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天才,这个世界上我唯一最拿手的科目,叫做“温小花”。我就这么从第一本日记本开始看着他,学习他,每写一次日记,就又复习了一遍,虽然这好像是做无用功,因为永远也不会有期末考试的那天。
人们写日记,是希望多年以后还能微笑着怀念当年的点点滴滴,可是一想到未来将有那么一天,我也会把这些日记本翻开来一本本怀念,我就会有一点难过。
第 45 章
经过我的提点,温小花又观摩了几节课,自诩成果斐然,第二天放学后他夹着一块小黑板,哼着歌儿去了篮球馆,把小黑板往从美术教室借来的画架上一搁,开始了人生第一段板书生涯。
我照例过来偷看,温小花写板书的速度跟职业棋手复盘一样飞快,一不留神你还以为有人按了快进,照这种速度写下来,吴晨等人自然还是懵逼的。
温小花也懵逼了,他把板书擦了一遍又一遍,又是扩写步骤,又学着穆老慢条斯理地边写边念,然而吴晨三人依然是三张懵逼脸,仿佛被按了暂停,一点儿进展也没有。温小花是个急性子,拿着粉笔在黑板上戳戳戳:“这儿这儿这儿!关键步骤都写这么明白了怎么就看不懂呢?!”
吴晨面子上挂不住,哼了一声:“你凶什么呀?你那一手烂字谁看得懂啊?”
我心说要完,虽然我也认同温小花的字是蚂蚁爬出来的,但是从没当他面这么说过啊。在温小花自己的设定中,他的字是完美的啊!小学时代他就学着偶像明星把自己的名字写得鬼都看不懂了,我记得那会儿学校男厕所隔间的门板后全是他高度不足一米四的签名,那时连马勉的家长名都是温小花御笔冒签的呢,这种侮辱他怎么承受得起!
温小花站在自己的一手烂字旁,好似被人迎面洒了一公斤盐。愣怔了半晌,一股红晕从脖子升起,他仿佛一只被迅速烫熟的虾子,在最后一刻从盘子里蹦了起来:“你是不是——”
那个动物名称还没出口,吴晨就熟练地举手打了报告:“教练他骂人!”
许汉文杵着拐杖赶来,温小花翻脸比翻书还快,瞬间无辜得好像只是个打酱油的:“我骂什么了?”
“你是不是想说猪?看口型就知道了!”
“猪?哈哈你想什么呢?”温小花抛着粉笔,大言不惭,“本大爷骂人从不骂猪,猪是有脑子的,在我的世界里你只能叫草履虫!”
出乎意料的,吴晨时候并没有显得很愤怒。
温小花伸着脖子端详他:“我骂你草履虫你都不生气?”
吴晨一脸我为什么要生气的表情。
温小花眨眼:“那骂你猪呢?”
吴晨暴怒地飞去课本!
温小花眼疾手快地举起黑板挡了下来,躲在黑板后露出一脸“凡人的世界好不可理喻”的表情。
这场鸡飞狗跳的补习折腾到最后,中锋同学才总算满了意,说看嘛,好好说话好好写板书不行吗?
温小花白他一眼没回嘴,给我发微信,说我的研究还是卓有成效的,蠢材终于听懂了。
我给螃蟹军团的补习通常完得比较早,原本约好谁先结束谁去找对方,结果几乎天天都是我去篮球馆领温小花。每次去领人的时候,温小花都忙着打嘴炮呢,我就站在门口注意听,等他占了上风,就喊“温凡”,温小花就“哎”地回我,也不管还在气头上的吴晨,飞快地拽起背包往肩上一挎,三两下就跑出来了。完胜!
一唤就来,比召唤兽还高效。我想起小学那会儿,我想和他说个话,都被挤在人群后找不到机会,叫他的名字,也因为隔得太远,温小花回头望呀望,楞是看不见我。
但他会转头问螃蟹军团:“我是不是幻听了?”
章隆说:“我奶奶说过,这是鬼在叫你,你听见了也不能回头的。”
马勉紧张地问那回头了怎么办?
章隆显然也不知道,就胡诌,说那你就大喊“恶灵退散”!
马勉就替温小花大喊了一声“恶灵退散”!!
温小花哈哈大笑着揉着马勉的脑袋。
一辆洒水车经过,绿灯转了红,我这个恶灵,就被这一声“恶灵退散”拦在了斑马线后,手里拿着温小花书包上掉落的路飞挂件,默默看着他们走远。
时过境迁,斑马线还是那条斑马线。对温小花而言,我终于不再是恶灵了,而是一个他活了十七年,突然邂逅了的知音。我多希望和他一样,也把他当成上了高中后才突然结交上的志同道合的好友啊。我的心里也会不平衡啊。
可真要给我这个机会,抹去那八年旁观着他长大的恶灵时光,我也是会拒绝的吧……
这天回家的路上我决定要做一件重要的事——告诉温小花我就住他楼下。不然每次走到楼下,温小花就丢下一句“拜拜明天见”,扔我一个人在门外,自个儿钻电梯里,也不是个事儿啊。
“我有件事要跟你说。”我说。
没想到温小花也转过身来,我俩站在红绿灯的街口,异口同声。温小花让我先说,我一看红灯就剩不到十秒了,一口气道:“其实我就住你家楼下。”
说完绿灯就亮了,行人从我们身边鱼贯而过,温小花眼睛眨巴着问我:“……什么?”
“就是住你楼下。走了。”我板着脸没敢抬头,拽着温小花强行过马路。
温小花一路别着肩膀盯着我,半晌,不太相信地问:“经常做红烧肉那家吗?”
“还有回锅肉。”我说。
温小花停下脚步,眼睛“铮”地一亮:“天哪魏天你真住我楼下啊!”
你到底觊觎我家的肉多久了……
一路上我们重复着“魏天你太不够朋友了,怎么现在才告诉我啊?”“我想说的,一直没找到机会。”“算了原谅你——”
前一秒才表示不追究了,走过一个路口这家伙就失了忆,又刨根问底起来:“不对我还是想不通,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啊?”
“你能别倒着走路吗?”我说。
其实我看得出来他是高兴的,只有高兴的时候他才会不好好走路。
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那年温小花骨朵代表班级参加马拉松,拿了第一,学校奖了一顶棒球帽,温小花戴着棒球帽,回去的路上就是这么倒着蹦蹦跳跳的,没想到一蹦撞在了温妈妈背上,温妈妈提着温小花的书包带,像牵狗一样把温小花牵走了,一路教训着不好好走路的温小花,然而没什么卵用,她牵着的是温小花的身体,温小花的灵魂我看分明是在天上飘着的。
“听见我说话了吗?”温妈妈给了温小花一个脑瓢儿。
棒球帽垮下来盖住了温小花大半张脸,灵魂归窍的温小花把帽檐支上去,一双眼睛炯炯发亮,说母亲大人我拿了马拉松冠军!
温妈妈还是挺高兴的,说好我知道了,今晚回去给你做顿好吃的。
温小花说那说好的王八呢?
那小模样真是甜得不得了。
当晚温妈妈将一道乌龟王八汤端上了温小花的饭桌,据章隆后来形容,温小花的心理阴影几乎笼罩了整栋大楼,那之后一个礼拜他见人都不说话的。
有天早上飘着毛毛雨,我看他拽着书包带心不在焉走在前面,连红绿灯都没注意,怕他想不开,我就只好跟在他后面。温小花没走去学校的路,他走着走着在一座桥上停下来,我站在桥对面,见他在桥边蹲了下去,两手扒拉着桥栏,脑瓜子戳在栏杆中央,就这么默默盯着桥下的河面。
我能想象他的心情,盼望了那么久的王八,非但没养成,还一不小心给吃进了肚子里,以温小花好吃的性格,事后说不定还举着碗说“好吃!再给我来一碗”,他一定很后悔没有早点冲进厨房解救那只王八。
那时我守在他兔蹲的背影后,心想等我长大了,有钱了,一定要给他买个王八。一定。
第 46 章
于是半个小时后,温小花空降在了我家的客厅里。
我爸妈要加班,家里没别人,再加上进电梯后温小□□直按了我家的楼层,都没按他自己的,这是强行要我请他做客的节奏啊。我看着他背对着我心虚地哼着歌儿,企图遮住电梯按钮板的背影,心想这人脸皮太厚了!
此时此刻温小花就站在我家客厅中央,我瞧着他,心中有一种离奇的罪恶感,好像在公园里看到一株特别好看的花,觊觎多年,终于趁着某个月黑风高夜下了黑手,把花偷偷挪到了自个儿家里。
我给温小花倒了杯水递过去,看着这朵一米八几的花“咕噜咕噜”两口就把自己灌溉了,又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样子。
温小花参观完我家客厅又参观了阳台,然后一副羞涩局促的样子停在了我的房门前。我只好给他开了门。他离开我房间时我书架上的漫威手办都被扭成了不忍直视的模样。温小花如台风过境般又扫荡到了厨房门口,他那不争气的肚子在这时唱起了空城计。
这唱得也太巧了,我都怀疑是不是预谋的,温小花倒是挺不好意思,还瞧了一眼自己的肚子,好像这肚子多不懂事似的。我一想他回家也是站在阳台上孤独地挑泡面,就说要不你留下来吃饭吧?
适时温小花正在研究冰箱上的冰箱贴,他闻言回头看着我,说:“魏天,咱们是朋友,我是不会跟你客气的,你确定要留我下来吃饭吗?”
留你吃个饭而已,怎么好像很危险的样子?
后来咱俩就一块儿吃饭了。看着餐桌对面百闻不如一吃的温小花,我心中百感交集,这个画面本该发生在八年前,那时温小花骨朵终日饥一顿饱一顿,因为父母常年人在海外,他的童年有一半时间是在奶奶和舅妈家度过的,中午打开便当盒,里面不是舅妈给做的根本嚼不烂的红烧牛肉,就是奶奶给做的又腻又软的糯米饭。一块牛肉他能嚼上一分钟,撑着个下巴生无可恋地左边嚼了右边嚼,最后还是呸呸呸都吐掉了,有时他会发狠咽下一整块牛肉,这么干了几次就吃不消了,所以以后肉基本都没下过肚,就只放嘴里“啪嗒”一下,啜个味儿就恋恋不舍地搁一边了。
温奶奶嫌弃舅妈照顾不好温小花,特意把温小花接到自个儿家里头,新生活开始的头一天,中午吃便当时温小花和螃蟹军团都很期待,毕竟温奶奶对温小花那是真爱啊,去菜市场买牛蛙回来不为吃,专给温小花养着的也就只有温奶奶了,结果一揭开便当盖子,螃蟹军团都默默走远了,留温小花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呆望着那一盒放满了红枣、莲子、枸杞的糯米八宝饭。温小花吃一顿午饭就光顾着吐枣核儿了,我记得那天他穿着一件墨绿色的毛衣吐着枣核,好像一个豌豆射手。
说起来温小花三天两头吃不到一顿好的,但是不妨碍他写作文时调用丰富的素材刻画出一个心灵手巧做菜一级棒的《我的母亲大人》,温妈妈在温小花的作文里会做黄金炒饭、宇宙烧麦、云龙炸虾,每道菜他还认真描写了色香味,哪里是在写母亲,分明在写舌尖上的中国,不过那个时候还没有《舌尖上的中国》,后来我才听说这些名字吓死凡人的菜单他都是从《中华小当家》里剽窃来的。我光想着他看完小当家,闷不开心地上桌吃奶奶做的甜死人的八宝饭,亦或是看完小当家,边回忆边在作文里写“厨房里飘来母亲大人蒸宇宙大烧麦的香气”,就觉得梦想与现实的差距也不过如此了……
那时候我看他为吃这个事儿挺痛苦的,就琢磨着想个由头请他到我家来蹭饭,不过这种事还得先交上朋友才好开口。然而这么多年我都倒霉催地没能和他交上朋友,于是这个心愿也一直没有达成。
直到今天。
要是那时候温小花坐我家餐椅上,小短腿恐怕都搁不到地上,如今温小花两条腿都能伸我这边来了。我觊觎楼上的温小花多年,温小花觊觎我家的红烧肉多年,到今天,咱俩终于得偿所愿。
虽然我请他留下来吃饭的时候他说得好像自己会在餐桌上暴走似的,但其实也还好,桌上的红烧肉一扫但没有光,盘子里始终留着最后一块红烧肉,我俩都闷头吃饭,装作没看见还剩了一块,到最后谁都没夹。
收拾碗筷的时候温小花才惋惜地说:“不是还有一块吗,你怎么不吃啊?”还上下端详我,“魏天你吃太少了,难怪这么瘦。”
我把那块红烧肉和一些剩饭倒口袋里:“一会儿下楼去喂大黄吧。”大黄是咱们小区的流浪狗。我抬头看温小花,他低头瞧着我手里的红烧肉,带着一脸“便宜大黄了”的表情点点头。
吃完饭温小花抢着要洗碗,说是要给我爸妈留下一个好印象,把我妈的围裙往腰上胡乱一扎,像小姑娘穿着一条夏威夷草裙似的就热火朝天地开动了。
我爸妈早知道楼上住着个你了,我心说,我爸对你的印象那就是一混世魔王,我妈对你的印象也就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了,好印象,那是没有的,你也别指望了,连我对你都没啥好印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