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若低下头,他的手指搭在她的腿上,修长白皙,手背淌过青色的河流,静默无声。
她轻轻按住他的静脉,忽然说:“佳人拾翠春相问。”
“仙侣同舟晚更移。”他接上后半句,倏地记起旧事,“你可记得,当初大宗伯带王五去老师家,我们联诗。”
程丹若:“……记得。”
绞尽脑汁想牡丹,想的她怀疑人生。
然而,谢玄英牢记的却是另一事:“你朝王五笑了多次,对我视若无睹。”
程丹若扭头,怀疑耳朵:“我朝王五笑?对你视若无睹?”
他吐字清晰:“是。”
“有吗?”她满心迷茫,完全不记得这一茬了。
谢玄英道:“你不看我。”
她:“呃。”
“我一直在帮你,你眼里却只有别人。”
程丹若有点相信了,她和王五相亲的时候,确实打量过对方:“我就随便看看。”
谢玄英:“为何不看我?”
她只好转过身,面对面瞧着他:“看你,我现在就看你。”
再说下去,一会儿吃馄饨,都不用蘸醋了。
但看他似乎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今夜守岁,烛灯点得格外明亮,烛火晕光朦胧,他斜靠在长条枕上,白色的中衣外头,只穿一件薄羊绒毛衣,面容柔和得不可思议。
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他的脸庞。
他现在,可真像一个男朋友啊。
窗外,爆竹声响,新岁又至。
泰平二十二年,到了。
第253章 出意外
开春的小半个月, 注定是空闲的假期。
天寒地冻,程丹若都是上床早, 睡得晚, 醒得晚,起得更晚。但没关系,大同的气温低, 谢玄英也一样放弃晨练, 和她一块儿赖床。
两年了,某些人的精力还是一如既往地好, 就是不知道十年后, 还能不能保持住如今的水准。
当然, 没有也没关系, 耐心和温柔, 比体力更加重要。
正月十五,照旧看灯,照旧买了花灯, 匿名送到慈幼局。
今年, 门背后似乎多了好几个不睡觉的夜猫子,等到马车声远去, 立刻开门,清脆的嗓音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你们看,我说今年菩萨也会送灯的!”
程丹若忍不住撩起帘子, 往后觑了眼。
是个梳着小揪揪的小丫头,她给菩萨按上了圣诞老人的工作。
……很有创意。
过了元宵,正月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
二月有许多事要做。
虽然大同还很冷, 但谢玄英已经开始考虑春耕,去年的蝗灾中, 红薯和土豆的表现十分出色,百姓们也建立起了信心,今年可以尝试将这两种作物,推广到大同府的其他县城。
经验少,不知道怎么种,就开垦荒地,在保证小麦和粟米的种植下,多种一些试试。
而这需要提前召见各地县令,商议出合适的法子。
一连几天,他都很忙。
程丹若也一样。
她给自己定了实验计划:冬春数月,青霉菌的长势逐渐喜人,可以着手预备寻一些对症的病人,试试原液注射到底能不能救人。
此时使用青霉素的风险性极大,需要好生物色人选。
再加上长宝暖今年打算去新疆收羊毛,瞄准的还是最好的山羊绒,种种琐事,不一而足。
也因如此,她错过了丫鬟们日渐微妙的表情,直到三月初,谢玄英劝农,玛瑙才轻手轻脚地进屋,默不作声地跪了下来。
程丹若被她吓了一跳,忙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们了?”
玛瑙苦笑:“奴婢有罪。”
“什么罪,杀人还是放火?”程丹若蹙起眉梢,“起来说话。”
玛瑙犹豫了下,起身立在厅中。
程丹若道:“说吧,什么事。”
玛瑙组织语句:“是奴婢失察了,应该早些回禀夫人的。”
程丹若略微奇怪,能让她这大丫鬟如此踌躇的,恐怕不是小事:“你说。”
玛瑙咬咬牙,压低声音:“竹篱好似有孕了。”
“……有孕?”程丹若拧起眉,顿觉不妙,“是谁欺负了她?”
玛瑙谨慎道:“奴婢原也想,不知道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浑小子,花言巧语骗了竹篱。她的性子,夫人是知道的,绵软怯懦,被人欺辱了也不敢说出去,可奴婢也奇怪,咱们屋里一直都是严防死守。竹篱平日不离院子,西花厅那边又有林妈妈在,谁敢放肆?”
程丹若预感不妙了。
“竹篱有说是谁吗?”她问。
玛瑙道:“我问了,她不肯说,但我问她是不是爷,她说不是。”
这么一说,程丹若猛然惊觉,她居然没有也不愿意怀疑谢玄英,下意识避开了这个猜测,好在确实与他不相干。
沉吟片时,她问:“去年十一月,她去过前头没有?”
玛瑙小心翼翼地说:“爷生辰那日,夫人吩咐送醒酒汤过去。”
“是她送的?”
“本来是竹枝的活儿,可她来了月事,疼得要死,底下的小丫头又不敢去,竹篱就替她送了一回。”玛瑙没调查过这个,也不敢今天开口,“就一回。”
程丹若颔首,很快决定:“叫她来,我亲自问她。”
“是。”
片刻后,竹篱怯生生地进屋了。
她还穿着夹袄,棉袄厚重,光看也看不出肚子,迈过门槛就是一跪。
“起来,坐这里。”程丹若指指面前的杌子,示意她把手放到引枕上。
竹篱惨白着脸孔,颤巍巍地坐下去,把手伸过去。
程丹若给她切了脉,顺便仔细打量这个丫鬟。
平心而论,竹篱生得很美,皮子白净,弯柳眉樱桃嘴,下巴尖尖的,头发细软乌黑,挽成发髻也有点羸弱之相。
这模样放在现代,至少也是个校花了,加点滤镜,做个网红都不成问题。
但……脉象上,她确实怀孕了。
“你多大了?”
“奴婢十八。”
十八岁还是这样苗条,前景可不乐观。程丹若的心不断下沉,但脸上并未表露出分毫。
只是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是自愿的,还是?”
这话一出,竹篱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夫人、我、我不是……”她用力摇头,“我没有……不、不是爷,是四少爷。”
程丹若道:“好好说话,是怎么回事?”
竹篱哽咽道:“爷生辰那天,夫人吩咐送醒酒汤去,原是竹枝去的,可她下午来了月事,疼得下不了床,奴婢、奴婢就说替她去——夫人,奴婢没有勾引四少爷之意。只是除了我和竹枝,其他人都不曾去过前院。”
知府衙门是一个很大的地方,属于后院的只有三堂、东西花厅和花园。而前面又六房三班的办公室、食堂、招待所、仓库,甚至包括两个牢房。
可以说,出了三门外,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平日,丫鬟们并不敢独自出门,只有玛瑙和梅韵,敢走到二堂处传话,也快去快回,不敢多逗留。
竹枝略好些,她常去小厨房,虽然也不过二门,好歹没这么怯。而竹篱从前是半步不敢离开后院的,然则,先前方嫣就住在寅宾馆,程丹若让她去伺候,她才知道路往哪里走。
是以,竹枝身体不适,竹篱说帮她去送,乃事出有因。
“不敢欺瞒夫人。”竹篱惨白的脸孔不断淌下泪珠,“我在太太跟前伺候时,见过四少爷两面,四少爷待人温和,奴婢、奴婢不怎么怕他,这才敢接了这份差事做。”
在外面的百姓眼中,谢其蔚是一个欺男霸女的权贵子弟,最讨厌不过,但在后宅的丫鬟眼中,四少爷却是个风趣好脾气的少爷。
他嘴甜,会和丫鬟们开玩笑,称大丫鬟为“姐姐”,偶尔耍无赖戏弄人,把小丫头气哭,却也仅此而已。
竹篱在柳氏身边当差时,遇见过谢其蔚,他说她女红做得差,把她说哭后,又笑嘻嘻地送她一枚扳指当赔罪。
说实话,谢玄英在丫鬟们眼里,美则美矣,神仙中人,大家都不敢靠近玩笑,伺候他总是战战兢兢的,反倒不如四少爷来得讨喜。
竹篱说的全是实话。
“奴婢不敢有别的心思。”她满脸是泪,“奴婢是太太给三少爷的,怎么敢和四少爷……奴婢不是有意的!”
程丹若递块帕子给她:“竹篱,我没有怪你,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别哭了,苦是没有用的。”
竹篱胡乱擦把脸,抽抽噎噎道:“四少爷喝醉了,问、问……”
她支吾不敢说。
程丹若道:“但说无妨,我不怪你。”
她这才说:“四少爷问,三少爷怎么会派我来,他、他怎么舍得……奴婢说,竹枝姐姐身体不适,我才来的。奴婢原就想走,可四少爷说他想吐,叫我端痰盂过去,奴婢没、没法子,只好去端。”
“然后呢?”
“四少爷吐了会儿,又说要擦脸,让我去拧帕子。”竹篱的眼底透出不安,她也已经意识到,其实自己之前就做错了,却悔之晚矣,“奴婢当时……当时没想那么多……”
程丹若说:“我知道,他是少爷,你是奴婢,你不敢不听话。”
竹篱未曾料到她会这么说,惊讶又感激:“夫人明鉴,奴婢当时真的不知道,四少爷是爷们,要人伺候,奴婢是做丫头的……”
程丹若朝她点点头,示意自己都明白,才问:“然后呢?”
“然后……”竹篱露出深切的惶恐,“四少爷就问我,三少爷有没有、有没有收我,我说没有。他就说,说三少爷一向眼光高,谁都看不上……”
不,准确地说,谢其蔚当时说的是“三哥眼里看不见别人,最漂亮的丫鬟都给了他,他瞧不见似的”。
最漂亮的丫鬟。
竹篱无法分辨听到这句话时,内心绽开的涟漪,她想回避,想挣脱谢其蔚,又好像没有那么急切地想离开。
但她不敢说,含糊地说:“三少爷不要,他要……”
不不,谢其蔚说的是,“我本来想把你要过来的,没想到母亲给了三哥,有什么好的都先紧着他,好像我不是亲儿子”。
室内一阵寂静。
程丹若知道,竹篱撒谎了。
谢其蔚连魏家说过亲,都不想要这门亲事,何况竹篱?可她思索后,放弃了追根究底。
人各有私,竹篱肯定有竹篱的私心。她被柳氏打发过来几年了,谢玄英的态度却很明确,不会要她,恨不得早点把她打发走。
命运难测之下,竹篱为什么不能为自己找个出路呢?
这个世道,女人的选择那么少,她不是配人,就是给人做通房。哪个选择都有好有坏,所以无论选哪个,都无法指责。
她们是没有选择,才会出此下策,否则,何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