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崭新的山神庙,就离阮青梅的“魔仙堡”不远。
回家一年的阮青梅每日经过此地,都要感慨万分。
只因那山神庙里的铜像她眼熟得很,那可不是什么白发白衣浑身蒜味儿的九重天仙人,相反,那里面供奉的,是一个黑面红发,凶神恶煞,一看就不像好人的大魔头,让三界都为之头痛的——魔宫之主西无咎。
若九重天和九大宗有人路过此地,看到人间界公然供奉魔尊,不知是什么心情。
回村当天,阮青梅就从兄嫂口中得知了魔尊“两魔救三村”的壮举,连他的帮手阿南叶都被村民记在心中,被在魔相旁边塑了一尊稍微小一点的青纹铜像。
这二位甭管什么来历,对于微雨三村而言,就是英雄,没有他们,就没有今天的桃花,杏花,梨花三村,所以他们比任何神仙都有资格享受这里的人世世代代的供奉。
阮青梅第一次听到只觉得风中凌乱,魔尊西无咎成了凡人眼中的“大英雄”,这种剧情居然是真的。
她忍不住跟自家夫君求证。
“二狗哥哥,那疯、西无咎真的救了人?”不疯了?
令荀眸光微沉,颔首道:“却有其事。”
钧天荣登位面唯一神祗,对于三界是等同天道的存在,功过是非皆在他眼,因此令荀若想,也能知道一些。
至于西无咎为何如此,他亦知晓,只是有些事,不该由他来揭晓,更何况——令荀不着痕迹地看了阮青梅一眼,见她唉声叹气,似乎十分烦恼。
他摇了摇头。
——更何况,青梅妹妹未必真的一无所知。
阮青梅与令荀回杏花村一年了,一踏进这里,他们就又成了杏花村的二狗子和二丫,什么钧天帝,什么九大宗,什么修仙问道都随风远去。这段时间,他们帮助村民一起重建家园,过了一段非常畅快惬意,又脚踏实地的日子。
只不过随着时间的延伸,那股子劫后余生的亲热劲淡去一些,被生活中的琐事取代。尤其是阮家兄嫂,这一年天天叨叨着让阮青梅和令荀赶快生个一儿半女,听得她耳朵起茧。
阮青梅和令荀都觉得,现在外面还是有些乱,这时候多一个牵挂并不合适。而且她这身体才不到二十岁啊,刚成亲一年多,正是享受二人世界的时候,急什么?
回归田园生活后,除了建设美丽村庄,阮青梅还有一件事要忙。当初她跟鸢城斗马斋签了两本书,如今“四狗”系列的最后一本还没交付。斗马斋掌柜的三天两头就要不辞路远地来魔仙堡催一次稿,让阮青梅体验了一把畅销作者的艰辛。
这最后一本,她一时不知道怎么落笔,尤其在见到了山神庙,见识了村人对魔尊大人无上的尊崇之后。
那疯狗这一世对她家人有恩情,她领情,但发生过的,有过的恨,她也不愿意当做没发生。
眼看快要截稿了,阮青梅咬着笔杆,对着空空如也的纸张长叹。
罢了,就这样吧。
捋清了思路,阮青梅埋首奋笔。
……
鸢城,斗马斋。
今日鸢城街市上十分热闹。
两名黑袍男子默默地坐在茶肆之内,青天白日之下分外醒目。他二人相貌平平,其中一个,从发丝中隐隐露出一缕暗红色,另一个脸上则带着奇怪的刺青,眉眼不似中原人士。
“尊主,这……不是回魔宫的路啊。”阿南叶小心翼翼地问。
而另一位“相貌平平”的男子,便是对外貌施展了易容幻术的西无咎,魔尊本尊。
“本座何时说过要回去了?”
这一年多,西无咎到处寻找玄瑛下落,但一无所获——这是自然的。钧天帝千年才得见玄瑛一面,必然会将那一缕珍魂妥善安置。他没有一点线索,如此寻找,实数大海捞针。
可是他也并不觉得焦虑,就好像一开始就无所谓找与不找,也无所谓找不找得到,他只是给自己找一件事做,并通过这件事忘记另一些事。
阿南叶察言观色,奈何他主子这张“平平无奇”的新脸就如面具一般,一点微表情都没有,实在不好揣测。
“那……咱们来这里,是要去见阮姑娘吗?”阿南叶试探。
这一次,西无咎的表情倒是有变化了,他冷飕飕地剐了一眼心直口快的属下:“谁说本尊要去见她?”
——那您来鸢城干什么呢?阿南叶很想说。
鸢城距离杏花村只有不到一日的路程,以他们二人几乎可在瞬息之间到达,而且他们原本根本就不路过这里,是绕路过来的。
如今踏入鸢城,目标近在咫尺,西无咎又不着急了,仿佛特意来逛集市一般悠闲,甚至还在茶肆要了个雅座,是不是还要找间客栈过夜?
跟随西无咎这么久,阿南叶也有了些眼色,知道他家老大八成又纠结上了。
毕竟,阮姑娘不仅成婚了,还为救令荀豁出性命,那位令荀公子也不是一般人,就算是魔尊,也拆散不了他们。
西无咎看着一杯接一杯饮茶的魔尊,仿佛再看一个苦情人。哎,老大真可怜,明明是舍不得离开人间界,却只能找其他“理由”留下,如今只能用茶水来麻痹自己。
忽地,一声罗响,天井下的台子走上来一位俊俏年轻的说书先生,不待站定,茶肆之内掌声四起。
“咦?这是有什么节目吗?”阿南叶伸着脖子往楼下看。
他们这才注意到,方才寥寥无人的一楼不知何时竟已坐满了,不只,连门口和过道都挤满了人。就连他这无人敢靠近的雅座后排,都不知何时挤了几个店小二,目光炯炯地盯着下面的台子。
阿南叶问道:“这下面是什么人啊?”
小伙计立刻应声:“二位不是本地人吧?这下面咱们鸢城最有名的说书先生南亭君,讲起书来风格灵巧多变,他擅学女子说话,许多人慕名而来就是为了听他的书。”
阿南叶常在人间走访,对于民间百戏知之甚多,不由道:“不过是那些故事,换个人,又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这些茶馆说书无外乎三国水浒说岳全传,没什么新意。
那小伙计顿时笑了:“二位爷是头次来咱们斗马斋吧?”
兀自沉思的西无咎也抬起头来:“听起来,你们这里有些不同?”
“这位爷慧眼!咱们斗马斋向来推崇原创,只讲别地儿没有的话本,作者都是咱们自己在民间挖掘的人才。前年风靡大街小巷的《九霄神人报恩记》就是咱家推出的。”
九霄什么?一听就不是什么好地方的事。
西无咎冷冷道:“没听过。”
阿南叶却“嗷”地一声,激动地道:“这个我知道!这是铁锅先生的书,原来是你们这出的。”
西无咎看向阿南叶的眼神莫测起来:这小子出任务居然还顺带绕路去买话本子?
阿南叶犹然不觉危险临近,疑惑道:“不对啊,我怎么记得铁锅先生人在鸾都。他之前的书,我都是在鸾都斗马斋买的。”
“铁锅先生在哪儿不重要,铁锅先生的新作在我们鸢城斗马斋,才最重要!”伙计得意地地道,“而且,我们掌柜的已经把铁锅先生所有作品版权买断过来了,今日,就是铁锅先生新作《魔头洗心革面传》第一讲……”
“那我不是来着了!小二,再来两壶好茶,两包瓜子。”阿南叶投入地吩咐完,才感受到来自上级不悦的审视,他顿时一缩头,糟糕,忘形了。
“老、老大息怒,这顿我请,我请!”阿南叶狗腿地讨好道,“这位铁锅先生的作品和市面上的话本子大有不同,故事十分离奇,她之前那本《秀秀峰绿茶品鉴》还间接坑了钟秀峰的玄清真人一把,机会难得,咱们不如听一听。”
西无咎听说这位铁锅先生坑过祈云琉,正欲抬起的臀部又落了回去。
他没有兴趣,但反正也没什么别的事做,听听那伪君子的笑话,也不损失什么。
一声醒木惊堂,热闹的茶肆顿时安静无声,说书人一笑,却是虚晃一枪,缓了几息,等席间隐隐按耐不住时,他才开口,将书中事缓缓道来。
“今日说这故事,并不发生在咱们的地界儿,这主角,乃是在魔渊中修炼几千年的天下第一魔修,一个货真价实的大魔头……”
“这魔头名东有恙,其人恶贯满盈,且修炼一种吸人血的魔功,残暴不仁,杀人如麻,酷爱把美人做成傀儡收集起来,是个……书里怎么说?变态,对,变态,就是不正常的人。”
“有人就问了,这样的大魔头也能改过自新吗?就算他改过自新,做了好事,那功过相抵,他能算一个英雄吗?”
“这答案,在下亦不知晓,还请各位听在下将这故事到来,自去评断,想来,铁锅先生这次一改之前的批判文风,转而使用开放式结局,也是此意,正所谓公道自在人心……”
这说书先生果然有几分能耐,不一会儿便将铁锅先生这本新书讲了个绘声绘色,那魔渊的景象更如一卷画卷,缓缓展开,简单的笔墨便描绘出光怪陆离的背景,其详尽宛如真有这样的世界。只是阿南叶越听越觉得不对,这个“魔渊”的描写,怎么那么像魔宫呢?还有那个主人公,魔头东有恙,怎么听都像是……
阿南叶的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某人。
西无咎,东有恙,连名字都如此对仗。这是巧合吗?
魔尊西无咎此时脸色漆黑,眉头的沟壑简直要夹死蚊子。至于那些关于“魔渊”和“傀儡术”的描写,天底下能写出这种内容的,必然十分了解魔宫,甚至是——十分了解魔尊西无咎。
感觉到西无咎周身散发的冷气,阿南叶瑟瑟发抖,顿时后悔自己的多事,好端端的来听什么书?这分明是有人在借着话本的事来写西无咎。他们老大人不错的,哪有将心爱的女子做成傀儡,他不只救了阮姑娘的家人,甚至还亲自给阮家“看家护院”,试问谁能做到?
“属下在,尊上,这讲的不好,咱们这就走——”
西无咎一抬手,眸光冷冷扫过台子。
走?呵,故事还没听完呢,走什么?
“谁说我们要走?”西无咎道,“去找个客栈,咱们住下,以后,咱们每天都要来这里听书,这故事……本尊要听完。”
他倒要看看,那女人打算怎么编排他!
阿南叶:得,老大这是掉连载坑里了。
十日后,斗马斋的话本连载迎来终章,也是同一天,茶肆旁边的书肆开门,投放第一批《魔头洗心革面传》全本。当天一大早,书肆门口早早地排了长队,而且几乎都拿着预定的号码牌,没有预定到的只能等第二批补货,或者从黄牛手中收高价本。
天灾之后,鸢城已经很久没有这等“盛景”,不少外地书商远道而来,就为了拿第一批货。
鸢城斗马斋还非常鸡贼地连着前三本书一起,出了一套《铁锅炖四狗合订精装本》,供读者收藏。
阿南叶买的就是这一套,当然,是“奉命”购买。
魔尊西无咎像是魔怔了,通宵达旦地看话本,看完一遍还不够,又神情莫测地看了第二遍,还不够,又反复翻看《魔头传》的结局,似乎不甚满意。而后他便像其他读者一样,对月发呆,露出一种怅然若失的神情。
白日里,他便去斗马斋听书,不只听《魔头传》,有时候也听《傲天志》、《绿茶品鉴》和《九霄神人》,只不过,听另外三部书的时候,西无咎的神情是惬意中带着几分讽刺和不屑,而听《魔头传》时,他却眉头紧锁,像是在思考极深奥的问题。
不仅如此,魔尊还酷爱听读者对这本书的反馈,有时连雅间都不去,就在一楼大堂,听着众人探讨。
这本书是开放式结局,作者通篇只写了故事,丝毫没有提及自己的观点和立场,似乎有意将这些都交给他人评说。然而差点变成傀儡时那种绝望,以及得知家人被仇人所救时的庆幸感激,矛盾的出现在同一人身上,被描写得入木三分,代入感极强。
也因此,这本书引发了好几轮论战,论的便是,该不该、能不能、要不要原谅这个“东有恙”。
魔头生性凶残,造孽无数,可是却被救下他的凡人一家所感化,几次保护了凡人家的孩子,更是在最后关头,保护了村子,救下许多人,这样的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被他救下的人感激他,被他坑害过的人憎恶他,爱与憎,真的可以相抵吗?可是当初被伤害过的人,他们的痛也是真的,谁又有资格替他们原谅他呢?如果再见面,他们该如何面对?
最终,主流的观念还是不原谅,理由是男主的名字,有恙有恙,那不就是“有病”嘛,名字应当是作者的态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