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焕的面色颇为沉重,伸手拍拍王琢的肩膀,委以重任般说道:“唤几个婢女伺候着,莫要让她冷着。我和你娘生死同命,我不死,她便死不了!”
王琢沉沉点头,急忙招呼几个婢女进屋去。
王之焕看了一眼半开的窗户,心中默念:“阿酒,等我回来!”
宅老早在门前备好了快马,王之焕一到门前,宅老就将缰绳递上。
王之焕翻身上马,在深沉的夜色下飞快地往南城门疾驰。
待王之焕离开后,宅老打着灯笼正要进门,回头猛地瞧见王惠文站在身后。宅老“嗨”一声,伸手虚拍几下胸口,克制住心中的惊吓,道:“惠文叔父这是要出门?”
王惠文望着王之焕离去的方向,手中的血骨扇一下又一下地打在掌心,发出啪啪的响声。“忽然听见门前有动静,这才过来看看。家里的客人似乎情况不大好啊,是吗?”
宅老低声道了句是,不再多话。
王惠文侧目,抬脚进了门,朗声道:“天儿黑尽了,我那里还未准备昏食,似乎家里的仆婢该好好整治一番了。”
宅老眼角一跳,躬身对着王惠文的背影谨慎地说道:“小的这就去瞧瞧,看看是哪个仆婢敢怠慢了惠文叔父的昏食,好调教他一番。”
王惠文哗的一声撑开血骨扇,悠闲地说道:“不必了,你还是去操心操心阿焕的院子吧。生离死别的时候,总得有个见多识广的老人在身边守着,不叫人乱了心思。”
宅老对这位惠文叔父略有微词,先不说王宅里的一丁点风声都逃不过他的双眼和两耳。眼下出了此等大事,连他这个老人都觉着可惜,这位惠文叔父似乎不受半点影响,仍旧过他的逍遥日子。
宅老在门外站了许久,王惠文回头,眉梢一挑,问道:“还愣着作甚?难道连你这位老人也想跟着底下的仆婢造反不成?”
宅老连连道不敢,用手擦拭额上的汗珠,忐忑地进门。
王惠文瞧见宅老的动作,呵笑一声便离开了。
宅老胆战心惊地合上宅门,心中默念道:“我的乖乖,这人是从阴曹地府来的吧?走路不带声响,面容虽然丰朗却总觉得有一股森然之气。”
抬头瞧了瞧东边初升的新月,宅老长长叹息一声。此刻郎君定是披星戴月地往南城门飞奔,也不知郎君能不能及时回来?若是来得晚了,宋家的娘子殒了命,郎君不知会作何反应。
“情深不寿啊!古人诚不欺我辈!”宅老念叨一声,匆匆往王之焕的院子赶去。
第一百八十二章 :交代后事
婢女将地面上的污秽收拾干净,屋内霎时清爽许多。
王琢和宋清盼静静地守在小榻边上,四只眼睛齐齐看着躺在榻上的宋酒。
骑快马赶到南城门,最快也要两个时辰。宋酒能否撑到两个时辰后,还是个未知数。
就在王之焕离开后两刻钟,宋酒的手指动了动,悠悠转醒。宋清盼激动地一把抱住宋酒,带着哭腔唤道:“娘亲,你终于醒了!”
宋酒左右看了一眼,没有瞧见王之焕的身影。屋子里只有王琢、宋清盼以及王宅的宅老。宋酒伸手触摸宋清盼的小脸蛋,声音低低哑哑的。“阿盼,你师傅呢?”
王琢走到宋清盼身后,竭力让自己笑,但最终没忍住,还是让眼泪珠子从眼眶里蹦哒出来。“爹去南城门找师公了,很快就回来。”
宋酒心中了然,她这回是难逃劫难了。老天爷给了她一次机会复仇,如今大仇得报,老天爷便要将这次生的机会收回去了。
“宅老……”宋酒转过头,目光诚恳地望着宅老,道:“我想请您帮个忙。”
宅老哽咽,心中实在不忍。按照宋酒如今的状态,怕是回光返照。“宋娘子只管吩咐便是,我……我竭尽所能!”
屋里的四个人有两个面带沉重,一个瘪着小嘴泫然欲泣,另一个躺在榻上神色释然。
宋酒看了看桌上燃着的烛火迸出几朵灯花,空留几声噼啪便消失殆尽。“宅老,劳烦你去谷一椿的宅子……去将宋君顾叫来,我有些事情需要嘱咐于他。”
宅老点头,忍着泪快步出去了。
宋酒抬起手,唤王琢过来,费力地说道:“阿琢,娘亲有件事想让你帮忙。”
王琢紧紧地握着宋酒冰凉的双手,如鲠在喉。“娘亲,你说便是。”
“你去取纸笔来,将我说的话一一记下。”宋酒说得累了,停下来微微喘了口气。
王琢依言,抹着眼泪从王之焕的书桌上取来笔墨纸砚,一一摆放在榻边的小几上。
宋酒仰头看着房顶那雕花镂空的房梁,双眼好似能将上边的一花一木的姿态都印刻在心上。宋酒眼中全是眷恋,恨不得将他房间的所有东西都记在心里。她眷恋的,何止是这间屋子,还有人啊。
两行清泪落下,宋酒启齿道:“我死后,阿盼交由宋玉恒带回永嘉宋氏,若是宋氏不愿,将他留与宋君顾一同照料。”
开头这三字便叫王琢难以下笔,狼毫毛笔在王琢手中握了许久,几滴泪水啪嗒啪嗒落在宣纸上。王琢泪眼汪汪地看着宋酒,哑着声音心痛地说道:“娘亲,我写不下……”
宋酒将头转向窗边,不忍叫宋清盼瞧见她此时无助的神情。低低抽泣几下,宋酒狠下心道:“阿琢,写吧。我还有很多事情未说,怕来不及。”
向来稳重的王琢,在这一刻与宋清盼一样,都是半大的孩子。王琢听了,竟是放声哭了起来,边哭边动着笔杆子在宣纸上写下宋酒的话。
宋清盼见王琢哭得涕泗横流,也跟着哭。
宋酒安抚道:“阿盼听话,让娘亲说完话好不好?”
宋清盼止了哭声,蹲在小榻边上抽噎。
“第二件事,宋家酒楼记入宋君顾名下,仍旧交与原叔打理。”宋酒不想宋君顾日后没有倚仗,将酒楼交给原叔打理,她很放心。可惜她没有机会见阿顾功成名就了,能留给他的,也不过是些身外之物。
“第三件事,我走了以后……咳咳咳”宋酒不住地咳嗽,宋清盼赶紧去倒了一杯茶水递到她的唇边。宋酒仰头喝了一小口,继续说道:“将宋宅留给花媪和冬儿,让她们能有个栖身之所。”也让宋君顾失意时有个遮挡风雨的去处。
宋酒想了想,她的身家财产如今也做好了打算,应该没有落下的。剩下的便是给她相熟的人留下几句话,以慰相识的情分。
思来想去,宋酒觉得该给云湘和种卿留几句话。宋酒看向王琢,道:“阿琢,你换一张纸,记下我说给大哥和云湘的话。”
王琢应声,将写好的第一张纸拿开,用镇纸压着。
“大哥,宋酒多次承蒙你的照顾,此恩无以回报。若有来世,宋酒愿做大哥的亲妹妹,报答你的恩情。”宋酒声音哽咽,想起临安城外的初次见面,种卿的一口白牙和一身麦色甚是吸人眼球。爽朗如种卿,不该为情事所围困。“云湘真心待你,莫要负她。”
王琢刷刷写下宋酒的话,眉间游荡着一股伤色。“娘亲,你可有话留给爹?”
宋酒想起下半晌同王之焕一道躺在榻上读诗,娴静的日子总是这般短暂。两人从最初的互相看不进眼,到眼下的眉来眼去,虽然才过了短短的两月,却觉得像是过了两年一般长远。
宋酒怔怔地看着烛火绽放的一层光晕,问道:“你爹离开的时候,可曾说了什么?”
王琢沉声说道:“爹说他和你生死同命,他生你生!”
“好一个生死同命,可惜了……”儿时遇见的白衣少年在救她的时候冷声命令她不准死,她活了下来。宋雪滢加害她的时候,她想活,身死重生到他人的身上。
她这一生活得最长久的时候,没有超过二十个年头。如今又要命丧黄泉,她心中是千万分的不甘愿。她多想活着超过二十个年头,活到年老蹒跚的年岁,将这一生平平整整地走完。
可惜这一切终不能如她所愿。
窗外忽的刮过一阵凉风,险些将桌上的烛火吹灭。灯火摇曳不定,屋内忽明忽暗。凉风吹翻了宋酒枕边的古书,那是下半晌读的手抄本《诗经》。
宋酒听着风吹起书页的哗哗声,说道:“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这句话你可以不写了,直接告诉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