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客们何敢多言,纷纷举杯同饮。
簪缨身上有十年宫廷岁月养出的优容雅贵,又有青州两载磨炼出的豁达大气,她转头向左,便可与世家主谈笑风声,目光向右,则与贵女们谈诗论经。
前者庙堂后者闺阁,她应对得丝毫不乱。
若说一开始众人来赴此宴还是为了见机行事,等到听簪缨侃侃而谈一遭后,几乎无不被她的气度所折服。
而且她还对来宾家中的出众子弟如数家珍,不时点评称赞一二位,这又令底下的府君们诚惶诚恐。
不过令孙氏家主等人意外的是,簪缨始终也没有借言语敲打或拉拢他们,她气态闲雅,举重若轻,仿佛真是来赏景郊游,闲谈逸事一般。
“如何?”
待宴席散后,未出面的太原王氏家主,连忙接回堂侄女询问。
吃了一肚子岭南鲜荔的王氏女回味赞叹道:“这位女君娴和高妙,原来南朝女子中除谢既漾,也有如此雅量人物!”
“谁问这个了!”
王承守在家中,内心可没有外表那样气定神闲,“我是问此女在席间可说过什么别有意味之言,或者许给那些赴宴家主何等好处?”
王氏女想想道:“这却没有,只是饮酒闲谈罢了。”
王承一头雾水地皱起眉。
这卫觎和唐氏大张旗鼓设宴一回,岂会不拉拢一二,只为闲谈?
他想不出二人葫芦里究竟想卖什么药。
……
结果此后一旬之间,当日赴宴的世族家中,陆续便有子弟被擢入朝堂省台为官。
虽是六品之下,不入中枢,却无异是第一批融进新主朝廷的仕宦。
这几家在洛阳城的地位,也一下子水涨船高。
更奇异的是,所有亲赴唐氏女君斋宴者,府中常年身患顽疾的长辈亲友,短短几日内,病情奇迹般地重者转轻,轻者转好。
何氏有位患风痹卧床了十来年的老夫人,居然不过十日,便可颤巍巍地拄杖下地,在儿孙的搀扶下出现在白马寺中,观者以为神迹,口口相传。
传到最后,就成了身为转世佛子的唐娘子神力无边,顺应唐娘子者受益无穷。连什么活死人肉白骨的赞词,都传得有鼻子有眼儿。
这阵风传到王承耳中,他不禁大诧。
前者世家子弟入仕一事,他还能看得分明,不过是皇宫那头见钓不动大鱼,想拉拢些小虾米造势;可是短短几日就让这几家的病人转好……王承便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其中关窍了。
——他们又非真佛真神,怎么可能做到这一点?
若说是使诈造假,王承又亲眼得见几位已经病骨支离的小世家族长,病体渐瘳,气色转好。
他暗中遣长史去探听底里,这些好转的病人,无一例外含笑摇头地说上一句:“天机不可泄露。”
气煞个人!
王承此日正在书房纳罕,却被礼佛甚笃的母亲叫去。
他到得正房,还未站稳,当头便听母亲斥道:“尔无知小儿,为何当日不去洛水赴宴,怠慢唐小菩萨?为母近日正觉膝寒背痛,必是唐小菩萨见罪于王家,施法訾咒为母了!”
王承见长嫂亦在房中,侍奉在母亲身侧,他四十来岁的人,被当面叫作小儿,脸上挂不住,听母亲之言不着边际,更觉是天方夜谭,没好意思地赔笑道:
“母亲休信外头传言,您何处不适,儿子请医问诊便是。那卫唐两人,为了霸占北朝,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母亲您细想,若天下真的顺其者昌逆其者亡,那是什么慈心善佛,不成妖孽了吗?”
“妖!妖!”王母气得挥起拄杖虚击王承。
老妇人疾言厉色道:“你才吃了几日米,怎可口无遮拦,亵渎神灵?我本想着与唐小菩萨示示好,请她算一算你兄长生死之事,你可好,直接给人家得罪个一溜够!”
“母亲……”王承愈发无奈,“兄长他逃往长安,音讯皆无,而今只怕……”
他话音未落,一旁的连氏忽然坠泪,泣声幽凄:“二叔叔以为我夫君西奔必死,是以便无所顾忌了吗?听闻围剿长安的将军,正是卫大司马的部下,若能与之打好关系,说不定、说不定夫君尚有一线生机……二叔叔何以固执至此,为了手足至亲的性命,竟也不肯周旋一二。”
王承皱眉,心道男人家的谋略,与见识短浅的妇人哪里说得清,勉强支应几句,告退而出。
“好一个活死人肉白骨啊,女君赚足了名,焉知最累的是我。”
洛阳宫,御花园,一袭布衣清凉的葛神医与簪缨半开玩笑地抱怨。
那些世家中的病患之所以能短期康复,自然不是什么神力妖力,而是葛清营暗中访治的功劳。
昔年游方各地自由洒脱的葛神医,不禁自嘲想道:自从他上了这伙贼船,先是成了大司马的私家医丞,又是替他担惊受怕又是保守秘密的,接着不管是老当益壮的卫大儒、还是年少血亏的沈从事、抑或青年白头的傅员外、还有风姿卓绝的严二郎,以及身怀六甲的任娘子……总之,稍微沾亲带故的,都得让他给把把脉。
这且不说,到了洛阳,他又配合二位主君行事,短短十日,给各个世家中的病患调理身子,说忙得脚不沾地也不为过。
还得避于帘幔之后,故弄一道玄虚,营造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
虽说在哪里都是治病救人,葛清营又岂会不清楚,这其中参杂了政治的博弈,便不纯粹,与他不事权贵的初衷根本相悖。
可是,谁让女君的嘴一等一的甜呢?
“先生称我女君,不是打我脸面么,阿缨,先生叫我阿缨就好。”特意空出时间陪这位功臣游园的簪缨轻罗小扇,巧笑倩兮,一副娇丽笑脸,要多讨喜有多讨喜。
“先生医术高明,是能者多劳。”
“这段时间辛苦先生了。辛苦亦有收获,先生不愧是当世活死人,肉白骨的医家第一人,如今洛阳里都要夸赞先生呢!”
葛清营赶忙露出敬谢不敏的表情,外面人夸赞的哪里他,分明是哄抬她这位小菩萨的“法力”。
从前只听说过一鱼多吃,他如今是恨不得被分成八瓣用,还挂不上名。
可也奇怪,葛清营听着簪缨满眼真诚地恭维他,明知是溜须之辞,心中竟真有些受用,没甚脾气了。
簪缨桃眼轻霎,见哄好了神医,敛了敛笑色,不由向西殿校场的方向瞥一眼,低声问道:
“依先生看,
观白的身子……能顺利撑到入冬吗?”
近几日,她觉察卫觎夜间做噩梦的次数越发频繁,白日里,她有时出去主事,不在跟前,影卫回报说,大司马会一个人坐在殿里长久地虚望一处,神态冷峻,久久不语。
这让簪缨愈发担心。
葛清营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无法保证更多,轻叹一声:“大司马的情况,其实已经比祖将军当年支撑得更久了,但之后如何,葛某没有其他病例经验,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多问了一句,“西域毒龙池那里,女郎的人手可已齐备?”
簪缨点头。
她唐氏的心腹加上卫觎的亲兵两路人马,为了最后一味药已早早出发,每月有信件通报进程,现下应当已抵达了葱岭山。
正说话间,一身汗水的卫觎从御道转角分花拂柳而来。
他才跟丁鞭在校场那边马上对槊,挥霍完满身气力才罢休,身上那件黑色军伍劲服沾着尘土,前襟后背皆被汗水湿透。
薄薄的布料贴在他身上,勾勒出男子精壮健硕的上身。
簪缨与葛神医不由停步,卫觎亦未上前,一双漆利的剑目陌然注视二人,身上流泻出的杀伐之气还未完全消散。
雄兽在一逞血气刚勇之后,筋疲力尽之前的那一刻,是最危险的。
葛清营心里陡地一惊,他直觉卫觎在这一刻,不认人了。
簪缨清邃的目光对上那双赤光隐现的眼眸,慢慢走过去。在距他还剩两三步时,她停下来,仰头与始终未动的卫觎对视,在那双冷沉的目光注视下,一点点地拉起他的手。
柔软的触感像一汪温泉,卫觎指尖动了一下,长睫轻霎,眼里的冷意如寒潮褪,反手握住她。
“怎么逛到这里了?”
簪缨便笑了,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弯着眼睛问:“丁将军没受伤吧?”
“不问我,关心旁的人?”卫觎恢复了慵散低靡的腔调,随手捏了下她耳垂。
经过葛清营身边时,他还颔了下首。
“我知道小舅舅不会受伤,只有你力压别人的份。”簪缨理直气壮回答。
卫觎唇角动了动,微扬下颏,矜持得一本正经。
直至二人走远了,葛清营提在嗓子眼的那口气才尽吐出来。
他望着那对身高相差一头有余的璧人背影,不由得想,也许卫大司马同祖大将军的区别便在于,他幸运地有个红颜知己在身边,不必独自强忍那种可怕的噩魇吧……
没几日,贾光献火急火燎地到王家登门拜访。
说是他膝下的三郎与人发生冲突,被下了大狱,请王承帮忙想想法子。
原是孙家的五郎孙彬一向有文词俊茂、风尘表物的美誉,在洛水宴后,一朝被提拔成礼部侍郎,那叫一个春风得意,连从前把他压住一头的贾氏子弟都不放在眼里了。
贾氏子弟个个眼高于顶,过惯了被人追捧的日子,自然不服,醉酒之下,贾三郎便与孙侍郎的马车别了苗头,家奴们当街大打出手。
结果贾家的豪奴出手失准,将孙侍郎的腿骨踢断了。
这放在从前,根本不算个事,就算踢的是孙家嫡系儿孙,在洛阳贾氏面前,孙氏除了自认倒霉也不敢啧声。
坏就坏在如今京畿巡卫换了人,不认世家,当场便将闹事者尽数捉捕,先下大牢,还要择日上堂审理,按律处置。
哪怕往前倒数一百年,这洛阳的律法都是世家定的,从来刑不上大夫,除了谋逆大案,何曾有门阀中人入狱过堂的先例?
贾氏家主道:“我这两日亲身奔走,想寻人情将不肖子捞出来,谁想那刑部衙门如今密不透风,卫大司马手底的禁军比他们打仗还要固若金汤,
铁面无私,先前的很多门路皆不成了。”
这还不算完,有司随即出告示鼓励百姓,知道世家豪族有何欺良压善罪行的,尽可向衙门举报揭发,如今洛阳换主,主君必定替百姓伸冤昭雪,让他们不必害怕报复。
王承听后神色阴翳。
他自诩豪门大族,治家有方,出不了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可若真要刮地三尺锱铢必较地查,谁家又禁得住查?
他此刻才突然反应过来,此前宫里提拔小世家子弟,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先手。
如今这豁然变脸,才是杀招!
此时他再想撺动京城名流说卫觎名统不正,也只会被解释为心虚攻讦,会被百姓的人心所向淹没。
“有人告状吗?”他忍不住问。
“眼下尚无,都在观望真假,没几个敢做那出头鸟的。”贾光献叹了口气,抬眼看向王承,“可人心如水,未尝不在蠢蠢欲动。我只怕,世家这艘船要被掀翻了……”
第150章 “我惹阿奴生气了。给……
王承内心大震, 送走贾光献后,他在书房茫然半晌,终于意识到强撑无益, 即令家人递帖送入宫省。
他要去拜见主君。
卫大司马也好, 唐娘子也罢, 到眼下地步,他也挑不得了,无论是谁接见他,只要听他陈情便好。
“事贵应机,经略须早。早先白送的机会他不要,眼下再想拣起来,晚了。”
王承求见的消息禀至东宫时,簪缨正与卫觎乘凉在厦殿的花窗下,共看一卷淮南舆图。
闻言,娇慵窝在卫觎怀里的女郎动都懒得动,揪了粒葡萄,随口吩咐:
“让傅思危或成慎渊,随便去一个接见此人就是了。”
洛阳名门能跻身前列的位置就那么多, 一个萝卜一个坑, 太原王氏早先仗着自家根基想囤积居奇, 讨价还价,那就别怪别人先到先得。
每个阶层都有自己的利益需求, 二等世家想出头,一等世家看不过, 加上年轻人血气方刚,发生冲突是早晚之事。簪缨等的就是这个脓痈的破口。
北朝王氏终究生活在承平殷富的年景里太久了,心机觉悟还比不上固守江东的南朝王氏, 到此时才反应过来大势已去,等待王承的,只有被人杀价的份。
不日便是夏至,天气热,人挨人地腻在一起更热,但在清凉阁躲闲的两位主子仿佛不觉,前胸贴着后背,谁也不离对方。
二人皆只穿着里头的一件单衣,下着洒腿绫裤。簪缨赤足,才洗完的长发任其披垂,半干不湿地晾在卫觎臂弯上,一缕缕带着清凉潮湿的幽馥香气,弥散而出,混和着窗外槐香,几上果香,给这静谧的轩阁平添生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