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揉按的,并非琴弦,只是这念头是在冒犯她,谢泠舟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肃清杂念,语气尽量平静。
“昨日为何饮酒?”
崔寄梦双手不由揪住裙摆:“因为我喝了酒,气势会足一些。”
谢泠舟淡淡笑道:“的确如此,只有喝酒时,你才敢看我。”
昨日在巷子里时他就猜到了,这娇娇怯怯的姑娘酒量极好,喝完酒思路依旧清晰,但胆子会大很多。
平时她总是会瞻前顾后,待人更是谨慎甚至卑微,生怕出错了惹人不悦,但喝过酒脑子变得亢奋,顾忌的也就少了。
崔寄梦听到表兄的调侃,手抖了一下,低着头道歉:“昨日酒后失礼,还望大表兄大人不记小人过。”
“无妨。”他心头蓦地一酸。
便是昨日那样,她也比大多世家子弟要谦和有礼,想来是习惯了讨好,回应给旁人对等的礼节在她看来都算失礼,总要比对方再恭敬一些心里才会踏实。
他温言宽慰:“表妹即便饮酒礼节依旧周全,故平日里,你可以再大胆些,不必总是小心翼翼。”
崔寄梦心中一暖,大表兄人真好,他没有因为同梦的事疏远她,反倒安慰起她,她又忍不住道了声谢。
谢泠舟略一颔首,又问:“昨日为何不等我回来就擅自行动?”
“我……”崔寄梦心弦又被挑起,“我担心表兄公务繁忙,抽不开身。”
谢泠舟语带薄责,“你就不担心担心你自己?若非我凑巧赶去,仅仅是周遭邻里,就能把你伤着。”
其实并不凑巧,是他派了人跟着她。
他越关心,崔寄梦越无地自容:“多亏了表兄,是我冲动了,其实我原想找二表兄帮忙,但他没在,便自行去了。”
话方说完见谢泠舟放在琴弦上的手屈成拳,崔寄梦讶异抬头。
他神色如常,只是紧抿着薄唇一直没再说话,良久,才淡声发问:“为何忽然想着去找二弟,是信不过我?”
“我绝无这般想法!”崔寄梦急急表明诚意,“我信得过大表兄,只是觉得总是麻烦你,实在过意不去。”
谢泠舟语气更幽淡了:“都是表兄,麻烦二弟,表妹就过意得去?”
他定定看向崔寄梦。
崔寄梦也抬眼看他,懵懵地睁大了眼,虽未回答,但眼里的诧异已说明一切,似乎在诧异他为何会问这样显而易见的事。
也是,谢泠舟兀自笑了笑,在她心里,二弟是与她定了娃娃亲的人,她生性保守,自然早就把二弟当成自己人。
即便他们二人在梦里已做过无数次夫妻,但她认定的夫婿,依旧是二弟。
指腹掠过琴弦,发出交错起伏的声音,谢泠舟沉默须臾,道:“玉朱儿的话不可信,别往心里去,我会派人继续查,至于府里人的态度,更不必在意。”
自从被祖母下药后,为防老太太再犯糊涂,他在主屋安插了自己的人,自然知道今日请安时崔寄梦受了冷落。
他顿下来,观察着崔寄梦神色,见她隐忍着委屈故作轻松,心也软了几分:“无论如何,你都是姑母的女儿、祖母的外孙女。祖母重情,不会因此冷落你,她老人家难过,纯粹是心疼姑母。”
“外祖母疼我,我是知道的,我只是……”她欲言又止,眼底充满哀愁。
谢泠舟放低了声音,温声问:“怎么了,是有别的心事?”
崔寄梦原本不想说,但是大表兄安慰了她,还问起她的感受。
昨日过后,连一向对她热络的二表兄见到她都变了态度,而最是冷淡严肃的大表兄,反而在安慰她。
他才比她大三岁,却像个长辈一样令人安心,寥寥几句关心的话像冬夜里的烛台,散发着微弱的热意,但她太冷了,即便只是烛台,也还是想伸出手去取暖。
谢泠舟很有耐心地等了很久,直到崔寄梦放下顾虑,慢慢开口:“我难受不是因为府里人的态度,而是因为阿娘。”
“因为姑母?”
“嗯。”崔寄梦视线落在琴上,陷入了回忆,“我也是从殿下那儿才知道,那首诗是阿娘和大舅母一道作的,她们当年都是京陵才女,风头无两。”
谢泠舟耐心听着。
她悄然觑了他一眼,见他没有半点不耐,才敢继续说:“幼时有次我拿到一本诗册,里头收录了很多诗词,其中有一首说的是京陵风光,那时阿娘已得了癔症,经常莫名其妙就哭了,有时候还会跟小孩子一样,喊着爹娘兄长,我想着阿娘大概是想家了,便背了那首诗给她听。”
“然后,阿娘听着听着……”
崔寄梦哽住了,声音艰涩。
谢泠舟想起先前三殿下所说的话,猜到了接下来她要说的事,眉间不由得凝住,一瞬不错眼地看她。
崔寄梦缓了缓,尽量让自己平静一些:“然后阿娘突然冷下脸,直勾勾盯着我,我以为她是喜欢这首诗,喜滋滋地又背了一遍,结果阿娘……阿娘她突然扑过来,掐住我的脖子不放……”
当年她刚满七岁,记得很清楚,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
最大的当属与南边蛮族的一场大战,爹爹战死,崔家世代将门,唯一的男丁战死,便意味着没落,
祖母虽未责怪她和母亲,但祖上几代基业毁于一旦,怎会不日夜叹息?
这一声声叹息对阿娘而言,是把利刃。
后来她还听家中老嬷嬷说过,当年父亲与祖母的亲侄女有婚约,因为那次战争,祖母侄女的夫家落罪,满门抄斩。
祖母对侄女心疼亦内疚,私下感慨,要是当初儿子没有悔婚,侄女嫁过来,兴许就不会被夫家牵连而死。
这话碰巧被阿娘听到了,越发自责,一为身子骨弱,不能替将门世家开枝散叶,二为祖母那位受夫家牵连而死的侄女。
后来来自京陵的那一封信,便成了压垮骆驼的草,崔寄梦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又是何人所寄,只隐隐觉得阿娘疯掉和那封信脱不开干系。
谢泠舟静静听着,崔寄梦漫无目的地说着,手忍不住放到脖子上,眼眶也开始发红:“阿娘她说,说要不是我,她早就远走高飞了,还质问我为什么要念那首诗,是不是也想看她笑话……”
“直到殿下说起那首诗,我才猜到原因,阿娘是个骄傲的人……当年名满京陵的才女,如今却一无所知,她不愿回忆过去的辉煌,我却偏偏要让她想起……”
谢泠舟曾听别人谈及那位姑母,只知道她名满京陵,所作诗词丹青皆广受传颂,为人更如明月清冷,遗世独立。
出身名门、才貌出众,却因中媚药失态沦为家族笑柄,又经历丈夫战死,夫家没落,婆母偏见,内心更饱受自责。
偏生在低谷时,听到年少风光时所作的一首诗,何况还是与对手共做的诗。
对于一个清高的人而言,有什么打击比自己从云端滚落尘埃,而对手依旧身在云端来得沉痛?
他能理解姑母,但这一切不该由一个孩子承受,那时她也才七岁。
谢泠舟凝眸看着崔寄梦,她正陷入莫大的痛苦,手紧紧掐住自己脖颈,像是要自救,更像是要摧毁自己。
原来她并非表面上那般澄澈无忧,也会有挣扎痛苦的时刻。
一股怪异的感觉传遍心里,他透过她的挣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谢泠舟垂眼看她,目光里有种惺惺相惜的怜悯。
他绕过几案,来到崔寄梦跟前,将她的手轻轻从脖颈上拿开:“这一切并非因你而起,别太自责,姑母更不会怪你,她是发病了情绪失控,并非针对你。”
“我知道……”崔寄梦哽咽着,“过后阿娘一直在和我道歉,她把我抱在怀里,说都是阿娘的错,阿娘该死,可是……”
胸口像是有猛兽试图冲出来,憋得她喘不来气,锁骨因难受而高高耸起,她艰难地吸气,勉强将这些情绪吞回去。
“那之后阿娘怕她再伤害我,就把自己关起来了……有一天我实在想她,便偷偷跑去她的屋里,看到阿娘用白绫把自己吊在房梁上,我发觉得及时,喊来仆从救下阿娘,可是阿娘还是吐了很多血,她在上吊前,还服了……毒药……”
崔寄梦竭力说得平静,眼泪却不知不觉落了满脸,连她自己却未发觉。
谢泠舟弯下身子,沉默着,用袖摆将那些眼泪轻柔拭去。
崔寄梦沉浸在回忆里,渐渐地声音也开始哽咽:“阿娘死前抱着我,她说……说她很爱我,说对不起我……是我,我要是没念那首诗,阿娘就不会失控掐我,她自尽……是因为自责,觉得自己已经疯得没了理智,活下去只会伤害更多人……”
“是我害了阿娘,我自作聪明要去念那首诗!他们说的对,我要是男子就好了……阿娘和崔家都会好起来……”
她语无伦次,在控诉自己,因极力隐忍胸口剧烈起伏,却始终没敢哭出来。
原来辞春宴那次,她宁可被众人嘲笑,低头闷酒也不愿念一句诗,并非因为笨拙,而是念诗会揭开她幼时被母亲险些掐死又因此失去母亲的伤疤。
谢泠舟定定凝视着她,眼神愈发柔软,他伸手将崔寄梦脑袋轻轻推在自己肩头,哑声说:“表妹是个好孩子,姑母的事与你无关,崔家没落更不是因你非男儿身。”
崔寄梦肩膀剧烈地一耸一耸,抵着他肩头,那一片的布料很快被濡湿了。
谢泠舟无奈,这孩子比他想象的要拘谨,连哭也不敢放声哭,他伸手轻抚着她发顶:“乖,想哭就哭吧。”
崔寄梦压抑地哭着,始终没有发出声音,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渐渐神志不清,一时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现实中,手不自觉揽住谢泠舟腰身,脸埋在他颈窝。
亲昵、熟稔,像在梦里那般。
谢泠舟毫无防备,身子霎时僵住了,腰腹骤然紧缩,手上抚摸她头发的动作也顿住了,他垂下眼帘,又很快放松下来。
但短暂的僵硬还是让崔寄梦察觉到了,她刚好平复完情绪,马上清醒过来,她竟像梦里那样抱着大表兄!
然而这不是在梦里,他们如此相拥实在越礼,崔寄梦红着脸松开了手,脑袋也赶紧离开谢泠舟肩头。
可她刚动弹,随即却被他宽大手掌裹住后脑勺,轻轻按了回去。
一贯清冷疏离的声音多了些温度。
“虽不是在梦里,但也无妨。”
作者有话说:
好像把一篇**的文写成了救赎文,他们两确实有点互相救赎的味道,彼此吸引不只是因为共梦,更是因为内心都有缺憾。
至于二表兄和二舅母,这俩确实很不靠谱,但本店可以保证,他们就是膈应了些,但带不来实质性的伤害( 留着他们还有用,先容我再压榨压榨OvO)
感恩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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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挑明
◎他戳破了这层纱◎
崔寄梦定定怔住。
因明白自己现下就是一只惊弓之鸟, 任何关于梦的字眼都是拨动弓弦的声音,将她吓得方寸大乱,便以为是自己太紧张, 听错了。
她迅速从谢泠舟怀中挣脱。
看着他被她抓揉得发皱的前襟,声音微哑:“多谢表兄宽慰, 我这会已经不难受了。”
月白前襟凌乱的褶痕叫她想起两人都心知肚明的那些梦境。
梦里二人衣衫偶有齐整, 多数时候都斑驳碎裂, 她也时常在不能自已时紧紧揪住谢泠舟前襟。
可这不是在梦里, 她糊涂了, 竟不自觉像梦里那样揽住他的腰。
动作如此熟稔自然,大表兄会不会以为那些梦,是她日有所思夜才有所梦?
怕他因为这些举动误以为她生性放浪, 崔寄梦又端起大家闺秀的架子,解释道:“方才一时糊涂,还以为表兄是家中长辈, 失礼了, 望表兄莫见怪。”
谢泠舟低头看她, 她目光闪躲,视线到处乱飘, 唯独不敢往上越过他肩头, 落到他脸上来,鹅蛋脸上一片绯红, 眼底尽是屈辱自责, 嘴上倒是惯会掩饰太平。
大概若他一直不拆穿, 她就会一直自欺欺人, 把那层纱当作一堵墙, 时日一长, 就真的对那些梦境感到无关痛痒。
不能吓到她,但又得戳破这层纸,让表妹意识到,她已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