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才想欲接口,卫觎又道:“没什么不可去的,我住的地方,若还要担心机密泄露,我这大司马便是白当了。可自在些。”
这一来,簪缨想说的话便给岔了过去。
徐寔见状告辞,隔间里头,春堇和阿芜铺床薰香也停当,一时灯烛点燃,饭肴送来,只见五六碟桃花盏盘的菜色盛
得满满当当,鱼肉皆有,又有粥、饼、糕、酥等各种主食。
簪缨一见,方才的担心重又浮现,黛细的眉头纠结起来:“会不会不大好?”
卫觎实是有些饿了,拂衣坐在案前,见簪缨却杵在食案边上半晌不动,神色犹豫。他拄膝问:“什么不大好?”
“我从前听说,小舅舅常与将士同饮共食,吃的是营中食膳……”簪缨轻轻坐在卫觎身边,轻觑眼眸,“我一来,便如此铺张,传出去会否对小舅舅不大好?”
卫觎听到一半便明白了,她不担心旁人议论她,却竟担心他操节不保?
他不禁垂睫失笑:“什么与将士同甘共苦,不过是图个方便,免得单开炉灶。练兵时多踹他们两脚,换疆场上少挨两刀比什么都强,我扮那爱兵如子的姿态做什么。”
许是回到了自己的领地,卫觎身上多了种说不出的轻松写意,灯下眉眼,熙然生氲。
簪缨愣愣地点头,卫觎耐性地问:“可以吃了吗?”
簪缨反应过来,应声拿起筷箸,卫觎见她乖成这模样,忍不住低语:“这算哪门子铺张,怎么这么好养活……”
他声量没刻意避着人,距离不过一张席垫的簪缨便也听见。
恰好她筷头伸到一块枣糖色软糕上,正准备尝尝,倒像应了他的话,眸子不由又睁圆,是不赞同的神色。
“不说你了,吃罢。”卫觎声里带笑。
簪缨察觉被人逗了,鼓着腮悄悄在枣子糕上戳出两个洞。
用膳时,二人倒是食不言的,吃完后天色己黑,撤了席,簪缨还惦记着要送卫觎出门巡营。
卫觎往这个一味推着自己走的小女娘脸上凝望几眼,不见她有疲色,道声不急,摩挲了一下手背。
“取张地图来,和你说一说。”
簪缨一时没明白,“说什么?”
卫觎不轻不重地看她一眼。
簪缨浑身打个激灵,隐约意识到什么,却不敢违背,只因卫觎这个眼神,与之前吃饭时的亲昵全然不同,虽然随和依旧,却隐含着一种不容质疑的洞明。
他在外出征之时,簪缨在新蕤园中看得最多的,的确是地舆图。
她慢吞吞地唤春堇从随行包裹中,取出常看的一张来,铺陈到案子上。
卫觎向对面比手,她又慢吞吞地坐下。
卫觎将铜灯台镇在羊皮地图的边角,耷下眼皮,看见地图上有几道炭笔加粗的线条。
最开始一看地图上的弯弯绕绕便头疼的阿奴,如今也会看地图了。
如若他有时间陪她,这些事,本该由他来教。
簪缨盯着那张舆图却在想:这幸亏不是画了西域路线图的那张,小舅舅应该不会发现……
“你想去西域,有南北两条路线。”卫觎平静开口,惊得簪缨后脊一麻。
卫觎却未看她,指着地图道:“兖州如今新打下,与北朝对峙,说不定等不到年底,下一次南北之战又会到来,两年之内,又说不准能否得个神州大定的局面。你需绕过北魏拓跋氏,或从北,或从南。”
“小舅舅……”簪缨口干舌燥,像个猝不及防被抓包的顽童。
尤其这大人既不生气也不骂人,就这么面无表情好声好气的,她心底更没底了,试探着问:“你不拦我?”
只有在西域雪山才能寻到的那味药,他二人一直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谈。
生死恩义,讳言如天。一切你欠我我欠你、对不起没关系的说辞,都是矫情作态,全无意义。她为了让小舅舅打仗时无后顾之忧,想着以稳住他为先,一向是对他保证自己绝无赴西之念的。
她还以为,小舅舅至少会相信几分。
卫觎道:“我不让你去,你肯听
么。”
簪缨慢慢吐出一口气,忍住摇头的冲动,知道这时候火上浇油没她什么好果子。
定了定神,她直视上卫觎不见笑色的目光,便也正色道:“两条路,我打听过,走南线,便是从巴蜀取道,过澜沧江,再穿过吐蕃、象雄、苏毗三大部落,其后进入小国林立的西域。入西域境内,仍非终点,继续行至天山以北,葱岭以西,方是寸草不生的不依山脉,毒龙池的所在地。”
“若从北线行,则要借道西凉国,西出玉门。不论走哪条路,都艰苦难当——”她声音忽然低咽一下,抬眸轻声问,“小舅舅是不是想以此劝我,打消这个念头?”
卫觎静静听着她说完,轻道一声完全无关的感慨:“看来沈阶教了你很多。”
簪缨怔然。
卫觎始才摇头,回答她方才之问,“阿奴既说要去,我拦着,害你总提心吊胆。你要去哪里都无妨,只是需走最安全的一条路。”
说着他手掌轻搭在北朝的疆域上,凌空一握,剑眉轻挑,“可有想过走第三条路?”
簪缨盯着他的手势莫名了一会,忽然福至心灵,“……小舅舅的意思是,横穿北朝?”
她并非不知道走北朝的商路是最省力的,但这样一来,难免会被北朝廷盯上。
她自从选择和小舅舅一同出京的那一刻起,便相当于脱离了南朝廷的管控。唐氏的财富之巨,在南,被李氏宗庙视为禁脔,若入北,又岂会脱离胡人的魔掌?届时小舅舅必然又要分心顾着她。
她若真那么不懂事,动了此念,无异于给小舅舅横生枝节。
她不能成为小舅舅的软肋。
卫觎却道:“北朝彼时还在不在,尚在两说。”
他看向簪缨,纵溺的神容重新浮现,“花开两年,两年间,足够发生许多事。岂知两年之内卫觎不能荡平寰宇?届时东南西北,阿奴何处不可去。”
他同她说话时,语气常常如此随意涣漫,然眸光却重如金石,“只要阿奴信我,至少一年半内,莫再忧虑此事了。”
灯影曳在那张凛丽自若的脸上。簪缨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睛,心脏怦然跳动。
小舅舅说了这么多,她听出了最核心的一点:他是在为她铺路。
他甚至不是为着帮自己寻药,只因看破了她执意要行此事,便将克复中原的使命压缩在两年之内,想为她解一道枷锁。
簪缨哪怕不通兵事,也知道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背后需付出多大的心力与代价。
世上怎会有这样好的一个人呢,他都不骂她一句,无法拦着她,就全力纵着她?簪缨偷偷用指头揉眼,两年之内,的确会发生许多事,战争瞬息万变,如何依一言能定?小舅舅如此紧逼自己,会不会激发他体内的毒……
她是不是又弄巧成拙了。
她紧咬着嘴唇,就在眼泪快要掉下来的前一刻,卫觎微凉的手掌落上她发顶上。
狐裘男子暧暧低道:“不知羞的小阿奴,又掉金豆子。”
“没有呢!我没哭。”
他用一句话,瞬间就把簪缨的软弱哄了回去。簪缨挺直后背,灯下望他,一字字道:“小舅舅说的话,我都信的。”
她却不知,卫觎长裘下的身体在她这个朦胧微红的眼神中,在她这句轻软笃定的话中,紧绷了一下。
他冰冷的身子,甚至毫无预兆地热出了汗。
他掌心下感受着丝绸般的柔滑,有一瞬想收紧——不仅收紧那浮着暗香的素发,还有她露在外的纤白细颈……
卫觎猛地收回视线,屏息起身。
第86章
卫觎站起身后不看她, 道:“天晚了。”
簪缨不疑有他,收拢心绪随之起身。
“我耽误小舅舅事了。这么晚了,小舅舅还要去大营吗?”
卫觎转身嗯一声, 留下一句早些休息,头也未回地大步而出。
“大司马走得这样急……”
春堇等大司马出门以后, 方过来服侍。说完, 却见小娘子跽回案边, 将那张舆图小心翼翼地卷好, 支颐出神。
春堇不禁道:“小娘子头回出远门, 又劳顿了一整日,该早些休息了。”
簪缨支吾一声,还在回想小舅舅方才说的那番话,心情激荡难平, 岂有睡意。
要她对此全然放手不想, 那是不可能的。簪缨总觉得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似乎有个悬在细丝上的念头时浮时沉,只是想不分明。
……
却说卫觎快步不停地走出都督府,一手扯下外披, 透汗的身子经夜风吹过,体内躁热方平息几分。
按照道理,他这便该往营盘去了, 然而他回望一眼都督府中的灯火通明,又觉心中空寥怅惘, 仿若忘记了什么重要之事。
亲卫无声随上, 接过将军手中裘袍。卫觎的侧脸浸在半明半暗中, 浑身透着冷肃, 想了半晌, 问道:“驱蚊香笼送进去了么。”
亲卫不料大将军会过问这等细碎小事,怔了一怔,回道:
“将军放心,傍晚时便已备好交给杜掌柜了。”
卫觎又问:“守卫皆撤至外院了?”
京口的防卫是外松内紧,整座城中最安全之处,便属他的府邸。簪缨身边有影卫已经足够,守卫太多,只怕她一则不方便,二则不自在。
这也是他在晚饭前便已经吩咐过的,亲卫又应一声是。
卫觎垂眼脉脉,仿佛便没有其它可问的了。
他收敛心神,取过亲卫手中的大氅重新披上,行出去,忽又止步。
“浴桶换了吗?”
这一声问得冷峻而低靡。
亲卫闻言瞳孔微张,才想起大将军让屋给女公子住,屋里的被褥枕头通通都换过,可男人心思终究糙粝,只顾得上表面的,那湢室里头,却给忽略了……
他连忙半跪请罪,“大将军恕罪,卑职一时疏忽。此时……女公子许将就寝,是否明早去换?”
卫觎颀姿长立在清冷的月下,无人得知,他镇定的外表之下忽有一种进退维谷之感。想起他过往蛊毒发作,若人在军府,便在那只浴桶中注满冰水,沉浸其中,身犹燥热,百般不能解,只能自纾欲望。
他每个月圆子夜的隐秘与不堪,此时,就与她一室之隔。
卫觎喉结上下滚动。
“这就去换。”
“是。”
亲卫领命去办,卫觎再不停留,带着灼热的呼吸走出长街,却在街外墙垣的阴影处看到了一道人影。
徐寔在这里等候他,不知已有几许。
卫觎眼色倏暗,停下步子,口吻平常:“军师怎在这里?”
徐寔在背光之处仔细审视卫觎的神色,一无所获,便又抬头看了看天上那轮浑圆将缺的皎月。
“主公这顿饭,与小娘子吃了近一个时辰。”
卫觎本已觉得身上的狐衣又要穿不住,听他提及那人,蓦地失了耐性,“究竟何事!”
徐寔不为畏惧,注视卫觎的眼神反透出一种难言的悲悯。
他轻声道:“从前每月十六,主公必是冷恹沉郁,不许人近。今日,徐某斗胆想问,您与小娘子相处时,是快活自在多些,还是辛苦忍耐多些?”
卫觎的眼神瞬间流露凶光,下一刻,他捏紧掌心,将即将涌出的怒意尽出
压制,按眉低叹:“你多想了。”
“我与阿奴从前也非没有一同用过钣,说些话,皆是寻常之事,军师不必草木皆兵。”
徐寔心道,不是他多想,而是也许连大将军自己都未察觉,他今日带小娘子来到北府,整个人就如一根绷到极限的弓突然松懈了下来,身上有一种放松恣肆的气息。
他每次看着小娘子时,眼里皆含着藏不住的纵溺笑意。
好比雄兽将一只脆弱纤巧的玩伴叼回了自己巢穴里,心满意足地围着它抚尾舐爪,圈揽打转,又睥睨自若,满志踌躇。
然而这种仿佛一切都变好的假象,难以长久。
想当初祖将军每次发作时,控制不住自己狂饮烈酒,夜御数女,其后亦是上马冲阵勇不可当。
然而等到下一次,下下一次,他便需喝更多的酒,找更多的女人,割穿更多的血肉头颅。
人之欲壑难填,难在尝到甜头以后。
徐寔知道大将军对缨娘子的情感不同,也知道,以他的心性与责任,不可能引.诱小娘子荒唐行事。可就是这种一面放纵一面压抑的撕扯,徐寔真怕会出事。
天雷勾动地火,却又生生以冰雪浇灭,长此以往,最能销魂磨煞一人。