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中,恭妃被他问住,下意识地想开口。
“咳。”程丹若清清嗓子,遗憾地停止了看戏,“元辅,您声音太大,吓到殿下了。”
祝灥抬起眼皮,很想装得害怕,但很可惜演技不过关,脸上半点泪都没有。
她低头看他:“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是不是,殿下?”
祝灥不知人心险恶,连连点头:“对。”
“那你是不是该和首辅好好说话?”她问。
祝灥呆住。
“你父皇临终前,是不是和你说要听杨首辅的话?”程丹若又问。
祝灥萎靡了,不情不愿道:“是。”
“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她道,“要听你父皇的话,对不对?”
恭妃终于找到插口的机会,连连附和:“对,你要听陛下的话。”
连母妃都不帮他,祝灥马上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咬住嘴巴,扭头不吭声了。
“好了,满公公带殿下出去吧。”程丹若使了个眼色,“也请元辅慢慢和殿下说明利害。”
满太监弯腰:“是。”
他抱住祝灥,重新送他回到前殿的宝座。
杨首辅清除太监的计划失败,却寻不着程丹若的错疏,只好忍住火气:“老臣再为殿下说一遍,请殿下好生安坐。”
祝灥鼓了鼓嘴巴,像一只青蛙。
他不敢再跑了,可不跑不意味着怕了这老头。
还以为他多厉害呢,满福不也没事?还是姨母比较可怕。但姨母在里头,看不见外面,他稍微动了动脑筋,就想出新的法子。
祝灥偷偷掏出怀中的糕点,趁杨首辅不注意,狠狠砸了过去,就好像平时他团雪砸宫人一样。
他砸人可厉害了,每次都能砸中。
这次也没例外。
奶糕落到杨首辅的胸前,顿时花了一片。
祝灥哈哈大笑起来。
现场鸦雀无声。
杨首辅抬首,死死盯住座位上的三岁稚儿,胸膛剧烈起伏。
内室。
恭妃花容失色,脱口而出:“大郎!”
程丹若:“……”忍笑。
“殿下为何羞辱老臣?”杨首辅平静地问,“是对老臣有什么不满吗?老臣自三十年前入仕,战战兢兢,未敢懈怠……”
他开始长篇大论,从孝顺讲到君臣。
祝灥如坐针毡,不知道该听还是不听。他向满太监发出求救的眼神,满太监背过身,悄悄指向内室。
他懂了,忽然捂住肚子:“啊,我肚子疼。”
“怎么回事?”恭妃着急了,“吃了什么脏东西?快过来。”
祝灥如蒙大赦,一溜烟跑了进去。
太监们抬进恭桶,服侍他如厕。他当然是拉不出什么,假模假样地说:“好像不疼了。”换好衣裳出去,扑进恭妃怀里,“娘,不疼了。”
“你这孩子,”恭妃冷静下来,自然知道儿子的把戏,故意吓唬他,“不知道你姨母是大夫?”
祝灥吓了一跳:“啊?”
“今天就算了。”恭妃有些不满杨首辅的严厉,象征性地教训了他两句,“下次再敢这样……”
她一边说,一边望向儿子稚嫩的脸庞,霎时间,嘴边的话就说不出来了。这是她唯一的血脉,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依靠。
“我就、就让你姨母教训你。”她说。
祝灥缩缩脖子。
外间传来程丹若的声音。
“殿下太紧张了才会肚子疼,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送诸位。”
他们出去了。
今天是正月来少有的多云天气,云层依旧很厚,却不再是死气沉沉的灰色,变得洁白蓬松,明亮的日光渡在云朵边缘,是一道黄金色的镶边。
程丹若送他们到殿门口,徐徐道:“时间不多了,还望诸位大人想想办法,尽快解决这个问题。”
薛尚书和谢玄英有师生之名,关系稍微好些,道:“宁国夫人可有良策?”
“其实,我担忧的不止是时间太久,殿下不耐烦,而是百官人多吓到孩子。”程丹若叹口气,“假如有熟人陪伴,应该会好些,几位不妨考虑考虑。”
她没有讨价还价的意思,客气地点点头,退回了室内。
曹次辅动动嘴角:“她想参加登极仪,真痴心妄想。”
杨首辅没作声,大步往前走。
薛尚书试图打圆场:“其实也无妨,殿下年幼,从前也不乏保母陪伴的先例,总不能在仪式上出差池,你我担待不起啊。”
曹次辅颌下的胡须动了动。比起杨首辅未雨绸缪地对付程丹若,他感受到的威胁要真实许多。
谢玄英正后来居上。
他不能让他们夫妻的势力再度膨胀。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曹次辅讥讽道,“步步退让,只会让她得寸进尺,妇人就该安于后宅,岂可插手朝政?”
薛尚书打个哈哈,心里却想,少来了,倘若今日要垂帘的是皇贵妃,汝又奈之如何?
还不是觉得人家孤儿寡母好欺负。
他们俩争辩,杨首辅却始终一语不发,甚至直到离宫,他都没起调子。
下衙后。
杨首辅坐着暖轿,疲惫地回到家中,不多时,匡尚书、蔡御史、赵侍郎到了。
杨党例行开了小会,说了一些人事调动,如何提拔自己人,打压政敌,等等。但结束后,杨峤破例留了人:“子义留一留。”
蔡子义停下脚步,坐回官帽椅中:“元辅有何吩咐?”
杨首辅沉默了会儿,告知了他今日乾阳宫的事。
蔡子义听得皱眉不已。
“元辅欲如何行事?”他问。
杨首辅道:“子义可知,我缘何独问你一人?”
蔡子义道:“下官不知。”
“因为子义像我。”杨首辅眯着眼,似是回忆起了从前。他是第一次外放为官时认识的蔡子义,彼时年轻气盛,与当地豪强斗智斗勇。
蔡子义则是当地的秀才,出身寒微,行事正派,听说他要清查豪强,二话不说就帮了他。
问起缘由,他说平生志愿,不为升官发财,只愿荡清天地,革除弊病,为天下人谋一个太平盛世。
杨峤便起了爱才之心,知他读书不易,赠予重金,嘱咐他好生读书。
十多年后,蔡子义果然高中,上门拜访。他十分欣慰,一路提拔,培养他外任又回京,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两家也拐着弯地结了亲家,杨首辅小女儿生的外孙女,嫁给了蔡子义的嫡长孙。
而与杨首辅不同的是,蔡子义到今天,多少还残留着当年的志气。
杨峤就不太记得少年意气是怎么回事儿了。
他在仕途之路上走得太久,走得太远,名利人脉、权势地位好像一张大网,紧紧将他拱卫,有的事,终不似少年两袖清风,潇洒来去。
当然,杨峤还记得自己的志向,仍旧想缔造一个盛世,为此,他才牺牲了认为能够牺牲的一切。
“天子年幼顽劣,皇贵妃溺爱过甚,我心中总有忧虑。”杨峤缓缓道,“宁国夫人长袖善舞,也许能规劝一二。”
蔡子义思忖少时,谨慎道:“这不是好事吗?”
“于天子、于社稷,或许是好事,于我却未必。”
杨首辅看向他,“子义,陛下临终令谢清臣入阁,其意昭然若揭,你也应该能看出一二。”
蔡子义沉默。
“那是天子啊。”杨峤轻轻叹息。
他一路走来,舍弃了太多东西,但面对天子,他也要为了利益,阻止让天子成为圣明之君的机会吗?仁君贤臣不是他的向往所在吗?
嘴上怎么斥责程氏都不要紧,手头怎么网织罪名也不要紧,可良心呢?
王阳明说良知,良知是最不能被打败的敌人。
所以,纵然他百般抨击程氏,却也比谁都清楚程氏的为人。
她有贤德。
要为一己之私,将天子身边的贤人赶走吗?会有什么后果呢,“主闇于上,臣诈于下,灭亡无日”,这是他舍弃一切后想达到的终点吗?
且“见贤不能让,不可与尊位”,杨家三代进士,簪樱之家,他杨峤岂是德不配位之人?!
一个接一个的内心审问,让杨峤踟蹰不已。
他发现,自己走的道路已经到了尽头,尽头名为天子。
天子之前,一切所为皆有情由,所谓君子小过,白玉之微瑕,可跨过这道名为天子的界限,便是另一条路了。
是小人奸邪之道。
杨奇山无法忍受自己坠落成奸佞。
但坐视自己的权柄旁落,也是难以忍受的痛苦。
他问:“子义啊,依你之见,宁国夫人是什么样的人呢?”
蔡子义沉默了。他知道杨首辅想听的是什么话,期许他说的又是什么话。
“宁国夫人谦和忠勤,仁义悯民,有尧舜之德。”他实事求是地说出了自己的评价。
杨首辅默然。
半晌,微微点头,“既然子义这么说了,也罢,就准她替尚宝卿奉印吧。”
第564章 登极仪
钦天监的天气预报还挺准, 正月十六,天气晴。
雪化得七七八八, 天空洗过一样湛蓝, 好似一块透明度极佳的蓝色琉璃。两三抹淡淡的云层飘在天际,妆点晴空。
可惜,如此美景, 程丹若却在犯困。
她三点钟就起床了……
让人安慰的是, 早起的不止她。她五点钟进宫的时候,薛尚书等礼部官员已经瑟瑟发抖赶往祭坛, 准备告祭天地。
而午门外, 甲士罗列, 均是穿戴一新, 在寒风中等待日头升起。
祝灥已经被宫人奶娘哄了起来, 换好孝服,塞了两三口点心,就被送到恭妃处。
“今天不许胡闹, 不许闹脾气, 不许任性。”恭妃一夜没睡,胆战心惊, “要听你姨母的话,知道吗?”
祝灥手上还拿着九连环,敷衍地点点头, 余光却瞟过形形色色的宫人内侍。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已被气氛影响,不然大清早的叫他起床, 他非得哭闹半天才行。
程丹若一直在偏殿等候,然后亲自送他到仁智殿。
皇帝的棺椁在白幡后沉睡, 灵座飘满香烛,仿佛帝王的鬼影还在注视人间。
祝灥有点畏惧,老老实实地跪下祭告。
有官员帮他念了很长很长的祭文,大意就是先帝多么圣明,自己作为儿子多么想念父亲,感恩父亲的仁德,今后也一定不辜负祖宗期望,治理好江山。
祝灥跪得腿疼,不安地扭动了下身体。
一干内侍立即紧张地盯住他,唯恐他自顾自站起来跑了。
礼部仪制司郎中加快语速,赶紧念完后面的内容。
哀乐起。
满太监朝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跪下叩拜。
祝灥如蒙大赦,赶紧磕了两个头。
嗯,磕早了,没有做到正确的跪拜,但所有人都选择性装瞎,假装没问题。
祭告完灵座后,众人簇拥他赶往中极殿。这里也是后世的中和殿,各种大型典礼之前,皇帝都会在这里更衣休息。
王咏絮也在这里。
她紧张坏了,小声问程丹若:“没问题吧。”
程丹若:“我霞帔的暗扣掉了。”
王咏絮变色,慌慌张张地从荷包里掏出针线,将她左肩上断裂的线头抽掉,缝住沉甸甸的霞帔:“怎么会断?”
“哪里勾了一下。”她道,“随便缝住就行了。”
王咏絮使劲给她缝了几道线:“可别掉了。”
“掉了就掉了。”程丹若沉吟,“不掉地上就行。”
“说什么呢,可千万不能出差池。”王咏絮慎重道,“这可是登极仪——殿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