]
两人不约而同的点点头,高田松安道:「恩,我们两个在舵主座船。]
「那么,你们和刘香座船对战时,可遇过当年与你们在东蕃动手的莫少侠?]
两人想了想,同时又摇摇头。「那被抓住的余孽如今关於何处?]
两人互望一眼,似乎有难言之隐。他们这反应更令唐月笙惊恐:「怎么,大哥下令不得跟我说吗?」
两人正想说什么,身后一个压抑的声音响起,「你们两个退下。」
三人齐目而望,正是郑一官走了出来:「其他人也退下。」
高田松安及富坚博井恭敬的点点头,走了开来,连带跟着他走出寨口的弟兄也退开,留下两人。
自从回到郑氏船队,唐月笙从没见过郑一宫用如此严厉的神情面对自己,心头不禁浮升强烈不安。
「大哥......] 郑一官抬手制止他开口,淡然道:「你别怪他们两个,我确实要他们不能跟你说。] 「为、为什么?」
郑一官深吸口气,道:「因为他们全都要发配充军。」
唐月笙登时脸一白,顾不得立场,咬牙道:「你答应过我的事呢?」里面没有他。
「既然没有他,何以不肯跟我说?」
郑一官森脸道:「你能保证不会去救那些人以讨奸莫汉卿?」
唐月笙深深瞧着他,好半天才道:「我不会这么做。」
郑一官斜睨着他,并不相信:「哦?」
唐月笙凝视着他,淡淡道:「要你饶了莫汉卿,是我最大极限。」
见此神情,郑一官似乎突然明白他的心情!!若不是心系莫汉卿,他实在不会与自己起冲突,因为对於刘香,他衷心不欣赏。一旦确知他的心念,郑一官的神情明显柔和起来,「月笙,你别怪我防你...
...」
唐月笙抿嘴摇摇头。郑一官登时长长叹口气:「芝虎在此役......死了。」
「呃::小哥他。」」这个消息令唐月笙深觉错愕,却也在此时才注意到,郑一官手臂上绑着一圈白布。
郑一宫点点头,确认了这个惊人消息,同时眼眶瞬间泛红,语调难掩不舍:「芝虎领兵冲上刘香座船,却被他引爆火药,一并陪葬......」说着,语气更显愤慨:「芝虎长年随我出生入死,连自己的子嗣大事都耽误......如今竟要绝后了......」
郑一官与其兄弟感情一直十分热切,尤其是郑芝虎,不止武艺高超,更对他忠心耿耿,常常在对战时,首当其冲,义无反顾,甚至可说,郑一官有此番局面,他亦功不可没;如今,却在此役身亡,无疑令他痛心疾首。
唐月笙感受到他的丧弟之痛,不禁道:「大哥......或许......可以将二公子过继给小哥?」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建议令郑一宫神情顿时开朗,双掌互击:「晚些我与弟妹说去!」
「恩」唐月笙沉默半晌,便试探开口:「大哥......那关於......」
郑一官一心想着过继之事,抬眼见唐月笙欲言又止,登时定下心神,凝视着他:「月笙,刘香的父亲、兄弟与几十艘小船船主,一知道他引爆火药自焚座船,尽皆弃战,逃往福州,若那莫汉卿倖存,或许便同他们一路::而今,福建水师已把追缉余赏一事宜交託於我,若你真想保他活命,这件事我可以让你作主。」
「作......主?] 郑一官平静的望着他:「思,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无论如何,明日我都要出海......
你懂我的意思吗?]
唐月笙思虑着他的话,不一时便明白他的用意,却也因为明白而深感为难。如果莫汉卿真在这余党之中,他又怎能下令剿灭全员而独留他一人?然而若不答应,碍於郑芝虎之死,郑一官绝不可能令任一人有生还机会!
看他默不吭声,郑一官心头不爽快,转身要进入寨里,唐月笙不由得急道:[ 我、我答应]
郑一官背着他,淡淡道:「你确定......不会令我失望?]
其实,唐月笙明白,他想说「不会背叛我」,只是不想把话说绝了,因此便点点头道:「不会,请大哥放心......除了莫汉卿......全部的人我都会将其......绳之以法。]
郑一官转回身,讚许的瞧着他,「好,我期待你的表现!」
第九章「舵主......有没有你要找的人?。一个汉子在唐月笙旁粗声问着。
暗夜深沉,唐月笙拿着火把,仔仔细细的端详着甲板上的老老少少。
这些人全身伤痕累累、蓬头垢面,脸上虽佈满惊恐,却又好像有些松口气,仿彿在这漫长的逃亡岁月,已令他们精疲力尽,如今被抓个正着,竟是种解脱。因此,将他们五花大绑并令其下跪,竟也没有任何反抗。
只是,不管唐月笙多么期盼能在这些容颜中找到熟悉的面孔,结果依然失望。
仔细算算,在追缉的几个月里,他已抓了七八百名刘香余鲎,可是,里头不止没有莫汉卿的身影,更没有当初他在刘香船队里认识的人;仔细想想,其实并不意外,毕竟当初他一直是随着莫汉卿待在座船,其他的人确实很难认识。唐月笙摇摇头,哑声:「将他们拉下去,等候发落......]
[ 是......]
话一落,几个人开始凶恶的将他们拉起,动作比较慢的就对其大呼小叫、串打脚踢。一开始唐月笙会稍加劝戒,但时日一久,也疲於干涉,因为他明白,他们是在为当初伤亡的弟兄出口恶气。
「你这只、不要脸、的兔子!当初、就该杀、杀了你!] 一个乾哑的声音突然在人群中气急败坏的响起。
唐月笙心一抽,顿时站起身,凝视着开口的人。
「你骂谁啊!真是乌龟王八蛋,找死!」几个人瞬间朝出声者饱以老拳。
「住手!」唐月笙大声吓阻,随即奔赴出声者身前。他将火把拉近,发觉那是个约五十开外的老者,乾瘦的身躯、佝悽的腰骨,尽管一副暮气沉沉,可双眼的视线却锐利逼人。
「你认得我?」唐月笙问着。
老者不理会自己被人左擒右拿,登时跃起,冷笑着:「我呸,像你这没脸的兔子,我姚震不层认识!」
「你再说!」身边几个汉子同时朝他又抡起拳头,唐月笙却及时将他们格开,冷静续问:「你既然懂得骂我,必是知道莫汉卿了......他、他可是同你们逃亡了?」
这自称姚震的老者瞪视着他,「他?他这贪生怕死的狗崽子,一早就跟那断腿的锺家小子跳海逃生,我看八成死在海里了!你想找他干那不要脸的事,下辈子吧!」
他明明是气弱身虚,但说这话时又故意叫得震天价响,分明是要让唐月笙难看。
偏偏唐月笙一颗心只想找到莫汉卿,完全无法顾及现场许多弟兄确实神情怪异,甚至开始交头接耳。
眼见他兀自要问下去,肩头突被人一压,一个低沉音调安稳的响起:「将他拉下去,再胡说八道就把他手脚砍了,舌头也割了,扔进海里喂鱼。」
「你、你......」姚震还想再骂,但见出声者神情阴冷,周遭汉子更对其万般恭敬,让他莫名失了气势,只得将满口的恶言含在嘴里。「拉下去!一男子再度厉声。
「呃,是、是!」众人皆如瞬间清醒般,连忙将老汉拉了下去。等甲板恢复先前的秩序,男子才又道:[ 靠岸后,将这些人全押解进城。]
「是......]
男子挥挥手,才又转脸向他:「月笙,你等等到我舱房来!」
被打断话的唐月笙,此时才茫然的抬眼瞧着这严厉的出声者!!郑一官。
郑一官一直等到船靠了岸,才见唐月笙提着灌铅似的步伐走进来,只是一入船舱,他便颓然而坐,似乎对於之前被阻扰询问颇为懊丧。
郑一官慢条斯理的倒了一杯热茶,推到他身前:「月笙,暍口热茶吧,令你的脑子冷静一下......」
唐月笙双手握着茶杯,却眉眼不抬,神情依旧茫然。
瞧他恍惚至此,郑一官不由得长叹一口气:「月笙,那老汉说莫汉卿在刘香座船炸毁之前就跳下海,难道你没有想到什么吗?何况他和那::总之,他们是有名的闽南双将,要这么容易被咱们的人抓了也不可能。」
郑一官及时收口的话,唐月笙却了然於心!!他想说莫汉卿应该和锺凌秀一起。
关於自己和莫汉卿与锺凌秀之间纠缠不清的情份,在这几个月他疯狂的寻找莫汉卿消息下,再也无暇多作掩饰,只是令他意外的是,郑一官此番竟愿和自己谈论他的去向。
只是这一提,教唐月笙不得不抚着头思索着--以莫汉卿的能力,若没炸死於座船,生还的机会应该不小......
「话是没错,但是刘香的父子都落了网,他们......还能去哪儿?」他既不以为意,唐月笙实在不想多去臆测,兀自问着。
「那老汉既然说锺凌秀负了伤,莫汉卿又挟他一同自座船跳海,也许......」
说到此,唐月笙差点跳起来,「你是说::他有可能还留在田尾洋附近海域?」
郑一官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若他们真能逃过当时的混战,难保他不会想找个地互让锺凌秀好好疗伤,何况,也有可能回到了内陆......」他的说法令唐月笙心头顿时乱成一团。若他们真回到内陆,那么人海茫茫,他又该去哪里寻莫汉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