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依抬眼望着她,“所以不是你乱想的那样,而是我知你在,卒当乐死。你若不喜欢这个说法,那么,我便为长久以来因你得到的幸运与喜乐,在此郑重谢你一声。”
他说完,才发现面前的少女已经面红耳赤。
檀依反应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放轻声音,似羽毛拂耳,“阿缨,我不能如此唤你么?”
嘴里问着能不能,这不是又叫了一遍?簪缨不懂,这人看起来温和无棱角,说出来的话,怎会直白不藏锋。
她捏着汗濡的掌心想要避走,又觉那样太没出息,于是不看他的眼睛,强作镇定道:“若希望落空,岂不痛苦。”
檀依诧然失笑,“仰头望月,岂会因为伸手够不着而难过?”他无比自然道,“小娘子是我心里的月亮啊。”
簪缨在他坦然的笑容中猝失所感,唯有心跳一声一声,咚咚敲击着耳膜。
“看起来小娘子同那位郎君谈得挺投机。”
假山旁的徐寔开口说。
这处离得大堂远,听不见他们说话声,却能看见那对年轻的身影隔案谈天,状若亲近,还有越聊越向前倾偎的架势。
少年少女,情窦初开,最是青梅煮酒般酸涩醇冽的滋味。
卫觎眸色森沉,望着那个挡在她对面的少年身影,“檀棣选人的眼光,能作准么。”
徐寔听出这语气里的不耐,意外地看了大将军一眼。
卫觎说完自己也是一默,凛凛地霎了下睫。
徐寔看着那身裘,又不由拧眉,往常大将军压不住喜怒的时候,一月也就那么一次,可这个月他蛊毒发作的次数,已经赶得上一年的光景。
若换成商家盈利,早已日进斗金,落在卫觎身上,却是一次次地向外流失生机。
徐寔双眼望前,“主公是等着葛神医来时骂人,还是不准备等到与葛神医见面的那一日了?”
这句讽谏说得很重。
卫觎知他担忧,不以为忤,也不讳言,“每次一见她,心中便愧,愧极便怒,控制不住。文远费心了。”
徐寔没理会大将军难得的软话,说:“
那便别再见小娘子了。”
卫觎声色一顿。
分明没有变化的眼神,无端冷了几分。
屋里头的人,喁喁说着话,暑气薰烈的外庭气氛却不那么静美。徐寔顶着身边的凛寒之气,难得强硬一回:
“大将军,既然自控不住,便莫再见了!您不曾发觉吗,您受小娘子的影响太多了。”
徐寔并非不知道,小娘子在将军的心里意义非凡。
她是卫娘娘在临终前,亲手托付到将军怀里,殷切嘱咐他保护好的那个襁褓婴孩;
是将军这十年在外征战,一想到京里还留有一份牵挂,便惜生不轻死的灵符;
也是牵系着大将军少年在建康城难得快活的那几年,浓墨重彩的一抹回忆。
他视卫娘娘长姐如母。
他在唐夫人面前可肆意玩闹。
他视那位称之为三哥的人如师友如兄长。
这三人,生前最割舍不下的都是小娘子。
可想而知,簪缨便是大将军留在心中最后的一点柔软,一片纯净。
可牵扯越是深,徐寔越是担心。
“今下情况已渐渐明朗,小娘子连独自应对宫廷宣旨都游刃有余,有恃无恐,讨价还价,吃不着亏。她身边之人,也都在帮她护她,大将军该放心了。”
徐寔换成苦口婆心的语气,“主公看,那檀郎君逗得小娘子发笑,哪怕做为玩伴,小娘子也不会再落单了,大将军该放过自己,当年的事,错不在你。”
卫觎一言不发。
堂内,檀依见簪缨难为情得脖颈都染了一抹红晕,自己的耳根子也热了。
他没见过这样会脸红的女娘。
为免吓着她,他的声音越发轻柔,“这样吧,女娘心中不愿,依自不敢勉强。不过,依怀想多年,消解这件事,总需要一个过程,便让我多陪陪你,然后你帮我把这个结打开,好不好?”
簪缨的菱唇无意识微张,有些失去了应对。
她总觉得这话中有哪里不对,可檀郎君的态度又十分真诚。
檀依见她不语,低头抿了口凉透的茶汤,唇峰被水润得莹亮,一启一合,如粉红的珍珠轻轻碰撞,“不好吗?”
他整个人实在润得像一块手把多年的白脂玉件,没有一丝凌迫气火石气。
“好。”簪缨鬼使神差点了头。
堂外,卫觎就看着他们,剑眸里有沉如山的实质。
他心里知道徐寔说得没错。
也打心眼里觉得,阿奴理应受众星捧月,爱慕她的少男子,不是越少越好,是越多越出色才好,因为她通通都值得。
左右有他把关,不会让她吃了亏去。
所以一切都很好,没有任何疑难。
那么逶迤在他心口上的淡淡痒痛,应只是,吃味她叫了别人舅父,有些可笑的争驰心?
卫觎收回淡得没边的目光,拢住大氅“嗯”了一声,也不知应谁,转身回园子。
他生平不喜蠢物,从不庸人自扰。
行出几步,迎面碰见进府来的沈阶。沈阶一见大司马,忙驻足侧身在小径,垂头揖手。
卫觎脚步未停,晒得滚热的白狐裘内带出一片寒气,目不斜视便过去了。
低头藏敛着目光的青衫郎微微眯眸。
沈阶本以为,他投靠女郎这么些时日,大司马总要敲打他一番,譬如告诫他不可生出旁的心思,譬如不要做周燮第二。可是他等了许久,也没等来大司马一句施压。
是他小人之心,低估了大司马。
这位北府大司马身上有一种从血里浸出来的,刀枪不入的杀伐气,只要他这个人在那里,无论说与不说,他都不敢妄作分毫。
沈阶入堂中,见到一位同样穿青衫的郎君已经在座,沈阶一顿,识眼色地道:“小人来得不巧,女郎若无事,阶先告退。”
“阿玉莫走。”
簪缨与檀依把话说开了——应该算是说开了吧,心里总算少了些纠结,见到沈阶笑道:“这位不是外人,你不必拘礼。前日你教的残局谱,我琢磨出了两式,不知对不对,帮我看看。”
她心情通透了几分,声音便也跟着舒扬几分。
尚未走出垂花门的卫觎耳力从未如此好过,清楚地听到那声“阿玉”。
鞭尖碾了碾,脚底生风而去。
她称门客表字,无非是信赖之意,没什么不妥当。
踏过砖石的男人如此作想,那块走不掉的硬石金青砖上,却裂出一道不明显的碎痕。
不到半口茶的功夫,参将林锐大惊小怪地跑到东堂,“不好了,将军身上不舒服!小娘子,卑职可否借用大厨房,给将军熬副汤药?”
梨花棋盘上的棋子刚摆上,簪缨一听这话,顿时变色。
她当即起身,向厅中人知会了一声,忙忙跟着林锐往麾扇园去,边行边问,“怎么突然不舒服起来了,是哪里不好?”
焦急的询问声渐行渐远,留下堂中不熟的檀依与沈阶,相顾无言。
静寂半晌,檀依率先捏起一枚白子,随和微笑,“方才不曾仔细介绍,我叫檀依,三吴来的,从小吃住在唐家。”
沈阶意态恭敬,取黑子,落手截断。
“小人沈阶,一介寒门谋士,不值一提。”
话音刚落,檀棣领着檀顺沿抄手游廊走进来,大的背着双手装腔作势,板脸清咳,“是不是都哄开了?嗐,娃儿你这下知道……”
小的热情跳脱,“姊姊你不生气了吧……”
这对父子的声音同时滞住。檀棣脸上的笑一瞬间扒皮一样消失无踪,在这间一眼看得到头的堂宇里转了好几圈,抱手比划,“我那外甥娃儿嘞!不是说在这儿吗!”
檀依起身无奈道,“说是大司马病了,她去瞧舅舅。”
檀顺懊恼地啊一声,又纳起闷来:“同样是舅舅,他们关系真好啊……耶,昨晚你站在门口差点把肺管子都咳出来了,怎么不见缨姊对你如此紧张呢?”
檀棣气咻咻憋了半晌,一个巴掌拍在小儿后脑勺,“信球!”
那厢,簪缨赶到卫觎的屋舍,见小舅舅半倚在榻靠,便知他的确有些不好了。
平常见他,他能站着绝不坐着,能坐胡床绝不坐软榻,更别说像现下这般没力气似的半倚着了。
见林锐还呆呆在身旁,簪缨情急道:“不是要熬药吗?药在哪里,是现成配齐的么,要什么药材便去问杜掌柜要。”
“啊,哦……”林锐往屋里扫了一眼,连忙退下。
簪缨放轻步子地走近素帐榻边,看向那没有睡着却低垂着眼睫的人,微微俯身,轻声细气地呼:
“小舅舅,你怎么了?”
有清香浅浅扑来,夹着一路跑来的鲜热气。
卫觎嗅见,也不知自己突然这么荒唐是怎么了。
慢吞吞咳嗽一声。
簪缨立刻回身倒水来,始发觉这屋子里太空,小舅舅一病,身边还个贴心照料他的人都没有。
向来强硬的统军将帅,眼下没骨头似地靠着榻头,微微松散的雪白狐裘下,露出窄劲的腰带与玄黑的膝襕,伸手接过瓷盏。
看着杯子里晃动的水光,卫觎没往嘴边送,在指间慢慢旋转把玩,仿佛只要倾出一个合适角度,便能映出女孩儿的脸。
他不急着看她,一味瞥睫望着茶水,“左一个是舅舅,右一个也叫舅舅,分得清楚么。”
第60章
“……舅舅, 你说的什么?”
从来端凛不苟的一个人,突然说起了胡话,簪缨急得上手去扳他, 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找他的眼睛,“小舅舅, 看一看我。”
卫觎听着少女本身就软的嗓儿更黏嗒了下去, 像哭腔, 心脏一紧又一松。
任由她扳弄着,抬起一线眼皮。
簪缨从中看到一点疲赖的谑意。
她钝钝地一停, 撒手直起身, 用雪丝缎垂系在背后的长发已滑到了胸前来, 如瀑如绸的粗密一捧,随着她呼吸连峦起伏。
簪缨脸上有点想恼又恼不出的样子,却怕自己想错了,直视着这人,拿手背在他额头轻轻一碰, 是冰凉的一片。
这个好骗的孩子立刻明白了过来, 转身, 背着手踢踢踏踏地往外走。
卫觎一直盯着她走到门边,没有停下的意思,才唤住:“阿奴。”
簪缨低头盯着舄尖前的小门槛, 心说, 只许他逗她玩吗?
可再一想, 他裹着裘也不见得舒坦到哪里去, 大抵是没力气追出来玩这无聊把戏的, 簪缨负气走回屋里。
等看见那张雪白无血色的脸, 她鼓起的双腮又瘪了,低声商量,“舅父有事叫我就是,别拿这个玩笑啊。”
卫觎觉得自己该着被说,嘴上散漫,“都是手下人胡闹的,别放在心上,我无事。”
他喝净了杯里的水,随意撂在手边,让她坐,“听说拒了公主的册封?”
“嗯。又不值钱。”簪缨无比自然地在他对面寻到一方蒲席抱膝坐下。
这是胡人妇孺的坐法,在中原人看来很不雅致,然而要紧的是舒适。在小舅舅面前,簪缨用不着直腰直背地做规矩,朝他微仰着脸,一副等他指教的模样。
卫觎眼底的霜色化了些,“法子好是好,只是用行宫去换,给他脸了。”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卫觎生有反骨说得起这句话,可依簪缨自己,尚不能与天子硬碰。但刚有刚的办法,柔也有柔的主意,簪缨神神秘秘摇头:
“之前都想好了,倘若宫里同意,这笔钱也不会都由唐家出,我有后手,不做这冤大头。”
卫觎见她摇头晃脑的样子,慢慢舒开眉头。
他不细问她的计划,只想起,最初的时候,她在他身边时连看他一眼都要偷偷的,向他学舌,也宛如小孩子偷穿大人衣裳……
现下她蜕变得如此大不同了。
他忽有些后悔拘了她过来。
其实不该扰了年轻人一起相处的兴,她还年少,自该多沾染些鲜活气,他这里冷气霜息的,有何意思。
正想着,簪缨倾了倾身,主动告诉他说,“是阿玉出的计策。他教我把书策读透的法子,譬如战国策开篇,‘秦师兴兵求九鼎’,通篇只讲一事,便是借势造势,琢磨透了,许多事上便可化用,甚有道理。”
卫觎手指头毕剥一响,深邃起眉眼,“阿奴。”
——他这里如何便没意思了?那围棋、用策,他难道教不得么。
“嗯?”说得正兴起的簪缨轻轻一顿,漏出一声小动物般的鼻息。
男人垂下眼,“你知我为何叫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