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泠舟长睫微不可见地颤了下,被袖摆遮住的手不自觉握拳,攥得紧紧的,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手心挤出去。
是赶出去。
那不过是意外,他眉头皱紧,又马上舒展开,神情更冷然无欲,目光从崔寄梦身上移开,淡道:“劳烦表妹,借过。”
崔寄梦这才低下头,低低道了声抱歉,而后侧身到边上避让。
是她多心了,方才闻到这股檀香,竟以为大表兄才是救他的人,可这位表兄如院里嬷嬷说一样,冷淡矜贵,仿佛一樽大佛,无情无欲,唯独在她挡住他路时皱了皱眉,显出点不耐烦。
总之,怎么看都不像是会亲自下水救人的,可能连袖手旁观都懒得。
大概还会目不斜视地走过。
她心不在焉,谢泠屿忙关切问道:“表妹怎了?可是被兄长吓到了?”
她摇头笑笑,“没有,是我失礼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穿过杏林,谢泠屿试探着问,“表妹先前见过大哥哥?”
崔寄梦拂开拦在身前的一枝杏花,“未曾,只觉得似曾相识。”
谢泠屿正忐忑,又听到她说:“大表兄与我认识的一位兄长有些像。”
“怎样的人物能和大哥哥相提并论?”谢泠屿几乎脱口而出,又觉得无礼,摸着鼻梁讪道:“我是说,表妹这位兄长定是个百里挑一的人。”
崔寄梦眸中含笑,“只是气度有几分相似,无法与大表兄比肩。”
这话看似贬低,实则是对亲近之人的维护,谢泠屿暗道不妙,忍不住追问:"表妹很喜欢那位公子?"
崔寄梦笑了笑,眼中充满怀念,“他是我最信赖的人,我们就像兄妹那样。”
谢泠屿松了口气,二人边闲聊边走着,很快到了皎梨院附近。
崔寄梦走后,谢泠屿转悠到了佛堂附近,这周围林木环绕,绿意盎然,不远处有片湖,正是崔寄梦落水那处。
谢泠屿想起此事,径直往佛堂去。
路过堂前菩提树下时,他抬头看了看,幼时记忆历历在目。
因兄长是长房长子,自幼聪颖过人,家中对他寄予厚望,自然也更严厉。
五岁起,他就被要求每日晨起扎一个时辰马步,再抄一个时辰佛经。
而谢泠屿看热闹不嫌事大,每日清晨兄长在菩提树下扎马时,谢泠屿倒挂树上,摘了菩提子往下投。
兄长抄写经文修身养性时,谢泠屿则在边上声情并茂念起风月本子。
他念得面红耳赤,谢泠舟却恍若未闻,依旧波澜不惊。
真像个和尚。
后来兄长十二岁时,从大房搬出,住到离此稍近的沉水院,两年半前祖父去世后,直接常住佛堂。
白日他在朝堂上尔虞我诈,夜里就回到佛堂,当个清心寡欲的贵公子和尚。
谢泠屿甚至无法想象将来兄长新婚之夜,冷着脸与妻子圆房的模样。
他笑着跨入佛堂,正堂有一樽高达一丈的大佛,庄严肃穆,往里走是一处书房,兄长正端坐案前,提笔写着什么。
察觉到他来了,谢泠舟眼皮子也不抬,抄经的手依旧平稳。
谢泠屿想起方才他看表妹如同看一块石头的眼神,又庆幸又好笑,“兄长不会真的要当和尚吧?”
谢泠舟未理会他。
谢泠屿自讨没趣,这位兄长只比他大三岁,但却稳妥持重,叫家中弟妹心生敬畏,他敛起不正经,清了清嗓子。
“先前,多谢兄长替我救了表妹。”
谢泠舟执笔的手微顿,沉默须臾后反问:“救崔表妹的人,不是二弟?”
“对对,是我!”谢泠屿一拍大腿,笑道:“总之多谢兄长。”
那日他听府里人说崔家表妹非但不像先前传的那般丑,还貌若天仙!内心悸动,在前院流连,想来个偶遇,谁知苦等半日,只等来表妹落水的消息。
赶到湖边时,人已散尽,湖面残存涟漪,想来表妹已被救起,谢泠屿松了口气,刚要离开,见兄长正匆匆折返,走到水边,在低头找东西。
青年浑身湿透,外衫不翼而飞,身后乌发湿透,鬓边贴着几缕乱发。
谢泠屿猜是兄长救了表妹,正想询问,谢泠舟却一挑眉,将他拉下水,好在他水性极好,并未伤着,只是衣衫湿透。
谢泠屿狼狈地爬上来,正要质问他为何突然兄弟反目,谢泠舟淡淡看了他一眼,话语平和但近乎威胁。
“方才下水救人的,是二弟你。”
说罢东西也不找了,径自离开,留谢泠屿在岸边一脸呆愣。
直到皎梨院派人前来致谢,他才知原是兄长救人后,对表妹的侍婢自称是谢家二公子,还勒令在场者守口如瓶。
他和崔家表妹本就有婚约,兄长救人情急,事后为顾全大局,也合情合理。
但为何不先告知他,而是拉他下水弄湿衣服?难道是怕他不认账?
当时谢泠屿暗道不妙,难不成是下人骗他,这崔家表妹当真貌若无盐,兄长怕被讹上届时得娶她才如此。
忆及此,谢泠屿不由发笑。
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正好,母亲对他和崔表妹的婚事一直有顾虑,想让他和王家表妹议亲。
兄长此举无异于帮了他。
谢泠屿笑道:“兄长思虑周全,将来我若娶到表妹,兄长功不可没!”
角落里谢泠舟的护卫云飞听到了,忍不住抵着嘴角闷咳两声,收到谢泠舟一记轻飘飘的眼风,才憋回笑。
二公子还是不够了解公子,公子不想娶,便是以命相逼,也不会屈从。
之所以说是二公子救的,是因为不愿与他人扯上干系,怕届时表姑娘还要过来道谢,扰他清静罢了。
且公子极其不喜欢被他人触碰,那日救人回来后一脸阴沉,洗了好久的手。
这会谢泠屿刚走,谢泠舟又是眉头紧蹙,对着自个的双手发呆。
云飞不禁怀疑,兴许先前的传言是真的?公子不喜欢女子。
*
回到皎梨院,崔寄梦思绪万千。
外祖家中众人待她都很好,虽只字不提婚约,只谈亲情,但已足矣。
只不过,今日外祖母听到阿娘留下那番话,如此震惊沉痛,想来不是她传错话,而是其中另有缘由。
可阿娘话里究竟有何深意,为何她要说自己孤苦之身?
早年阿娘多次给二老去信,却收不到回信,以为母家抛弃了她。
后来的事,更是怪异。
那时祖母已接纳阿娘,婆媳二人关系融洽,祖母甚至劝阿娘改嫁回京陵,阿娘不愿,老人家还亲自给谢氏二老去信。
然而谢氏始终没回信,几个月后,阿娘收到一封来自京陵的信。
看完信阿娘波澜不惊把信烧了,家中风平浪静过了一个月。
而后突然有一天,阿娘疯了。
与那封信可是有关?
崔寄梦压下思绪,如今她到了谢府,可以慢慢确认,只是,她告诫自己。
千万别走阿娘的老路。
便是二表兄对她再好,也要守礼自重,不可在成婚前就与他越雷池,落水那次……算是意外。
崔寄梦叹了口气,逼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叫人脸热的记忆和梦境。
这一日百感交集,夜里她做了很多个梦,从桂林郡梦到京陵,从阿娘,到祖母、外祖母,又梦见阿辞哥哥。
他持剑孤身而立,身姿清冷,同她说:“阿梦,我不喜欢姑娘家。”
而后一阵风刮过,她来到杏林,长身而立的人变成了那位大表兄。
她呆呆望着他,把碍于礼节不敢说出来的那句话,在梦里说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一段时间后——
男主: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第4章 扑蝶
◎昨夜梦里,也是在这处杏林◎
夜已深,谢氏二房里。
王氏母女正闲聊,谢执戴月而归,听到崔字后停下步子:“那孩子怎么样了?”
谢迎鸢投其所好,“表妹天仙模样,人还乖巧,祖母说像年轻时的姑母!”
谢执却未见欣慰,苦涩一笑,话里带着沉痛,“是么?那就好。”
谢迎鸢诧异,“爹您不去看看表妹?”
王氏酸溜溜地接过话:“你爹爹他啊,是近乡情怯!”
谢迎鸢明了,同时又纳闷,她和哥哥势同水火,爹爹待姑母和表妹却比妻儿还上心,孪生兄妹感情竟能这般好?
此时谢泠屿匆匆进门,坐都没坐稳,“娘!我觉得崔表妹再合适不过了!”
好似生怕再晚些就给人抢走了,谢执无奈苦笑,王氏则暗道不妙:“我儿,才刚见面,你连人性子都摸不清,就这般猴急!娘都说了,切莫见色起意!”
话方说完,谢执面色不豫:“崔家的孩子,品性自是无可挑剔。”
王氏腹诽,你不如直说你妹妹生的女儿无可挑剔!但她知道早亡的小姑子是夫君断掉的逆鳞,触碰不得。忙找补道:“寄梦这孩子,别说阿屿,我也喜欢!我是怕这两孩子对彼此性情还不够了解。”
说着看向自家儿子,心中想着我儿天下第一,嘴上极尽嫌弃:“感情讲究两情相悦,若寄梦看不上他,阿屿就是再喜欢,咱也不能强娶过来啊!”
谢泠屿没话说了。谢执艰涩一笑,点了点头,而后步履沉重往屋里去了。
谢泠屿兄妹两早已习惯父亲冷热无常,唯有王氏,望着夫君背影怅然若失。
*
翌日清晨。
崔寄梦刚起身,谢迎鸢来了,二人相携着去请安,出来时晴光大盛,春色正好,崔寄梦被表姐拉去杏林扑蝶。
半晌后,谢迎鸢哭笑不得,她收了哥哥好处来试探表妹态度,可崔寄梦一听要她扑蝶,拿起网兜兢兢业业地找蝴蝶,叫她根本寻不到说话的机会。
她无奈耸肩,她俩同龄,自己还跟个半大小子一样,表妹已出落得婀娜多姿,像将熟的樱果,亟待采摘。
生得如此好模样,却毫不做作,为人处世一丝不苟,有时竟比阿娘还稳妥。
她一姑娘家都忍不住想怜爱。
这边崔寄梦见一只彩蝶从眼前飞过,往杏花繁茂处去了,持着网兜追了上去。
她高举网兜,屏息凝神望着上空,盘算着它会从哪飞过,估摸着时机合适了,咬紧牙关将网兜猛一扣下。
可到了半空,竟卡住了。
崔寄梦“呀”地轻呼出声。
前方几步远处,杏花枝后立着个人,正伸出长指夹住她的网兜。
春晚花浓时节,杏花开得繁茂,地面落满杏花,天地间近乎一片纯白,那人穿着白衣,她过于专心,因而并未留意到。
虽正脸被花枝遮住看不真切,但出尘脱俗的气度,及那股微弱清冽的檀香,整个谢府只此一人。
崔寄梦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先行礼还是先道歉,讪道:“大表兄万安,方才未留意到您,实在抱歉。”
谢泠舟依旧颔首回应,长指一挪,轻轻将网兜从头顶推开。
崔寄梦拘谨立着,直到他推开网兜才醒过神来,慌忙往边上避让。
经过她身侧时他稍稍顿住,檀香气息似乎有了形状,如轻柔的纱幔从胸口擦拂而过,勾起她落水后那些梦境。
救她的是二表兄,可她却在大表兄跟前想起,崔寄梦为此羞愧,头埋得很低。
谢泠舟余光在她紧张交握着的双手掠过,眼中现出探究之意,除去过分婀娜的身姿,这姑娘眸光澄澈,举止规矩,和魅惑勾人暂时沾不上边。
但为何偏偏是她数次闯入梦境?
谢泠舟蹙起眉。
他不喜与他人过于亲近,对落水时的触碰感到不适以至夜有所梦,倒也合理,困扰他的并非梦,而是梦中怪异之处。
有的梦里所有触感附在手上,指缝被塞满,依稀有什么顶着掌心,随着对方心跳,一下下击打着手心。
而有的梦中,他全身触觉集中竟在她身前,只觉身上发紧,喘不来气。
细微的烦躁渗入心间,谢泠舟紧了紧手心,冷然从她跟前走过。
走出几步后,身后堂妹调侃道:“表妹,姑娘家扑蝶不过图个美人戏蝶的风雅!你倒好,跟渔夫网鱼似的卖力!”
谢泠舟想到了于此无关的事,嘴角轻牵了牵,又很快抿成一条直线。
昨夜梦里,也是在这处杏林。
崔寄梦请过安,仰面呆呆看着他,目光从他眉眼、鼻梁、嘴唇及下颚细细品过,甚至大胆伸出手,比了比她手背和他面颊的肤色,喃喃赞道:“您真好看啊……”
她态度真诚,并无冒犯意味。
他能感觉到梦里的她并未把他视为男子,而是当一个精美的花瓶在欣赏,还夹带了些美人间的相互攀比。
但那个梦是他做的,他一男子怎会有和姑娘家比美的心思?
谢泠舟敛眸收起思索,不过是个梦,梦境本就不合常理,不必介怀。
他刚迈开步子,听见堂妹低声道:“方才你险些网住兄长,可吓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