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觎目光轻诧,继而,薄唇边浮出一丝耐看的笑意,“阿奴这么厉害啊。”
簪缨却正色道:“她当年间接害了卫娘娘,这笔账定要清算。”
她想到了什么,眉间的清厉之色又褪去,颇有些保证的口吻,“小舅舅不用担心我,我行事有分寸,我等着小舅舅奏凯而还。”
卫觎的长睫掠动光影,这些年出征,好像也没个家里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有人等他凯旋。
卫觎眼皮澜漫又带些郑重地向下一压,仿佛收下了一份很重的心意。
“小舅舅,”簪缨又很轻地问,“凶险吗?”
她不是要探听军要,只是这些日子听够了各路反对北伐的声音。克复神州,收复中原,这个概念于她而言太大了,她无法想象小舅舅如何做到,只知道这一定不是件容易的事。
卫觎沉静了一下。
“胡人用我们的丝绸瓷器,学习我们的文化,仿造我们的朝廷官制,任用汉人治国,推广汉化,却又试图以此征服我们,统治我们,奴役我们,没有这样的道理。我会让他们知道,南朝儿郎不输北人。”
最终他只是淡淡地如此说道。
望着那张听得认真的脸,卫觎忽然心血来潮,嘬唇一声低哨。
白狼应声竖毛,顷刻后,一匹汗血小马颠颠地奔进院落。
“听说你练得很勤,已学得大差不差了,骑一个我看看。便算是,”想起她口中的那个说法,卫觎眼底笑意明显,“祝我早日凯旋。”
“在这里吗?”簪缨眼睛睁得有些圆,惯性地走到爱驹身旁亲昵地摸摸马背。
“嗯,在这里。”
簪缨轻唔一声,这院落大得足够走马是不在话下的,只是她没好意思说,她在马背上熟练是熟练,只是上马下马时,腿上力量不够,还需人托扶一把。
不过小舅舅如此期许,簪缨心头豪气顿生,不肯露怯,应声称是。
她抬手挽了挽袖口,没叫人帮忙,一口气握缰踩镫上马,动作虽还有几分笨拙,却不见胆怯。
坐稳鞍背后,少女的气质一倏便沉定了,柔韧腰肢控力有余,纤长双腿夹紧马腹。
她在卫觎面前御马两个来回,“小舅舅,我骑得好不好?”
仰头逆着漫天霞光的男人点头。
马上的簪缨有意想让卫觎放心,大胆地做了个扯缰回首的动作,垂在她背后的乌黑长辫随着动作轻扬,少女在微微扬蹄的马背上回头,笑靥甜美明艳。
卫觎跟着弯唇。
他见吾家有女在长成,苦尽甘来,一切都在慢慢地变好。
簪缨的笑容还没来得及从唇角消退,眼前一黑,直直从马背上坠下。
卫觎当即变色,飞身将人接个满怀,黛色裙摆像一蓬泼洒的墨在他怀里绽了又落。
前一刻还温暖明媚的少女,转瞬肌骨冰冷,不省人事。
“阿奴!”卫觎搂着脸色苍白如雪的人,有一个瞬息甚至摸不到她的脉,探指压在她冰冷的脖颈下,声音发颤,“阿奴,阿奴……”
第67章
卫觎抱着昏迷的簪缨进内寝, 把春堇一众婢女吓得魂飞天外。
紧接着便是一阵惊慌忙乱,杜掌柜夫妇、正房太妃院里的嬷嬷、还有留守下来的檀顺闻讯急忙赶来。
府内府外的医士郎中召了一大堆,却就是诊不出簪缨为何突然昏倒, 脉弱如游丝。
短短半个时辰后,先前一身冰冷的簪缨忽然发起高热, 脸颊烧得绯红, 却仍旧醒不过来。无论谁在耳边唤她, 女子都无知无觉。
“……不然去请宫里的御医吧!”杜掌柜看着躺在榻上不知病因的小娘子,急哭了两回。
他没有延请御医的门路,却知道大司马一定有办法。
檀顺看出凶险, 俊俏的脸上苍白得和榻上之人也没什么分别, 几次徒劳地想挤到床帐前,却因卫觎踞在榻边守着, 谁也近不得身。檀顺心急如焚:“可有用得上我的?我腿快,去哪里请人!”
徐寔却猜想,小娘子之前没病没伤的,突然发作,会不会和她被庾氏服下的那丸药有关?那可是连顾老先生也诊断不出的暗症……
原本这几日已有军营的飞书传来,说他们在巴东郡的一个小县寻到了葛神医踪迹, 水陆两路快马加鞭地往回赶, 不出意外可以在大将军离京前赶至京城。
谁知就这么寸,小娘子在葛先生赶回前夕倒下了。
徐寔心头不知怎么的, 突然涌现出听闻唐夫人噩耗那日的心情,他望向眼前那孱弱的女郎,一口气提不上来, 手脚冰冷。
徐寔转看半张脸陷进阴影里的主公, 看不清他神情, 只见腮骨棱棱。“主公……”
弓着身守在榻边的卫觎忽然长身站起。
他面朝一屋子焦急的人,森黑目光静得异样。
“把毒妇庾灵鸿给我绑来。海锋,备好十八刑,我要看看是刑部的刑具厉害还是军营的逼供销魂。太医署在值的都带过来!拦者杀不赦!速!”
治不好人,就都别活了。
他回头凝视着簪缨,她紧闭的睫毛底下浮现两团不祥的乌青,方才骑马时她有多神气,此时便有多安静。
安静得让人不能忍受。
麾扇园的亲兵迅速集结至东堂外,人手佩刀提枪,预备闯宫。
时已近晚,檐下悬灯,庭院中也燃起了毕剥烧油的庭燎石灯,光影肃肃。留在外堂的谢榆听见大将军之令,虽不明白小娘子晕倒和皇后何干,作为唯一一个理智尚存的人,不禁失声道:
“大将军,北伐今日才定,此时宫城若生乱,事将起变,前线无法安心进军啊!”
隔着一道屏风之内,卫觎悍漠的身影如铁石雕,不为所动。
徐寔在旁迟疑一瞬,他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只是那孩子……是唐夫人留存在世上唯一的血脉了。
作为谋士为主谋事的徐寔,平生第一回 理智输给了私心,不想劝阻。
“大将军!”谢榆直接在外头跪谏,“大局为重,您三思!”
卫觎侧颔棱起,碾履向外踏出一步。徐寔生怕卫觎重蹈上回的复辙,被小娘子牵念过重,神智失控,忙当先拦隔了一步,向外道:“谢参军收声!”
却就在这时,外院传来一道声音:“葛神医到了!”
卫觎紧锁的眉尖骤然松散。
众人连忙出堂,便见风尘仆仆的林锐引着一位气态儒雅,须长过胸的布衣医士而来。
徐寔大喜过望:“如何提前入京了?”
林锐道:“老天成全,寻到葛先生后水路一道顺风,知大将军令急,上岸后跑死三匹马赶回来的。”
这一来,剑拔弩张的亲兵便暂且按下。当下无暇寒暄,颠簸了一路的葛清营水都没喝上一口,便被卫觎拽进内室。
这位双眸光华内敛的悬壶名医也不计较,来的路上他已大略得知缘由,轻扑襟上风尘,卷袖近前,为病人诊脉。
枕上的簪缨呼吸沉细,无知无觉。
她雪白腕子上那条青细的浮脉,在葛神医三指之下,细如一根将断的丝线。
葛神医在簪缨的左右手轮流切脉许久,又拨开少女的下眼皮,仔细观察,凝眉思索。
满室唯有烛花声落,无人敢出声。
这位葛神医乃是小仙翁葛稚川的后人,家学渊源,自幼浸淫医道,从会吃饭开始便尝尽百草,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他不认得的毒,不能看的病,那么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回天无术。
一刻钟后,葛清营收回手,徐寔忙问如何。
葛清营沉吟片刻,直直看向卫觎,并不讳言:“蛊毒。”
两个字。似两支穿心箭。
卫觎丹田气海一刹翻涌,剑目中隐见血光。
他转头冷声吩咐:“无关人等出去。”
此时在屋里的,可以说都是簪缨最亲近的人,众人才被这位中年医士的诊断惊惧得无以复加,突听此言,一时愕在原地。
檀顺最先反应过来,吵嚷不走,向那名从天而降的神医揖手再揖手,声音颤抖:“先生,什么蛊、蛊毒,阿姊好端端的怎会中毒……”
下一刻他直接被两名健壮武卫押了出去,少年欲要挣扎,所负的武力却不济事。
屋中奴婢亦退,惟独杜掌柜含泪哀求大司马:“郎君,求你让老仆留下吧,仆若蒙在鼓里,也就没脸下去见东家和姑爷了!”
卫觎一默点头。
于是闺室中除了他,便只留了葛神医、徐寔和杜防风。林锐和谢榆把守在屏风外。
卫觎的脸色并不好到哪里去,清场之后,他轻轻坐回榻边,握住女孩烧软了的滚烫手心,凝视她不睁开的双眼,沉声问:“什么毒?”
葛清营摇头道:“具体名目说不清,大类是南疆那边,忘忧散加上醉骨酥调配出的毒。”
醉骨酥,名字听上去便让人心沉。
葛清营脸上也露出几分慎重,拈须解释道:“昔者赵飞燕能作掌中舞,于是这类能让女子轻肌骨的药物便在汉廷后宫暗中流毒,虽不致命,但毁人根骨。方才葛某见这位女公子的筋骨较同龄人绵软,那便是用药蚀的。”
“至于忘忧散、”葛清营微顿,看向卫觎喜怒不辨的脸孔,“与你体内之蛊同出一源,服下会令人神智昏乱,只是这个药效更轻些,远没那么霸道,可能只会让人忘记一些事情。”
卫觎沉默良久,声音已经涩冷,“她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葛清营唏嘘,“那便是了。”
杜掌柜如遭五雷轰顶,两条腿软得站不住,头发丝都在打摆子,“求先生救救我家小娘子,如何才能解毒,用什么药,求先生告知!”
“老杜。”徐寔扶了他一把,自己的心也在哆嗦,他不是不知后宫阴私甚多,却怎么也没想到那庾氏妇人恶毒至此!
卫觎看向葛神医。
葛清营见多了人间疾苦,也已经习惯生老病死的场景,是以养成了胸怀洒淡,有话直言的性情,然而眼下,他难得地沉默片刻。
“葛清营?”卫觎耐性等了半晌,眼锋隐隐锐利。
杜掌柜和徐寔的心同时向下一沉,难道是无药可解?
便见葛清营眼色不明地慢慢道:“这类毒伤身而不伤命,药性阴柔潜隐,按理,是配不出药方的。但我恰知世间有一味药,正解此症。
“毒龙池中莲。”
屏风外的谢榆瞬间按紧胸口,脸上血色褪尽。
卫觎那一霎眼神明冶如妖。
“毒龙池中莲……”杜掌柜没留意室
内的风云暗涌,失色喃喃,他从前跟着东家走南闯北,哪里能没听过这味奇物。
“那毒龙池是、是西域极北雪山里的一潭深池,传说有剧毒蛟龙终年据守,池中生有一种独特的水莲,三年一开花,能解百毒治百病。然而这水莲奇就奇在花期一日而谢,若在开花时摘下,是解毒圣药,若在花瓣闭拢时摘下,便是剧毒之物,偏偏此花一经采摘后,不论是花开时采的还是花闭时采的,花瓣都闭合如干草,而且,非整只服用不能见效,所以根本无从分辨是药是毒,市面上也根本寻不到……”
且不说如今通往西域的商路已因南北朝对立而截断殆尽,也不说那雪山苦寒,毒潭险恶,便是真有一支毒龙池中莲摆在眼前,哪怕是再信任的人给的,谁也无十成十的把握肯定那便是圣药而非毒药,所以此物不是有价无市,而是无价无市!
眼下杜防风就算将唐氏的家底翻个遍,又上哪弄回这么一朵莲花?
卫觎却只问:“用了药,她体内的宿毒能褪尽,痊愈如常人吗?”
葛清营点头。
卫觎捏紧手指,“她小时候的事,也会记起来?”
“想来是能的。”
葛神医微作沉吟,“只是每个人最早的记忆点不一样,这要看女公子自己的体质。”
卫觎回望女孩弱白的脸孔。
想让她恢复,便避免不了想起幼年的遭遇,不想让她知道那些恶心事,她便活不成。
造化弄人,莫过于此。
男人神色平静得反了常,唤道:“谢榆。”
下一刻,背匣参将谢榆跪行入内,未及开口眼圈已红,“大将军,不可!这是你救命之物!”
杜掌柜心中惊起汹涛骇浪,诧目看向卫觎。
卫觎依旧平静,“拿出来。”
谢榆捂紧衣襟,他跟随卫觎多年,如何看不出大将军心意已决,一刹恶胆横生,几乎咬牙切齿:
“大将军可还记得祖将军之志!祖将军之死!可还记得兵卒阿义为给祖将军采摘此药,冻断一臂一腿宁死也要将莲花带出西域!可还记得,您自己……生平唯一夙愿便是北伐中原,收复汉家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