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对你好,可你只是弟子,不是亲生儿子。”程丹若道,“逢年过节,他和妻儿团聚,你便意识到,自己终究是外人。”
谢玄英扶正她滑落的身体,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程丹若道:“所以,你想娶一个深爱的女人,生儿育女,做个好父亲,把自己没有得到过的东西,都给他们,是不是?”
他稀奇:“你怎么知道的?”
“你对马都这么好。”她笑了笑,“我当然知道。”
谢玄英不作声了。
他倏而意识到,也许这也是她从前缄默的原因之一。
“我没有办法实现你这个愿望了。”程丹若说,“你不要怪我。”
“这话从何说起。”谢玄英摇摇头,道,“你实现了我大半的心愿。”
她道:“总有遗憾吧。”
“谁的人生没有遗憾?”他说,“老师也有遗憾。”
程丹若:“嗯?”
“如若当初,他像大宗伯一样没有走,今天也许已入阁拜相。”谢玄英道,“老师也遗憾,可他不后悔。”
他加重语气:“彼时弃官而走,今朝只是遗憾,若没有走,必然懊悔终生。功名利禄,又怎么比得了良知呢?”
程丹若细细品着这话,承认有点道理。
遗憾和后悔,好像是两回事。
“听你说,总觉得‘致良知’三个字,真的好难。”
“圣人之道,怎能不难?”
“也是。”
窗外响起了爆竹声。
她骤然吃惊:“到子时了吗?好快。”
“嗯。”他抚摸她的背脊,“又一年了,睡吧。”
终于守完了,程丹若不再坚持,刷牙漱口,钻入被窝。
炮仗还在喧哗,她却又做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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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元旦的夜晚。
和朋友看完跨年烟花,已经临近午夜,校门虽然能进,却要走过一条小路才能回宿舍。
平时大家相约一起下课倒没什么,可这两天,路灯恰好坏了,怪渗人的。
她的三个室友,两个回家,一个习惯早睡,此时,独自走过这条路,显然需要一点勇气。
程丹若踟蹰,路很熟,硬着头皮自己走也不是不行,可没有了熟悉的路灯,怎么看,都透着几分陌生感。
树也太高了吧。
怎么不是笔直的,这么多拐角?
风送来别人的脚步声。
程丹若看看这条漫长的小路,再看看光明的保安亭,犹豫要不要喊人来接。
念头一起,她就感觉到自己被搂入怀抱。
熟悉的胸膛,熟悉的气息,驱散了冬日的严寒。
“你怎么在这里?”她问面前的人。
他说:“陪你回家。”
她自然而然地跟着他往前走。
树枝上落下簌簌的积雪,碰到了她的鼻尖,拐过角,能瞥见湖水的一隅,水面上结了薄薄的冰,反射出淡淡的光。
有情侣面对面走过,戴着同一条围巾。
“你在想什么?”
“为什么要带一条围巾?”她嘀咕,“很容易摔倒啊。”
说完低头,就看见他们也戴着同样的羊绒围巾,紧紧缠住彼此。
好尴尬。她清清嗓子,又问了一遍:“我们要去哪里?”
“回家。”他说,“快到了。”
程丹若看向远处的高楼,心中闪过一丝奇怪,等等,这里好像不是宿舍。
是哪里呢?
灯光亮了起来,照亮白色的纱帘。
飘窗上,鸟嘴医生的大型玩偶正瞪着他们。
她想起来了。
这是她的家啊。
爸爸、妈妈都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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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竹声响了又歇。
谢玄英自朦胧的浅眠中苏醒,不出意外,又看到了她颊边的泪。
他平静地拭去她的泪珠,轻轻拥紧她。
说他想家,她也想家了吧。
第291章 大事件
泰平二十三年了。
新年新气象。
按照程丹若原本的计划, 她打算在年节写完《鼠疫论》的初稿,就先在大同刻印出版。
山西是鼠疫的重灾区, 在这里刻印此书, 事半功倍。等大家建立起正确的防疫知识,必能活人无数。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开年没多久, 一系列劲爆消息, 就把夏朝内外震了个彻底。
事情的源头,还是毛知府。
毛知府死在云南, 可顺宁府总要有人当知府吧?年前, 朝廷临时启用了一个海南的县令, 让他去云南上任。
任用他的缘由也简单, 能在海南当三年县令还没死的, 必定有点能耐。
事实也确实如此。
这位新知府是少见的文武全才,虽然会试名次比较靠后,也没什么太大后台, 可胜在人高马大, 孔武有力,一看就很经得起折腾。
所以, 他十分顺利地被安排到琼州做了知县,如今又升任成知府。
但云贵的情况,不仅仅是艰苦, 而是复杂。
到了那儿,新知府才发现了两件事。
首先,据说一直闹造反的苗人, 其土酋与定西伯的关系颇为暧昧——他的女儿是定西伯的小妾,两人其实是翁婿。
所谓战事, 也是打打停停,停停打打。
其次,他遇到了毛知府的小儿子。他在乱局中侥幸活了下来,隐姓埋名躲藏在县内,等新知府一上任,立即求他派人送自己回扬州。
他不明所以,问对方为何不自行离去。
谁想小儿子却说,毛知府的死并非意外,而是被定西伯所杀,因为他之前得罪了定西伯,这位西南土皇帝要杀鸡儆猴。
新任知府没信,但无缘无故的,怎么怀疑上了定西伯?遂暗中留意。
过年期间,他注意到了几件事。
第一、贵州的战事停了,但朝廷的邸报却说还在打,仍然投入军费。
第二、定西伯嚣张跋扈,敢穿团龙纹蟒服,头戴翼善冠。
第三、当地土酋每年都需要向定西伯府送礼,甚至有小部族送不起而“被叛乱”的。
提炼一下中心思想:养寇自重,僭越不轨。
假如再过十年,这位知府大概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他当官没多久,又没人提点,秉性难免耿直。
联想到毛知府的下场,他怕自己也被定西伯视为眼中钉,加上事态严重,生怕哪天捂不住,整个云贵官场都要拉下水,他便做了一个极为莽撞的决定。
——把盖子掀了。
他把这件事情写成奏折,塞给了一位好友。
这位好友官儿也不大,不巧是御史,人秉性耿直,人设是刚直不阿,官途也不太顺利,迟迟没有出色的政绩。
他拿到信,一半真心愤怒,一半觉得机会来了,就把这事给捅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大为震怒。
贪污军费也就算了,养寇自重是什么意思?穿龙袍是什么意思?最要紧的是,朝廷规定土司三年上贡一次,你却要他们年年进贡?
怎么,定西伯比皇帝还大?
这是要反啊!
于是,才过正月,皇帝就派人前往贵州,押解定西伯回京审问。
俗话说得好,树倒猢狲散。
定西伯的所作所为,不是没人知道,有隐忍不敢说的,也有看准机会想出头的,还有愤恨不平的。
总而言之,皇帝忽然接到无数弹劾的奏本,罗列出的罪名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简直罄竹难书。
遂命三司审查。
三司就是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
这是二月份的事情。
审查公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考虑到方方面面:定西伯有姻亲故旧,难免要为他说好话,这些人的面子卖不卖?皇帝的态度是严查,还是心软了,万一上头想轻轻放过,革职了事,自己却往死里判,那还得了?
最开始,三司的态度必然是暧昧的。
皇帝也有些举棋不定。
西南诸事繁杂,不是随便派去一个勋贵都能治理得服服帖帖。定西伯在云贵经营三代,很多当地的苗人,只服他们一家。
把定西伯杀了事小,谁去接手这个烂摊子呢?
程丹若和谢玄英聊起这事,问他朝中有没有接替的人选。
谢玄英想了很久,说,擅战者有,能定西南者无。
程丹若听见这话,就觉得定西伯估计没事。
之后的发展,似乎也印证了她的猜想。
据(靖海侯)说,定西伯在牢中该吃吃,该喝喝,谈笑无所畏惧,还说,西南一日无他,苗人就要拒绝交税,一月无他,就要生乱,三月无他,必反之。
什么叫嚣张?这就叫嚣张。
消息传到皇帝耳中,自然令帝王大为恼怒。
但曹次辅劝说,定西伯虽然跋扈,可平定西南有功,不如将其贬为庶人,令其弟接任爵位,继续震慑西南。
简而言之,就是把定西伯个人的行为,和他们家分开,处置这一支,让另一支继续干活,也算杀鸡儆猴。
据(靖海侯)说,皇帝似有此意。
然而,又一件大事发生了。
三月初,苗人反了。
朝廷命令定西伯的弟弟出兵征讨。对方却不知道是兄弟情深,还是脑子有坑,抑或是被人哄骗了,总之,不仅没有接令,以病重为由,拒绝了朝廷的征调。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在以势压人,要挟朝廷。
此事一出,靖海侯立马写信过来说,定西伯家完蛋了。
老狐狸的判断,无疑极其精准。
定西伯家的态度,激怒了皇帝,也激怒了杨首辅。
三司的审查速度顿时变快,没多久,就将定西伯的罪行查得清清楚楚。
贪墨军饷、僭越蔑上、勾结土酋、拥兵自重……全是杀头的罪。
皇帝最后下令,念在定西伯曾经的功劳,本人绞死,成年男丁斩首,幼童发配东北,女眷没入教坊司。
消息一出,老伯夫人和定西伯夫人投缳自缢,两个儿子被抓,唯有弟弟带人逃入深林,不知所踪。
同时,白山、黑水两大土司叛乱。
西南战事自此开始。
*
西南打仗的时候,程丹若在干什么呢?
她在忙毛衣交接的事。
织造局的太监和尚功局的女官,已经到了大同。
前者得过吩咐,知道皇帝心里对她十分满意,有意优待,今后也得孝敬,当然客客气气,无论说什么,都笑眯眯地说“好”。
后者更不必说,派来的是货真价实的“司彩”,从前打过交道,更有一种不必多说的亲昵。
程丹若主要是把账本交过去,讲明长宝暖的股权构成,具体的分润,解释一下账上的资金去哪儿了。
但太监道:“程夫人不必费心,这都是小事。”他意味深长地说,“你的忠心陛下知道,今后他们为陛下办差,必定尽心竭力。”
也对,给皇帝办事,谁看账本啊。
程丹若从善如流,随手搁置:“还有一桩私事,算是我的不情之请。”
“程夫人请说。”
“大同是我的家乡,此地苦寒,百姓生计艰难,又多孤寡。今后,工部的织造坊多半是放在太原的,这里的毛衣产业,依旧要依托长宝暖照应。”
他们客气,程丹若更客气,恳切道,“今后,还望公公多照拂我的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