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的有些恍惚,那个承载了太多回忆的地方,也终究不过是记忆长河中弹指一瞬。
老屋的钥匙孤零零地保存在公寓的抽屉里,抽屉上了锁,积了灰,像是要永远封存着不见天日。
他和封越在四月里的一天来到花桥镇,循着记忆里的路线去往自己的家。
这是个水乡小镇,叶谦印象中这样的小镇家乡到处都是,而如今却成为了炙手可热的旅游景点。
自己家所在的片区重新规划了,要开发成正经的水乡小镇旅游点,按照设计图纸,计划内的住宅保留,计划外的则是要一并拆除。
虽然他们的叶家巷是计划外,但实质景色和计划内的并无太大区别。站在一座被绿色簇拥的小桥上,封越很兴奋地用单反拍照。
叶谦微眯着眼睛望出去,一片幽绿与薄雪重合。他对家乡的记忆最深的不是春季花红柳绿,而是深冬的傍晚下过细雪之后的场景。黛色瓦片染了白雪,蜿蜒的走道上鲜少人影,一两条土狗呜呜叫着在雪上留下脚印,吊脚楼上的大灯笼红得乏味沉闷,毫无喜庆之色。幼年时,常有人讲他和妹妹投错了性别,叶沫文调皮爱闹,他则是文静乖巧的,穿着厚厚的棉袄,没有大人管教的孩子在傍晚的雪夜孤寂地抓着湿哒哒的雪球玩耍,水泥板上的积雪白得诱人,不管不顾就抓了往嘴里塞。他的妹妹小时候什么都不懂,父母过世之后一两年变本加厉地爱闹,她在沉闷寒冷的傍晚常常会毫无预兆地大哭,啃掉一口雪,眼睛鼻子皱在一起,仿佛是痛苦憋闷了很久,面孔涨得通红,两滴眼泪从紧闭的眼睛里渗出来,长长的一声嚎啕没头没尾地划破宁静的苍穹。
虽然也会学着大人哄孩子一样哄她,可其实自己知道,都只是假装的,叶沫文的哭声会让他也想哭,他忍着不哭,忍得很辛苦。穿着破旧棉袄的小女孩像一只企鹅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在青石路面上奔跑,细雪和薄雾散去,叶沫文的巨幅海报在远处百货公司的高楼招摇。
一场细雨明晰了黄昏的颜色,晚霞灿烂地覆盖那一层柔软的湿意,野蔷薇花瓣缀着清澈河水泛出独特幽香。封越拍了很多张漂亮照片,收好相机后跟着叶谦去他在这里的家。
青石板上踢踏踢踏的脚步声里,夹杂你一言我一语的琐碎家常,碧绿的爬山虎悠悠落着水滴,小巷沧桑生动,是一个宁静悠远的梦。
封越牵住他的手,想这是自己不曾参与过的,他的童年。
…………………………推开积灰的木门,穿过窄小的弄堂,是一个小小的天井,再往里,就是正屋,屋门的锁铁锈得有点厉害,叶谦用钥匙开得挺费力气。
封越蹲在天井的水龙头处洗手,喃喃说:“这么久没住人还有水呢。”
就听到外面忽的有人喊:“是叶谦回来了吗?”那人一边喊着,穿过弄堂,也进了来,是名五十多岁的阿姨。
叶谦辨认了一下,认出来是自己的邻居,略带生疏地招呼了一声。
“难得你还记得我,那么多年了!”阿姨不在意地寒暄,又说:“你家这么久没人,几年前遭了次贼偷……”“我家没什么值钱东西。”叶谦笑了笑说。
“锁被撬掉了一次,我们都是老邻居了,帮你换了把锁,这钥匙你收着。”
“……哈,这样。”叶谦接过她递来的钥匙,自然而然地从兜里掏出了几张钱递过去:“这么多年麻烦你们了。”
“哎!这是干什么。”“应该的。”
“真的不行。”叶谦把钱塞进她手里,想了想说:“我们要在这里住上两天,家里水电没断,一个表上的,也不方便单独再付。”
两人几番推脱,阿姨勉强收下了。叶谦打开门,里面的陈设如同十几年前一样,一点都没有变。修长的手指落在正堂的八仙桌上,慢慢地划过去,指尖沾了一层细细的灰。
桌椅很旧,苍老发黄的颜色,稍微加点重量就摇摇晃晃。
封越站在一面墙前看,墙上悬着一个镶边的十五寸左右的相框,框里夹着很多老照片。这种装饰性的相框封越也有印象,早年老房子里很多人家都有。
叶谦走过去,“这是我爸妈,外婆,我和阿文……三岁,十岁,这张是初中。”封越眯着眼睛凑近去看:“你小时候比叶沫文还好看,你妈妈真漂亮,你像你妈妈。”
叶谦没有说话,凝视着相框片刻之后收回目光,“打扫一下屋子,收拾好出门吃饭。”
屋子他当年离开时都整理得干干净净,被子床单洗晒过后全部收进衣柜,连扫帚拖把都仍旧在天井的一角放着,只要稍作收拾就能住人。房子不大,两人拖了一遍地,掸了一层灰,也没有费多少工夫。
来到这座城市是自驾,短短十数年,翻天覆地的变化已在来时路上尽收眼底,唯一不变的大概是那遮天蔽日的林荫道。
树长得越发茂盛,下班高峰时段,窄窄的道路充斥着车铃和贩花的叫卖声。
叶谦带着他进了一家饭馆,并不是什么高档的地方,人却不少。
正是春笋大量上市的时节,这儿有一道挺脍炙人口的菜,叫腌笃鲜,其实就只是简单的笋炖咸肉,但大饭店里反而做不出这种家常的味道。
他菜单翻很快,确定了腌笃鲜,又点了个清淡的时令菜豆干马兰头,就把菜单推给封越。
两人点了一些比较有特色的家常菜,菜端了上来,分量也很足。
封越说:“你以前肯定来过这里吧?”
“嗯。”记忆很遥远,有些细节却仍旧清晰,他几乎没有费劲去回想,“说来,我人生的第一份薪水,还是在这里赚到的。”
“哇?”
“十一岁的时候……”
…………天渐渐黑了,路上亮起霓虹灯。那笋脆嫩鲜甜,不知是怎么挑选的,亦或只是单纯的运气好,差不多吃完了,都没有碰到那种涩然怪味的。
心情不知为何,忽然变得愉快起来,回家的路上,叶谦从花贩手上买了一束热情活泼的小雏菊。
推开二楼房间的小窗户,临河的晚风吹拂进来,带着湿润的草木气息。
小雏菊被插进一只透明玻璃杯里,摆在窗边的桌子上,随着风摇,落下清新的水滴。
封越铺好了床,放上两个枕头,因为时间还早,就提议去逛夜市。
“早点休息吧,今天都没停过,你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